第二章 七彩毛烏素(三)(1 / 3)

第二章 七彩毛烏素(三)

席尼喇嘛和他的十二團戰士是永遠不朽的,因為他們血沃烏審大地,是毛烏素沙漠永遠的豐碑。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曾使鄂爾多斯名揚全國的電影《鄂爾多斯風暴》,就是以席尼喇嘛為原形進行創作的。當年“獨貴龍”活動的舊址已經被國家定為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為了紀念席尼喇嘛,烏審旗在嘎魯圖鎮,修建了寬大的席尼喇嘛廣場,為他修建了極具民族特色的紀念碑。人們時常駐足紀念碑前,緬懷這位偉大的革命先驅,席尼喇嘛已經成為鄂爾多斯人的世代偶像。

今年夏天的一個清晨,我在嘎魯圖鎮的席尼喇嘛廣場散步時,看到了一對拍婚紗照的年輕人。那正是太陽微露之際,這對幸福的年輕人,迎著東方那抹霞光,笑得是那樣甜,那樣美。我問他們來自何方,他們告訴我,他們出生於烏審召鎮,前些年去了深圳,現在深圳經營著一個充滿蒙古元素的毛烏素酒巴。燈紅酒綠之中,他們始終不能忘記他們的出生之地,美麗的毛烏素沙漠和烏審草原。當他們天作地合之際,忽然想起了他們幼時的偶像席尼喇嘛,於是,他們千裏迢迢回到了故鄉,在席尼喇嘛麵前發下海誓山盟,讓這位革命先驅見證他們的愛情。

我深受感動,我知道那是一種神聖,那是一種紅色血脈的自然流淌……

我在薩拉烏蘇旅遊區采訪寫作時,偶然之中,我聽到有一位建國前參加的老黨員、老戰士,仍然住在薩拉烏蘇河穀南岸的大沙漠裏,這下引起了我的興趣。於是,我在薩拉烏蘇旅遊區管委會的朋友熱心引領下,驅車前往,開始了自己在毛烏素沙漠的紅色之旅。

我們的汽車穿行在薩拉烏蘇河穀南岸,眼前是大片大片的樟子鬆育苗基地和大塊大塊的良田,放眼望去,到處都是綠油油的。同行的管委會副主任燕飛泉告訴我,過去這裏都是大明沙,人們隻能種一些沙巴拉地,沙壓過來了,再去開墾另外一些沙巴拉地。結果是越墾越荒,薩拉烏蘇兩岸全都成了大明沙。我問燕飛泉,人們何時將明沙梁建造成塊塊綠洲的?他說也就是近幾年的事情,說來也怪,過去那些明沙梁說不見就還真的不見了。

車在毛烏素沙漠穿行著,我看到廣闊的田野上,有許多現代化的噴灌機在噴水作業著,濺起的水霧在陽光下閃出一道道彩虹,一時,毛烏素沙漠的上空水霧蒙蒙。讓我感到驚奇的是,有時一大塊地上,能見到七八台噴灌機在同時作業,蔚為壯觀。我知道這樣的噴灌機是美國威猛特公司生產的,是當前世界上最先進的噴灌機械,過去隻有在發達國家的土地上才能見到這樣的機械化作業,而現在,在烏審大地的毛烏素沙漠裏已經是司空見慣。這說明,烏審旗農牧業生產的機械化程度,已經接近了國際前沿水準。

我知道,能夠如此使用威猛特噴灌機,這在小家小戶的土地承包中幾乎是不可能的。燕飛泉告訴我,這樣成片的土地是使行了土地整合。隻有集約化、規模化生產,一些先進的機械才能派上用場。走農牧業現代化的道路,這是旗委、政府“十二五”規劃中,強調實現土地流轉所實施的重要舉措。據他所知,統管薩拉烏蘇流域農牧業生產的無定河鎮已經開始實現大規模的土地流轉。這既是農牧業現代化發展的需要,也是解決當前農村問題的迫切需要。

燕飛泉多年在烏審旗基層工作,他告訴我,無定河鎮是農業人口比較集中的地方,現有戶籍人口三萬餘人,僅這一個鎮就占了全旗人口的三分之一。而人均農田在全旗又是最低的,這就決定了人們在土地上的收益是有限的。它和其他農牧區一樣,大量的農村勞動力進城務工,許多土地無人耕種或耕種方式原始低下,這就需要土地整合,在土地使用權不變的情況下,向種植大戶和養殖大戶集中……

