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與毛烏素沙漠共舞的女人們(一)(1 / 3)

第三章 與毛烏素沙漠共舞的女人們(一)

一、周恩來說:她寶日勒岱就是國民黨,也要讓她出席黨的九大。

在寶日勒岱的記憶中,她是1957年走進綠化毛烏素沙漠的壯麗事業中來的。那年,毛主席發出了“綠化祖國”的號召,很快這個偉大號召傳進了毛烏素沙漠裏,十八歲的寶日勒岱聽完區裏領導包榮書記的傳達後,心中不禁蕩起層層漣漪。當時,寶日勒岱是烏審召蘇木烏蘭圖婭牧業初級合作社的副社長、共青團支部書記。

這天,年輕的寶日勒岱激動地睡不好覺,她覺得她的家鄉烏審召的大沙漠太需要綠化了。家鄉的沙漠大的沒法說,沙梁多的數不清,聽召裏的喇嘛們說,毛烏素沙漠有幾千裏幾萬裏呢!寶日勒岱沒出過遠門,不知道幾千裏幾萬裏有多大,但從小在烏蘭圖婭草灘上放羊的寶日勒岱,也說不清數不清她的身邊究竟有多少道大沙梁、大沙漠。自小,她就知道她和鄰居的家,總是搬來搬去的。房建起沒多久,黑山羊就跳到了沙柳搭得“崩崩房”房頂上,她就知道沙子壓過來了,又該搬家了。家遷來移去,結果是沙漠越來越大,烏蘭圖婭草地越來越小。

寶日勒岱知道,遠處的沙漠裏長著沙篙,沙柳,那是人們用來燒飯熬茶冬天燒火取暖的。寶日勒岱想,要是把遠處的沙柳沙篙移到家門前的沙漠上,不就把沙漠固定住了?沙子不動了,草地和家不也就保住了?毛主席號召綠化祖國真好,毛主席咋知道烏蘭圖亞草地上沙梁梁的事情?毛主席真是賽佛爺哩!

想到這,寶日勒岱翻身下炕,幾乎是衝出了屋。她翻身躍馬去找她的表姐。這天,晨光微露,滿天星鬥,清冽的晨風吹拂著她的滿頭烏發,騎馬疾奔的寶日勒岱胸中就像揣著一團火。表姐見她大清早地跑來,吃了一驚,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

當太陽升起時,寶日勒岱和表姐每人背著一大捆沙篙出現在高高的沙梁上,倆人開始在高高的沙漠上栽種沙篙。這是寶日勒岱第一次在沙漠上塗抹綠色,她永遠記得那株沙篙,那塊沙梁。一株株沙篙從遠處移來,寶日勒岱和表姐累得坐在了沙梁上。寶日勒岱望著眼前綠茵茵的烏蘭圖婭草灘,遍地的牛羊,想象著即將被綠化的沙漠,禁不住唱起了歌。寶日勒岱是個愛唱歌的姑娘,她的歌聲象百靈鳥一樣動聽。寶日勒岱美妙的歌聲吸引來了在草灘上放牧的共青團員和社裏的青年男女……

當太陽落山時,高高的沙梁上已經有了星星點點的綠色,暮色中閃動著寶日勒岱和青年社員們忙碌的身影。那天夜很深了,毛烏素沙漠上還不時傳來寶日勒岱和她的共青團員們的歌聲。這夜晚,這歌聲永遠留在了寶日勒岱的記憶之中。

幾天以後,寶日勒岱發現他們辛苦栽種的沙篙被黃風刮下了沙梁,成了蜷縮成一團的幹柴禾,散落在濕濕的沙漠腳下。

有位大嫂一邊收攏著幹柴禾,一麵對寶日勒岱說:“去我家歇歇吧,嫂子給你熬壺好奶茶。寶日勒岱呀,別再領著後生女子們白下苦了!召上的喇嘛們說了,草木不是人栽種的,是海青鳥從遠處銜來的,得落在好地方才能生根發芽。”

那位大嫂走了,寶日勒岱還在對著黃黃的沙梁發呆。大嫂的話反倒給了她一些啟示,她想沙篙栽在沙梁頂上活不了,要是栽在背陰的沙梁腳下呢?沙梁腳下有水,還能躲過太陽曬,沙篙不就活了?

寶日勒岱衝著高高的沙梁說:“我給你套上腳拌子,讓你再亂跑!”

