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濤在袁月屋內纏綿了小半夜,把家裏的太太王楨急壞了。李牧濤剛走不久,被南京府羈押的老四李牧陽回來了,秦夫人已經差丫鬟過來幾次,喊李牧濤去別墅。王楨不能說自家老爺去了袁月那裏,隻能跟丫鬟說他外出未歸。大約十點鍾,王楨不再等了,自己去了別墅給秦夫人回話。
李家在上海的人,都聚在別墅裏,歡笑聲快要把屋頂爆開了。李牧陽坐在秦夫人身邊,對麵坐著李牧水和李牧漁,身邊圍著幾位太太。兒子李闊坐在他的腿上,女兒李灣靠在他一側。很溫馨的構圖。
李牧陽一邊擺弄著懷裏的兒子,一邊跟秦夫人說著話兒,還要隨時回答著身邊幾位太太的問話。他瘦多了,而且有了濃密的胡子,眼睛裏的血絲清晰可見。眾人說話的時候,女兒李灣仰頭注視著父親,一聲不吭。父親終於看到了女兒的神態,輕輕地將她攬入懷中,親了親她的臉頰。她不好意思地對父親笑了笑,臉色竟然緋紅起來。
陳菊覺得李牧陽懷裏抱著兩個孩子,有些礙手礙腳的,就伸手拉兒子出來,兒子掙紮著不肯挪動身子。她就說:“李灣,別纏著你爸爸。”
女兒很懂事地閃出身子,依舊站在父親一側。
這時候,王楨小碎步走進來,見到李牧陽忙說:“四阿弟回來了……”
說著,王楨的眼圈就紅了。
李牧陽對王楨點點頭後,說道:“三阿哥回來了?”
王楨說:“出門辦事了,他剛從前線回來,這些日子挺忙的。”
不等李牧陽說話,秦夫人就說了:“去袁小姐那裏了吧?”
王楨愣怔了一下,看了在場的幾位太太一眼,忙掩飾說:“不會吧?要去,白天就去了,哪能等到晚上。”
秦夫人說:“你甭給他打掩護,我的兒子什麼脾性,我還是知底的。”
李牧陽疑惑地問:“袁小姐?哪一個?”
陳菊忙說:“三阿弟的朋友。”
李牧陽看到太太陳菊給他使眼色,知道其中有玄妙,也就不再問了。王楨趁機給李牧陽問寒問暖,說回來怎麼也沒捎個信,應該去接你才好。李牧陽說自己得了自由,一心隻想快點回到家,來不及給家中捎信了。
“我想即便捎信,信沒到,我人就先到了。”他說著,看了身邊陳菊一眼,又說,“我知道阿姆肯定為我整天擔驚受怕的,早些回來,也讓你們都寬心。”
秦夫人已經流了不少淚水了,聽李牧陽這麼一說,眼睛又濕潤了,抬手揉了揉說:“回來了就好、就好,四兒,阿姆真是替你擔心,陳菊也為你擔心呢。”
陳菊禁不住也擦淚水。
李牧水咳嗽了一聲,說剛才歡聲笑語的,怎麼轉眼又抹眼淚了?李牧漁也說,是呀,講好了,不再提傷心事,怎麼又……王楨笑了說,都怨我剛來,不懂規矩,四阿弟,你看阿姆住的別墅,洋氣吧?李牧陽點頭說,我沒想到這麼洋氣,典型的歐式風格,隻是我還是覺得,不如咱們小浹江的房子住著隨意,我倒是很想回小浹江看看。
因為說到家鄉小浹江,大家的話語多起來,就連幾位太太也不顧什麼規矩,胡亂插嘴了。離開家鄉大半年,對於那些從沒有出遠門的太太們來說,日子已經足夠長,想家的念頭開始在心中瘋長了。
大家說得正熱鬧的時候,李牧陽的女兒李灣突然喊了一聲,說:“阿爸,我們回家吧。”
眾人一愣,都去瞅李灣。這孩子始終仰著頭,看著父親的臉,仿佛永遠也看不夠。秦夫人似乎醒悟了,對李牧陽說:“不早了,你今兒剛回來,挺累的,回去休息吧。”
李牧陽勉強地說:“不忙,再陪您說會兒話。”
秦夫人說:“你的孝心我知道了,快回吧,再不走,李灣該哭了,你看她眼巴巴望著你的樣子,我看了都心疼。回去吧,跟陳菊和孩子們說說話,閑下來的時候再過來陪我。”
一邊的李灣扯了扯他的衣袖,催促著他。陳菊的眼神中,也有了期待。李牧陽猶豫著,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站起來。李牧水就對大家揮揮手,說散了吧,趕快讓牧陽回家歇息,這樣聊下去,天亮也聊不完。
坐著的人都站起來,預備離去了。李牧陽也就站起來跟李牧水和李牧漁兩位兄長拱手,然後一手將兒子抱在懷裏,另一隻手牽著女兒,朝樓下走去。
王楨到樓前送走了李牧陽一家,返回家中後,見丫鬟依靠在客廳的太師椅上睡著了,她就敲了敲桌子,敲醒了丫鬟,問老爺回來沒有,丫鬟惺忪著眼睛,說還沒有回來。王楨心裏緊縮一下,倒不是為了別的,她擔心袁小姐真的那麼狠心,讓李牧濤在門外坐到天亮,糟蹋了他的身子。
王楨去臥室察看兒子李帆,見兒子已經睡熟,就退出身子,坐在客廳愣神。丫鬟很知趣地站在王楨身後,給她輕輕捶背。
大約半個時辰,李牧濤兜了一身冷風推開家門,迎麵見到坐在堂上的王楨,遲疑了一下,才放開步子走進屋。他猜測王楨一定心裏不痛快,在跟他慪氣,所以一直等他到子夜。沒想到他剛剛脫去外罩,她就走過來接去,回身對丫鬟說:“去廚房給老爺熬一碗銀耳湯,放一些薑絲。”
盡管李牧濤在家中有絕對的話語權,但畢竟撇下太太在外麵睡別的女人,心裏免不了有些愧疚。如果王楨甩臉子給他看,他會理直氣壯地朝她翻白眼,但現在的情形,卻讓他無所適從了。於是他甕聲甕氣地問了一句:“怎麼還不睡?”