通過這些在綠色田園上不停噴轉的威猛特,我已經看到了土地流轉集中的效力,你在烏審旗的每一個角落行走,你都能感到現代化的鏗鏘律動。是快速發展的現代化,誘發了毛烏素沙漠翻天覆地的變化……

變化的毛烏素沙漠給了我萬千思緒。

我們的車慢慢停在了一個農家小院前,小院四周靜悄悄的,我觀察著,發現在這方圓不小的地方,就這孤零零的一家。燕飛泉告訴我,這就是那位老黨員的家。

我們走了進去,屋內除了一盤大炕,一個衣櫃外,屋內簡陋得幾乎什麼都沒有。這跟三十多年前,我熟悉的毛烏素沙漠農家沒有太大的變化。我心中有些發緊,暗歎這裏是被人忘記的角落,這是我近年來走過的毛烏素農牧民家最為貧困的一家。灰暗的土炕裏麵,盤腿坐著兩位老人,這就是老黨員鄭三有和他的妻子。

兩位老人老得已經看不出年紀了。

燕飛泉大聲對他說:“我們看望你這位老黨員來了!”

鄭三有老人道:“一到黨的生日跟前,旗裏鎮裏的人就來看我。旗裏組織部的人剛走,慰問建國前的老黨員。去年公社還有倆位老黨員,今年就剩下我一個了……”

燕飛泉有些吃驚,他不知道前些日子又有一位老黨員過世了。他告訴我,他去年還去看過那位老黨員,那位老黨員是個女的,當年腰裏別支盒子槍給敵人幹,是無定河兩岸赫赫有名的女八路。去年我去看她,還挺精明的,咋就走了?

鄭三有說:“是春上走的,我知道了就是難受,腿腳不靈便了,想送送都走不成。我入黨時,她就在黨了。那時,我們背著槍在河溝裏跑來跑去的,跑來跑去的……”

老人眯上了雙眼,回憶著當年,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

他感慨地說:“那時,馬不卸鞍,人不脫衣,三天不吃飯,還要打勝仗。跟我一塊鬧革命的,都走了,就剩下我一個了。你撂得下撂不下都得走……”

燕飛泉說:“鄭叔,瞅你這身子骨多硬朗,咋和大嬸還不再活它個三、二十年的?”

鄭三有的妻子說:“那不活成一對老妖精了!”

我們都笑了起來。

鄭三有說:“我是撂不下這個前朝古代都沒有過的好社會。我們現在上了農村養老保險,每個月都有二百多元,我們老倆光養老保險就夠用的。我還有老黨員補貼,每年就這麼坐著,能有兩萬多元的收入,好社會啊!我得好好活!”

鄭三有告訴我,他過去一直在巴圖灣生產大隊上當支書,幹了二十多年,地包開後,他年紀大了才不幹了。過去老倆口就在巴圖灣住著,前幾年腿腳不方便了,才讓二小子接了過來養老。原來,這裏並不是他們的家。燕飛泉告訴我,他與鄭三有的二小子是初中同學,這老同學是個死作死受的莊稼主兒,一直鼓搗這幾十畝田地。他說著,還把鄭三有的兒子叫了進來,鄭三有的兒子四十出頭,憨憨的樣子。我問他每年收入有多少,他說四、五萬吧。燕飛泉告訴我,他說的四、五萬是純收入,吃的喝的消耗掉的全不算。我知道鄂爾多斯的農牧區的農牧戶都是這樣計算自己的收入。我問他這裏搞土地整合了沒有?他說他現在還沒有,有的農戶都把土地入了股,每年幹拿收益。要是去地裏幹活,還另有收入……

鄭三有說:“黨讓你幹的,你就去幹,沒有錯!黨讓你包開你就包開,黨讓你合上你就合上,咱鄭家沒別的本事,就是聽黨的話,照黨的指示辦。黨還能把你往黑圪勞裏領?”

鄭三有的兒子說:“咱這不是地方偏,人家土地整合還沒有整合到我這兒,你著的甚急啊?”