寶日勒岱笑了。在她的眼中,毛烏素沙漠就像是一個不服管束的小馬駒或者是一個愛搗蛋的頑童,她要精心為它裝扮……

在寶日勒岱和社員們的精心關護下,他們眼跟前的沙漠穿上了生著根的綠靴子,披上了厚厚的綠袍子,漸漸地跑不動了。整整十年,寶日勒岱帶領著她的社員們,發揚“愚公移山”的精神,辛辛苦苦地整治著眼前的無邊無際的大沙漠。在寶日勒貸帶出的這個英雄群體裏有被人譽為“鋼老漢”的巴拉珠兒,這位年過六旬的老人始終像青年人一樣,工作在治理沙漠,建設草原的第一線。人們勸他該享清福了,巴拉珠兒幽默地說:“雞叫了,還能睡多長呢?人老了,還能活多久呢?”像他這樣一直堅持治理沙漠的老人還有朗騰、保爾、特木熱,他們被人稱為烏審召的老“愚公”。當時隊裏還有不少年輕的少“愚公”,像團支書朱拉吉熱嘎拉,瞅見天忽然變成鉛灰還鑲著白邊,他知道這是下冰雹的前兆,為了保護隊裏的莊稼,他攏柴點火想讓升騰的熱汽衝散冰雹,結果被拳頭大的冰雹砸傷;還有奮不顧身衝過洪流救助隊裏牲畜的生產隊會計登曾;共青團員玉喜頭天跳井救落水的孩子,第二天又跳井救落井中的山羊;還有女社員阿拉坦奧古斯,為了救活隊上的羊羔,用自己家的麵熬成糊糊,嘴對嘴地將瘦弱的十八隻春羔全部救活。還有女“愚公”斯琴格日勒,這位革命烈士的女兒,帶著組裏的七名社員,一邊放牧一邊栽沙柳,發誓“一定要讓這裏的明沙穿上綠馬褂”;在烏審召的治沙隊伍中,還有一批小“愚公”,他們戴著紅領巾,打著小紅旗在沙漠上種草植樹,他們是桑潔紮木蘇,吉熱嘎拉巴圖、淖爾吉德布、小蓮花等。

寶日勒岱清楚地記得,當年就是這群男女老少“愚公”們,在治理沙漠時,大規模地圍封草場,建設一塊塊“草庫侖”,在茫茫草灘鏟除醉馬草。為了買樹苗,跑到陝北榆林,要拉著駱駝馱上樹苗,來回翻越幾百公裏明沙,受得那份苦累就沒法再提了。十幾年來烏審召人在寶日勒岱的帶領下,在沙漠中栽林20萬餘畝,種草4萬餘畝,禁牧封育12萬餘畝,改良草場8萬餘畝。實現了寶日勒岱提出的“向沙漠要草、要水、要料、要樹”的誓言,更為可貴的是,他們還治沙實踐中,創造總結了“喬灌草結合”、“穿靴戴帽”、“前擋後拉”、“草庫侖”等科學治沙方式,在全國的沙區得以推廣,並且引起了世界防止荒漠化組織的重視。

寶日勒岱這位貧苦牧民的女兒,給世界貢獻的不僅是治沙的“愚公”精神,還有行之有效的治理毛烏素的方法。

寶日勒岱帶領著烏審召人,經過與沙漠的十年苦鬥,先後治理了數萬公頃沙漠,將烏審召改造成為蒼茫沙海中的一塊綠色明珠。烏審召人在毛烏素沙漠上創造的綠色奇跡,得到了黨和國家的讚譽。那時,烏審召被譽為“牧區大寨”,成為全國人民學習的榜樣。為此,《人民日報》專門發表了社論《發揚烏審召人民的革命精神》,要求全國人民在學大慶、學大寨、學人民解放軍的同時,“要積極地學習烏審召人民高舉毛澤東思想紅旗,艱苦奮鬥建設草原的革命精神”。

寶日勒岱和烏審召人,這些一心想治理沙漠,盡快過上不讓沙漠趕來趕去的安省日子的貧苦牧民們,就這樣被推上了那個時代的巔峰。對寶日勒岱這個普通的蒙古女人來說,這也許是她生命的不可承受之重。

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1965年冬天。

1966年6月中旬,陳毅元帥陪馬裏代表團來到烏審召參觀,見到毛烏素沙漠的綠色奇跡非常興奮,並當場題詩一首。

治沙種草獲勝利

牧業農業大向前

馬裏貴賓來參觀

烏審召美名天下傳

陳毅元帥的鼓勵讓寶日勒岱大為感動和大受鼓舞,她決心再帶領烏審召人民多種一些樹,多栽一些草,讓沙漠盡快綠起來,好讓羊兒馬兒吃飽,牧人們有個美麗而又富裕的家。可文化大革命來了,很快寶日勒岱這位光榮的全國勞動模範,這位對毛烏素沙漠的未來充滿許多期許的普通牧民和公社書記、主任及大小幹部、還有烏審召裏誦經的喇嘛、舊時的牧主、新生的牧主混在一起,被人們掄起一串串稀奇古怪的罪名結成的大棒,將他們統統打翻在了地上。可能是寶日勒岱名氣太大了,挨鬥受批最多,連自己視為比生命都重要的黨籍也被無情地開除了。

