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一棵樹的寂寞(1 / 3)

第四輯 一棵樹的寂寞

若我是一棵樹,我能選這愛情的最終結局。我想,我渴望身體與你分離。在傾斜的角度裏,更易讓我們同根如一。因為隻有這樣遠遠的看著你,我才能與你一起迎接半寸方圓內的明媚之光,昏暗之潮,才能在我們共臨災難與生死之時,被歲月雙雙吊起。

有些話我不得不說

清早,你騎著自行車和一幫紅頭綠發的夥伴穿過小區,隱匿在滾滾鬧市之時,我的心便開始了一整日的如鍾擺一般的生活。一刻也不得平息。

當你氣喘籲籲地坐在沙發上,漫不經心地跟我說“爸,我想退學”的時候,我恨不得當場揚手給你一記響亮的嘴巴。可理智的汪洋最終在那一瞬間吞沒了我。我知道,一切的暴力和怒吼都無法解決問題。我隻能故作心平氣和地問你:“為什麼呢?”

你開始和我長篇大論,從今日的社會嚴峻形勢說到多年之後的人才標準,最後,以“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的諺語來結尾。我和你的談話,根本不像是一對父子,倒更像辯論賽場上的正反兩方。

我一麵依靠狠狠地剝橘子來轉移心中的憤怒,一麵微笑著繼續問你:“如果讀大學都沒有用,出來都找不到工作,你一個高中生能幹什麼呢?”你又開始了你的幻想。你的優點總是那麼多,甚至,沒有一點缺點。

孩子,你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是如何運轉。有多少人像你一樣胸懷大誌,可結果呢?一生都在碌碌無為。我何嚐不是如此?可我該怎麼講述,你才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你說,IT行業的很多人才不都是沒有經曆過大學的升華嗎?譬如,80後的財富新貴茅侃侃,譬如,充滿傳奇色彩的比爾·蓋茨。我很高興,你知道這些名人的故事,知道他們之前是做什麼的,在怎樣的環境中艱苦生活。於是,我再問你:“你除了一般的網絡遊戲之外,你對電腦還有更深入的了解嗎?”

當我問出這個問題時,我深怕不經意便傷害到你,隻得不斷地變換語氣,使它達到最溫和的狀態。可你告訴我,一切的興趣都是培養起來的,一切的知識,都是積累引發質變的。我不做爭辯,你說的事實。

“進入社會,也就代表著脫離學校,你如何學習和儲備你所要的知識?”

“你的第一桶金打算從哪個公司獲得?”

“你的創業團隊都有哪些人?他們是否和你一樣有著共同的愛好,以及堅韌不拔,矢誌不渝的意誌?”

“對於你所準備打拚的事業,你有沒有事先做過全麵深入的市場調查?之前有沒有類似於你這樣的企業?成功了幾家?失敗了幾家?”

“與其他的創業者相比,排除學曆,你的優勢占了哪些?”

你無法回答我一連串所問出的這些問題。因為,這些必須靠實踐來得出結論的問題,你無法回答。你的理論,或者是幻想,永遠是漂浮於腦海之中的蜃樓。你沮喪,耷拉著腦袋,為你失敗的天才想法而傷懷。

下午,你頂著烈陽,將那些你千辛萬苦搬回來的課本,又逐一搬回了教室。當我看著你強顏歡笑地跟我說再見時,我的內心忽然翻江倒海。

孩子,我不得不說,有想象力是好的,怕就怕不敢去想。可你必須明白,想象永遠是想象,它與現實之間,有著整整一萬米的距離。這一萬米,除了實踐之外,任何再強大高深的理論都不能幫你走出一步。

冬天的思緒

冬日暖陽。和熙的晨光從窗格中漫了進來,帶著雪的氣息,撲向我的書案。

我披衣伏在桌前,書寫多日的心情。那些歡喜曼妙的文字,時常將我感動得淚眼潸潸。朋友說我是個多愁善感之人,我並不這麼認為。畢竟,多愁善感是青春年少的專屬。他們雖涉世有限,萬事懵懂,卻大都有著敏感而脆弱的心緒。因此,難免傷春悲秋,為詞說愁。

我則不然。我的青春韶光早已隨風遙遙逝去,那個曾在門前嬉戲莞爾的少女,也是一去不返。時光如網,在捕撈青澀和懵懂的同時,也將我的純真與輕狂一並掠去。它為我留下了什麼呢?我時常在這樣詢問自己。

當人生已悄然凋零大半,我不得不回首撫昔。那些奔流如水的歲月,究竟為我的人生添加了什麼?是“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的無奈惆悵,還是“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的大徹大悟?抑或,是“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的對鏡凝噎?