王楨一邊給李牧濤倒水,一邊回答:“剛從阿姆那裏回來,四阿弟回來了。”
“什麼?牧陽回來了?!”
“是呀,阿姆差丫鬟過來喊你幾次,我估摸你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就先過去問候了。”
李牧濤放下剛端起的茶杯,轉身要朝屋外走,被王楨喊住了:“別過去了,已經散了。”李牧濤站在那裏猶豫了一會兒,又坐定了,詢問李牧陽回來的細節,王楨說自己過去晚了,也不甚清楚。李牧濤喝了一口茶,抬起頭的時候,發現太太很專注地瞅著他,就感覺有些不自在,挪動了一下身子,給了王楨一個側身。
丫鬟端出了一碗湯,王楨站起身子朝自己臥室走去,說你喝了湯,早些歇著吧。王楨走後,李牧濤渾身像鬆了綁一樣,輕鬆了許多。他慢慢地喝著熱湯,額頭就有細碎的汗珠浸出來。熱湯喝完了,他並沒有站起來的意思,坐在那裏想著心思。丫鬟咳嗽了一聲,提醒老爺該睡了。他揮了揮手,讓丫鬟退下。
自然,他想的是今晚跟袁月溫存的細節。他覺得今晚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其實這個夜晚,像他一樣想法的人還有許多,李牧陽一家便是其中之一。
已經後半夜了,李牧陽仍舊在臥室裏跟陳菊低聲細語,兒子李闊就睡在他的懷裏,他的手時不時地在兒子頭頂撫摸幾下。當然,他們的談話一定要提到李牧濤,如果不是李牧濤去說服的話,李牧陽肯定不會遭受這次磨難。陳菊說以後這種事情,不管誰勸你,都要留個心眼兒。李牧陽明白她說的意思,忙說這事怨不得別人,是我自己願意做的。“你別往三阿哥身上推,他隻是給我送了一封信。”雖然嘴上這麼說著,但李牧陽心裏也很不舒服的,隻是因為是親兄弟,他不想把事情弄複雜了。
樓上屋子的女兒李灣,雖然躺在被窩裏,卻一直不能入睡,總是側耳傾聽樓下父母臥室的動靜,偶爾還要瞅一眼房間那扇格子門。她的格子門並沒有像往常那樣關嚴實了,而是虛掩著。她覺得這個夜晚非常奇妙,好像房子裏多了很多東西,有一種滿滿當當的感覺。屋子的色彩也明亮了許多,就連那些栗紅色的家具,都透出無比的喜慶。她努力閉上眼睛,可眼皮慢慢又睜開了,而且閉得越緊,睜開得越快。顯然,她失眠了。
正胡思亂想著,她聽到樓梯上有腳步聲,忙抬起頭仔細聽。腳步聲越來越近,是朝她房間走來的,她急忙躺好身子,在那扇木格子門推開的時候,輕輕合上了眼睛。腳步在門口遲疑了一下,然後走向她的床前。不用問,是父親的腳步,她已經聞到了父親的氣息。
父親在她的床前站了很久,她感覺自己快堅持不住了,努力眯著的眼睛隨時都可能睜開。父親終於彎下腰,親了親她的臉。這一刻,她很想伸出雙手,抱住父親,可她的雙手仿佛被綁住一樣,僵在被窩裏。她的雙眼開始抖動,好在昏暗的光線裏,父親並沒有察覺。再後來,父親轉身走出屋子,輕輕合上了木格子門。
父親帶上門的時候,她的淚水湧出眼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