在那黑白顛倒的日子裏,寶日勒岱唯一能做的就是放牧、植樹、種草,還有在那無垠的沙漠上孤苦地悄聲哼唱著鄂爾多斯古歌,以排遣心中的苦悶和惆悵。苦難之中,寶日勒岱想起了年邁的母親,想起了她幼時倚偎在母親的懷中,經常聽母親輕輕地哼唱:

沙海的風水讓綠洲霸占了

綠洲的風水讓綠洲中的清泉和垂柳霸占了

森吉德瑪的眼睛是清泉中最明淨的地方

森吉德瑪的身材是垂柳中最婀娜的地方

有金子多好呀

送上金子就不走了

沒有金子的孟克巴雅爾

淚汪汪地上路了

有銀子多好呀

送上銀子就不走了

沒有銀子的孟克巴雅爾

淚漣漣地出發了

經曆了苦難的磨礪,難言的委曲,寶日勒岱忽然理解了母親為什麼唱歌時總是淚水盈眶。媽媽的歌聲真好,在女兒的心中是比世界上什麼東西都寶貴的。歌聲縈繞著寶日勒岱的心懷,幫她驅趕著痛苦和孤獨,直到有一天,一輛吉普車停在了寶日勒岱正在植樹的沙漠旁……

事情過去了43年,寶日勒岱說起這些事情來還似乎是心有餘悸。那天,我坐在寶日勒岱家客廳的沙發上,老人就搬把椅子坐在我的對麵。我已經注意到這套房子並不大,陳設也非常簡樸。

寶日勒岱對我說:“那時,我真不敢上車,不知他們又要把我拉到哪裏去挨鬥受罪。我求他們說,就讓我在這裏種樹,我就是想種樹,種樹有甚罪啊……”

我問寶日勒岱:“大姐,他們當時要拉你去哪兒呢?”

寶日勒岱頓了一下,說:“北京,參加黨的‘九大’。”

原來,在審議黨的“九大”代表時,細心的周恩來總理發現牧區大寨烏審召的代表,不是他和黨中央熟悉的寶日勒岱,就詢問當時內蒙古自治區的負責人。負責人說寶日勒岱是什麼“內人黨”,被革命群眾揪出來了。周恩來火了,厲聲地說:“她寶日勒岱就是國民黨,也要讓她出席黨的‘九大’。”

周恩來解放了寶日勒岱。

寶日勒岱從此登上了政壇,成為三屆中央委員,兩屆全國人大常委。十年內,她先後擔任了烏審旗委書記、內蒙古自治區黨委書記。現在說起他們的寶書記來,烏審召人還記得,寶日勒岱把她領到的書記工資,全部交到了烏審召牧業生產大隊,而她每年還是像烏審召的普通社員一樣按工分分紅,這種狀態整整維持了十年。後來還是時任自治區黨委第一書記的尤太忠司令,下令寶日勒岱十天之內將家搬進呼和浩特,這位身掛三級行政區(公社、旗、自治區)黨的書記的寶日勒岱才結束了工分製。

寶日勒岱當了十年掙工分的高官,這是那個時代的悲哀還是光榮呢?現在我們已經不好評價了,但對寶日勒岱來說,她隻不過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治沙人,這個身份永遠不會改變。多年來,不管寶日勒岱“官身”的如何變化,但始終改變不了她對治理荒漠化的熱情。她在阿拉善盟工作時,寶日勒岱親自攀登了荒無人煙的巴丹吉林沙山,深入了解在巴丹吉林沙漠腹地牧人的生活情況。有人說,她是第一位翻進巴丹吉林大沙漠腹地的高級幹部。

寶日勒岱說:“我就是和沙漠打交道的命。”

我想,毛烏素沙漠上的大樹,會清楚地記得寶日勒岱這個善於歌唱的年青姑娘如何慢慢變成一個古稀老人;是毛烏素沙漠的雨雪風霜,消蝕了寶日勒岱的青春韶華,錘煉了老人蒼鬆一樣挺勁的風骨。寶日勒岱老了,而浸注她一生心血的烏審召沙漠卻越來越年輕了。

寶日勒岱從領導崗位上退下來後,一直從事自治區沙、草產業協會的專門研究,她將從一個更高的、更專業的層麵關注毛烏素沙漠的治理。我總覺得,寶日勒岱是世界婦女的驕傲,是推進世界治理荒漠化的中國驕傲。但在采寫寶日勒岱時,有一個繞不過去的門坎,那就是文化大革命中的“牧區大寨”烏審召。那個被“全國山河一片紅”染紅的革命典型,當時誰要是敢有異議,也許就會被打入“另冊”。

本來是寶日勒岱們為了改變生存的艱難,而對毛烏素沙漠采取的自然治理,卻被那個畸形歲月賦予了太多的不該是屬於草原牧民承受的東西。寶日勒岱身為“牧區大寨”的領軍人物,更是處在波山浪穀之中,個人的政治命運也是沉沉浮浮……

寶日勒岱接受我的采訪時,曾毫不隱諱地說過這樣一句話:“文化革命毛主席犯了錯誤,我們也犯了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