我終於變得油滑且世故,並開始以這樣的準則來教導那些天真的孩子。我除了宣揚美與善之外,還徹夜不停地向他們灌輸了這個世界的醜陋。於是,總要有一天,那麼也會像我這般——用冷若堅冰的麵孔在城市中行走;用多疑猜忌的方式來對待同事,用言不由衷的稱讚來取悅別人。

他們逃不過時光的巨網,亦逃不過成長的迷茫與糾葛。呼嘯的歲月會將他們的棱角一遍遍磨平,直至圓滑潤手,萬人如一。

坐在清晨的冬陽下,我不止一次在寒冷中反思。我所交給孩子的人生經驗,到底是對是錯?我幫他們構想的人生路,是否能讓他們在多年後走得無怨無悔?我在日常生活中為他們表率的一切,究竟有沒有體現出人性中的善良和對自然的感恩情懷?

一切的答案都讓我覺得羞赧與慚愧。我不得不去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很多年前,他們在不同的環境中,以不同的麵貌來到這個世界。而很多年後,他們卻要以同樣的狀態來組建家庭,並走完一生。

如果,他們會像我這般,倏然停住人生的腳步,慢慢回首。那麼,他們一定會憎恨之前所走過的每一步。因為他們終於發現,自己在這一路上所丟棄的,不僅僅是誠實,博愛,溫慈,善良,寬容,勇敢……

寫作者的責任

我們身處在一個謊言密布的時代。當巨大的物欲和搖擺的價值觀向我們襲來時,我們總是渴望從其他的渠道獲取心靈的慰藉,尋找光明通道裏的答案。

身為一名寫作者,我不得不承認,書本給了我無窮的智慧和勇氣。當我於無意間種下錯根,並彷徨糾結時,我總是想起列寧打碎花瓶的故事,我告訴自己,我得和列寧一樣誠實;當我因為自己的過失,而對他人造成傷害時,我總是在逃避之中想到華盛頓和櫻桃樹,我告訴自己,我得和華盛頓一樣,不但誠實,還要勇於擔負責任……

這些閃爍著曆史光芒的名人故事,像汪洋裏的指明燈,照耀了眾人前行的路。

很多年後,當我慢慢長大,並走上文字這條路之後,我才恍然明白,原來這些都不過是一個善意的謊言。列寧從來沒有在姑媽家打碎過花瓶,華盛頓也從來沒有砍斷爸爸的櫻桃樹。諸如此類的故事,數不勝數。

雖然,這是一個善意的謊言,意在教導孩子,但這些故事,無可避免地牽扯上了曆史。曆史是什麼?曆史是過去,曆史是真實,曆史是堂中高懸的明鏡。

直到今天,我們仍然可以在這樣那樣的雜誌上看到許多令人血脈賁張,熱情高漲的名人故事。可這些名人故事,有多少經得住考驗?

這使得之後的很多工作變得越來越艱難。當我們遴選美文預備編入教科書時;當我們查找資料需要寫一段曆史時;當我們攤開雜誌試圖尋求一個風格切合的名人故事放入演講稿時……我們所麵臨的最重要的工作,已經不再是關於文筆,敘述,布局之類的對比,而是辨別這些故事的真假,然後去偽存真。

這是一個多麼荒唐的現狀,可我們仍舊不以為然。中國的曆史,除了由史官記錄的正史之外,還有其他的野史,外史,稗史。但是,先人並沒有給我們留下太多的難題。正史就是正史,野史就是野史,外史就是外史,稗史就是稗史。

今天則不然。身為寫作者,很多人顯然缺少對曆史的尊重。在寫名人故事,名人傳記時,臆想,胡謅,瞎掰,隻圖閱讀上的快感,情節上的曲折。他們從來沒有想過,當這些文字,這些書籍大幅度進入市場之後,會造成怎樣的影響?而一百年,三百年之後,我們又會給子孫留下怎樣的難題?

三國誌和三國演義,我們可以接受,因為我們知道作者本身就是在寫小說。因此,在探究正史的時候,我們很容易就明白,五虎大將原來根本就沒有趙雲。羅貫中並沒有瞎寫一本三國誌或者三國史出來,如果真那樣做了,那我們現在所麵臨的問題就艱難多了。

身為一名寫作者,不但對社會要有擔待,關心弱者,同情難者,還要對曆史有最起碼的尊重。這樣,我們才不會給後代留下難題,才不會混淆視聽,也才不會給那些身在迷途中的人送去虛幻的導航燈。

在年的更替中老去

記得學堂裏的孩子曾在冬至大雪時問我過一個奇怪的問題:年是什麼?我思索了片刻,不知如何回答。

到底年是什麼呢?是嶄新的碎花棉襖與母親的千層底,還是一包隱在鮮豔油紙內的甜膩糖果?抑或是一串在家門前劈啪炸裂的炮仗,一碗熱氣騰騰的元宵?都不是,它們雖是那麼逼真,那麼不可或缺,但仍舊無法釋義年的命題。

我想,年得是一本泛黃的日曆,因此,它必須要與時間有關。於是,我在草紙上將它等算成分,等算成秒,等算成一把具體的數字。可這些毫無生趣的數字,就是匆匆的一年,與又一個匆匆之年的開始嗎?