鄭三有的兒子說著走了出去。

燕飛泉問老人何年入黨的?鄭三有老人一板一眼、一字一句地說:“我是1947年8月23日上午8點向黨旗宣誓的。入了黨,就得保守黨的機密,鍘草刀把頭割了去也不能說出黨的機密!我二哥叫鄭三富,是八路軍騎兵大隊的戰士,1943年的夏天在查幹呼代戰鬥中犧牲了。那一仗損失大了,一下子犧牲了幾十名戰士。我媽聽說後,一下子就給急死了,她是放心不下我二哥,才跟著我二哥走了;那天是八月十六,清晨下了點雨……”

鄭三有老人陷入了悲愴的回憶之中。

“還有鄧參謀讓敵人的飛機炸死了,那是個南蠻子,長征走過來的老紅軍。沙利鄉犧牲了十七個,查漢台犧牲了七個,都叫不上名來了。記得有個叫邊滿滿的,犧牲時還是個十五六的孩子,”鄭三有老人喃喃道。“這沙灘上都浸著戰士的血,我二哥身上的血都流盡了,那年他剛剛二十三歲。這好世道是咋來的?咱當支書得吃苦多幹,千萬不能白吃白占,貪汙腐敗。咱得對得起黨員這個名號,人家看沙梁是黃的白的,可我看著咋都是紅紅的……”

老人的話讓我震撼。

老人又重複說道:“我1947年8月23日上午八點向黨旗宣誓的。”

我問老人:“你的二小子今年多大了?”

老人想了下說:“約摸著有三十大幾了吧?”

鄭三有的妻子說:“老頭子,老二今年四十一了。”

我問老人:“當年這裏的大沙梁多嗎?”

鄭三有老人道:“多,海海漫漫多了去哩!當時出門就是大沙梁,跟上隊伍在沙梁上轉來轉去的,咱沒少跟敵人在沙梁梁上藏貓貓,瞅準機會還放上幾槍。好沙梁啊,藏龍臥虎的遊擊隊,後來解放了,說是要治理沙梁梁,再也用不著繞在裏麵打遊擊了。那時,我在農業社當支書,領著社員沒白沒晚地幹。那時提出的口號是沙地變林田,旱地變水田,荒地變良田,山溝變成花果園。”

鄭三有老伴說:“那時他跑著哩,蹦著哩,像胡燕一樣飛著哩!鞋一年得跑爛幾雙,就這樣勤換還是露著腳拇指頭跑……”

老人的話讓我笑了,就他們那簡短的幾句話中,我能觸摸到一個時代。

鄭三有老人說:“五八年時提出河水讓路,高山低頭,那時有張畫,馬都飛起來了,還嫌慢,還用馬鞭子抽屁股。緊跑慢跑你還趕不上趟,咱社是窮沙窩子,咋幹都還是一片荒沙梁,那時不光幹,還得提口號。洪水打壩朝上流,花果滿山掛滿溝,一不小心撞破頭……”

老人說著嗬嗬地笑了起來。

我總覺得1958年是全民的浪漫主義,人們生活在對社會主義的美好想象之中。在我幼時的記憶中,有一幅畫印象頗深,是一個背鎬頭的農民伯伯提拎著躲在山後睡懶覺太陽公公的耳朵,畫上麵寫道:太陽太陽你好懶,為啥起得這樣晚?

鄭三有老人道:“那時綠化植樹也沒個早晚,叫陽窪消了種陽窪,陰窪消了種陰窪,趕到清明全綠化……”

我問:“綠化了嗎?”

鄭三有老人道:“綠化了,綠化了。就是後來有點水跟不上……巴圖灣村的大柳樹都是那時種活的,幾十年了,一個人都摟不過來。後來赫魯曉夫逼著毛主席還債,旗裏號召咱農民勒緊褲帶講誌氣,養雞不吃蛋,養豬不吃肉,種糧吃麩皮,為了掙口氣……”

老人激動地說不下去了。

臨走,鄭三有老人再一次對我說:“我當了幾十年支書,我有個信條,甚時候也不能白吃白占,貪汙腐敗……”

鄭三有老人的確是苦過,現在也活得清貧,但他苦得坦蕩,貧得自豪。在他的身上,留著那個時代的整個記憶。我懷著深深的敬意,告別了老人,並默默地為他祝福,希望他長壽,多看幾眼先烈們曾經流血流汗的毛烏素沙漠,現在變得多麼美麗……

五、詩魂纏綿的毛烏素沙漠

賀希格巴圖是中國近代史上一個傑出的具有民主主義思想的蒙古族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