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漸歇,陪同我們的工作人員立即跑下去清理路麵的石塊。
大巴車繼續前行,很長時間,車內人無語。我們的“長征”有些悲壯了。車外的天空,一會兒風,一會兒雨,一會兒陽光明媚,變化無常。這就是四川大山裏的氣候,當年讓紅軍吃了不少苦頭。上車的時候,很多人穿的短袖和大褲衩,現在換上了加厚的長袖衣服,還覺得冷。
我們趕到卓克基官寨的時候,天色將晚。夕陽塗抹在古色的屋脊上,薄霧中傳來寺廟的鍾聲,使深山中的山寨愈顯寧靜。
我們登上了卓克基官寨。當年毛澤東路過這裏的時候,山寨的主人已經逃隱山中,毛澤東就在寨內留住一宿,據說離開的時候,順手帶走了人家的一套書,直到新中國成立後才歸還寨主。
離開卓克基官寨的時候,夜色已經籠罩了我們身後的白牆灰瓦,還有那波瀾不起的寧靜。
當晚,我們住進了馬爾康賓館。晚餐的時候,當地熱情的領導輪流為我們唱少數民族歌曲,雖然他們一個個皮趺黝黑,歌聲卻清亮圓潤。在馬爾康,我們幾個團員已經有缺氧反應了,頭疼厭食。但為了表達我們的謝意,仡佬族女作家王華不顧勞頓和缺氧,高歌一曲《青藏高原》。王華人長得不大,聲音卻很有底氣。
晚上,我在賓館給《文藝報》石一寧寫一天的體會,也感覺太陽穴疼痛了。
6月13日 星期一
今天比較累,晚上連日記都不想寫了。
早晨起得很早,昨天的疲勞沒有消退,新的疲勞又疊上來了。
告別馬爾康,大巴車沿蜀道盤旋而上。氧氣越來越稀薄,到達鷓鴣山口,海拔已經在4200米,許多人吃不消了。腳下就是皚皚雪山,山腰上盛開著大片火紅的杜鵑花,壑穀中升騰起濃霧,在陽光下雲蒸霞蔚。看到杜鵑花,自然想起《映山紅》:
夜半三更呦盼天明
照例是日落時分,才到達了若爾蓋賓館。若爾蓋賓館條件很好。此時所有人都疲憊不堪,畢四海不得不吸氧了,梁若冰也是一邊吸氧一邊采訪我們。
當晚,我們在賓館大廳,為若爾蓋民族寄宿小學舉行了一個簡單的捐款儀式。之後,我作秀給賓館寫了兩幅字,感覺頭很疼,趕忙去抱著氧氣袋子吸氧。
夜裏感覺很困,卻睡不實,頭疼。
6月14日 星期二
住進了九寨溝大酒店,衝了一個澡,跟葉兆言、王鬆和喬葉到大街上買梳子。喬葉喜歡牛角梳子,買了好幾把,也不知道真假。女人頭發長,偏愛梳子。天空飄著小雨,感覺身子輕鬆多了。
回到房間,趕快寫日記。這一天好像特別漫長,感覺是兩天連在一起度過的。
昨晚吃了兩片藥,是防止高原反應的,但效果不大,早晨起來出發的時候,眼睛有些浮腫。一問,才知道大家昨晚都沒睡好。
離開若爾蓋的時候,我們去了若爾蓋民族寄宿小學,把我們的捐款和書籍送給了學校。我剛出版的長篇小說《牟氏莊園》也送給了學校。這兒的孩子,都是周邊藏族人家的子弟,他們終於結束了草原上漂泊的讀書生活,在這兒寄宿上學了。
鐵凝團長代表“紅三團”講了話,她講得很動情,也很樸實。
在我們離開學校的時候,幾百名孩子自發地擁上來,追趕著我們的大巴車,拚命地揮動他們的小手。我們所有的人都很感動。看著孩子們純情而渴望的眼睛,看著他們始終高舉的手臂,你不能不動容。範黨輝突然跑下車,把一個精致的筆記本塞到一個小男生手裏。小男生緊張而幸福地瞪大眼睛,咧嘴笑了,周圍的同學使勁地撫摸他的頭,向他祝賀。
嗬嗬,這小子要快樂幸福好長時間了。