最後,我隻能牽強地告訴學堂的孩子,年是青春。是的,年是青春,可青春這種東西是該有歸宿的,到底,誰才是它的歸宿?而它,又到底該是誰的青春呢?

我在腦海中搜索一切關於年的記憶。幼時,大伯遠在紅果,每年冬至才風塵仆仆地回來一次。因此,一年之中,我與他相處的時間總是短暫到隻能用小時來計算。但這絲毫不曾影響我對他的思念與記憶。

他是個中年遭棄的男人。我當時並不明白離異是何結局,但依稀明白,那將意味著後來的漫長孤獨。我害怕孤獨,因此,我義無反顧地認為大伯也害怕孤獨,並在心裏默默覺得,他是一個善良而又可憐的男人。

他喜歡坐在杯盤狼藉的八仙桌前聽我用尖細的童聲唱《瀟灑走一回》。每唱完一遍,他就會爽快大笑著從衣兜裏掏出一張脆響的人民幣放在酒杯旁。我被這不知所謂的氛圍鼓噪著,沒完沒了地唱,直至喉嚨沙啞,聲嘶力竭。

我清楚記得,每每唱到“我拿青春賭明天,你用真情換此生,誰也知人間多少的憂傷”這句,他的雙眼裏便會注滿晶瑩的熱淚。

遺憾的是,童年的笑聲還未全然消泯,他便隨風而去了。再沒人從千裏外風塵仆仆趕來看我,用辛苦掙來的血汗錢聽我唱走調的《瀟灑走一回》,而我,也再沒了那種甜蜜的渴盼。

我由此漸然覺得,年是舊三百六十五天的消逝與新三百六十五天的開始。舊的已經過去,已經被淡忘了大半。新的,正陷入一種喜悅的未知。因為未知,我們才有了繼續下去的希望。

曾經的年,是母親在洋洋大雪中抱著我去逐次挑選新衣,說一些祝福的話,包來一碗滾燙的元宵。而今,卻是我牽著母親的手,在寒風陣陣的街頭慢慢行走,內心希望她長命百歲,口中卻不發一言。

當我看著天真的孩子在窗前嬉戲,我終於明白了當年母親的心情。隻可惜,我當年就像這些頑皮的孩子,根本不懂得安定下來,在有限的時間裏多陪陪母親。

年是永無休止的青春。一些人在這樣的青春裏歡笑,成長,而另一些人卻已在歡笑的背後以孤獨的姿態默默老去。

新年的記憶

對於一個久居南國的孩子來說,年的視野裏並沒有茫茫白雪與寂寥的山野。南國的冬天很少下雪,豔陽依舊高掛在朗朗枝頭。

記得當年初讀老舍的《濟南的冬天》時,總有些百思不得其解。因為南國的冬天從來都不曾徹底過。我無法體會凜冽寒風越過光頭枝頭的無奈,也不曾看過白雪皚皚,天地一色的壯景,更無法懂得瑞雪兆豐年的欣喜。

南國的樹四季蔥綠。你甚至會無端懷疑,是否這些樹葉就從來不曾遵循過四季的更替?抑或它們早已獲得了永生的福澤?

於是,南國的年,也像這些飄搖的樹葉般充滿了盎然的生機。黃昏時分,依舊有許多雙臉通紅的孩子站在樹下,尋找他們歡樂的影子。

母親是傳統的中國女人,她總會在新年當天趕集,去人潮洶湧的菜市場買來一包蘊著泥土芳香的百合。百合不是花,是一種層層相擁的果實,體圓,味馨,咀嚼略有土豆的質感。

我不大喜歡百合的模樣。確切地說,是因為摘洗過於繁瑣,得一瓣瓣摘落,一瓣瓣清洗,又得一瓣瓣攏合起來,嵌上事先調好的肉料。

百合隻能用蒸。因此,它始終保持著晶亮的剔透的身體。母親說,它的每一道工序,都有著極為深刻的意義。百合在泥土中的成長,意味著人生的年歲逐增;剝落與折斷,象征著人生的分離與挫折;而最終的清洗與攏合,則代表著曆盡滄桑,重獲團圓的中國式結局。

其實,新年所講究菜式,遠遠不止這些。母親怕我們童言無知,總是耐心教導。夾一根修長的青菜放於碗中時,要碎碎念叨:“吃長菜,長吃常有。”咬一勺紅肉大嚼之前,要再三祈願:“吃紅肉,紅紅火火。”諸如此類的“條約菜式”,大約有十幾種之多。譬如吃魚要念的年年有餘,端豆腐要說的一清二白,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