大約在10點鍾,我們到達了“巴西會議”舊址,在那裏徘徊了很久。毛澤東和張國燾就是在這裏分道揚鑣的。我低頭在荒蕪的草叢中尋找,覺得當年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應該在這裏留下點什麼。但什麼也沒找到,隻剩下房屋的殘垣斷壁,還有一絲風聲。幹打壘的泥牆,顯然已經支撐不了多久,再過多少年,這裏連殘垣斷壁也沒有了,隻有曆史流傳下來的故事。所有的曆史故事,其實都被蒙上了一層歲月的塵埃,你永遠無法看清故事的真實麵目。
在巴西大草原上,我們坐下來,聽當地黨史辦主任給我們講紅軍路過這裏的情景。她依照的自然是史料。她說,紅軍戰士經過巴西大草原的時候,正趕上陰雨連綿的天氣,很多紅軍戰士被饑俄寒冷奪去了生命。在這片草地上,倒下的紅軍戰士有上萬人。黨史辦的主任指著前方一個小村子說,當年一些紅軍戰士走到這裏,發現了那個小村莊,滿懷希望地趕過去尋找食物,進了村子才發現到處空空的,於是他們失望地坐
在地上,再也沒有站起來,死後一直睜著眼睛……按照當地藏民的風俗習慣,死人不能留在草原上,他們把紅軍戰士的屍體放入河流順水而下,屍體之多竟然阻塞了河道。
我讓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遠處的村莊,感覺那些紅軍戰士仍舊睜著眼睛,在等待著食物。
我們站起來離開草原的時候,都把腳步放慢放輕了。在我們腳下每一寸草地上,都安息著一個年輕的生命。草原上燦爛的野花,是他們的笑臉,草原上輕輕掠過的風,是他們的述說……
這些年輕的生命,永遠守望在草原,燦爛在草原。
我已經不能用感動來形容自己的心情了。“感動”在這裏太輕飄太膚淺了。
我看到鐵凝、喬葉和王華,拿著一個小本子不停地記著。畢四海老兄蹲在那裏,瞅著草原盛開的野花,久久無語。葉兆言每到一處,總是在獨自尋找什麼,有時候撿起一塊石頭,研究半天。
在即將離開草原進入巴西大森林的時候,大巴車停下來。黨史辦主任指著對麵一座山說,那就是“包座戰役”最慘烈的陣地。她給我們詳細講了“包座戰役”的曆史背景和重要意義之後,問我們,山坡上的一道深溝是幹什麼用的?我們都猜是當地人從山上往下麵放木材用的通道。她搖頭說,那是戰鬥結束後,當地群眾掩埋犧牲的紅軍,把屍體從山上順下來的時候,拖出的一條溝道。
我們一個個驚愕地瞪大眼睛,看著那條溝道默默無言。
6月15日 星期三
鬆潘縣川主寺的紅軍石雕群像前,顯得很冷落。這兒恐怕很少有人來悼念。群像四周,已經被荒草占領多年了。
我們“紅三團”給紅軍石雕群像獻上了幾十條潔白的哈達,之後站在石雕前,總覺得有什麼事情沒做完,卻又不知道該做什麼。我極目遠眺,看到遠處山頂,有一座紅軍紀念碑,碑尖上的一枚紅五星在白雲藍天下格外醒目。山腳下正在搭建戲台子,據說半個月後,中央電視台要在這兒舉辦“心連心”晚會。
葉兆言平時總不動聲色,這會兒站在石雕前卻有了幾分感慨,突然提議我們男作家,每人在紅軍石雕前點燃一支香煙。他這個“參謀長”發揮作用了。我們終於找到可以表達情感的一種方式,於是默默點燃了香煙,插在石雕群像前,女作家們在附近采集了幾束野花,敬獻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