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被騙也是值得的
我們不能因為時代的混亂,世風的漠然而舍棄了人性裏最為本質的善良和溫暖。即便,在100條求助信息裏,99條都是假的,那至少還有1條是真的。而隻要有那麼1條是真的,我們先前所承受的那99次欺騙就是萬分值得的。
高原的第一場雨
這些天,我起得越來越晚。春日的陽光與風,時常讓我有種天違人願的悲痛。遮蔽天光的簾幕,始終不曾打開。我坐在昏暗的屋子裏看書,寫字,聽陳年舊曲。
我幾乎快要忘卻了雨的樣子。幹涸崩裂的土地,田埂上枯敗的草,慵懶的行人,無一不在提醒我,這場災難給高原子民所帶來的重創。
傍晚外出散步,看到幾個蓬頭垢麵的孩子依坐在牆頭上,手裏捧著一隻潔白的瓷碗。稍大的男孩說:“給妹妹喝吧,妹妹年紀最小。”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接過了男孩手中的瓷碗,猶豫了片刻,應在唇上,輕輕地抿了一口,而後推給稍小的男孩:“二哥,我喝飽了,你也喝一口吧!”
稍小的男孩接過瓷碗,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碗中澄明的水。他興許是真渴了,盡管努力控製,還是喝出了嘖嘖的聲響。
水依舊還剩大半。稍大的男孩接過瓷碗,端詳了片刻,最終決定輕啜一口。兩個孩子的眼鏡,始終離不開那隻潔白的瓷碗。黃昏的天邊,燃起了流動的火燒雲,我站在不遠處,仰望這幾個熟悉的孩子。
他們使我想起兒時教科書裏的一篇文章。在密閉的防空洞裏,所有人都受傷了,饑渴難耐,可所有背包裏,唯一剩下的,便是一枚通紅的蘋果。這隻蘋果在二十多個人手裏傳來傳去,還是沒能吃完。
深夜,坐在安靜的屋內,我一直想把這幾個善良的孩子寫下來。一整晚,他們始終駐足在我的心裏,猶如一團絢爛的火燒雲,使我迷戀且不安。
我拉開厚重的幕簾,坐上窗台。遠方的天空,是一片無法窺探的黑暗。我看不到半顆星辰,看不到皎潔的月光,也看不到幹裂的土地。這是一天之中最寧靜的時刻。
風從遠處刮來,呼啦啦地卷著樹葉,有刺骨的涼意。高原春天的夜晚,始終有著冬日的凜冽。我拉緊身上的大衣,坐在黑暗中發呆。
忽然,一滴冰涼的水從空而降,打在我的臉龐。我有種微微顫栗。是下雨了嗎?是下雨了嗎?意識裏,我應該相信這是雨,可事實又在逼迫我,使我懷疑,那不過是一滴來曆不明的水。
水滴慢慢增多,從一滴,增加到了三滴,五滴。我的手背已經濡濕。玻璃上,有一處飛濺開來的水花。我興奮得想要呐喊,想要拍醒所有鄰居,告訴他們,終於下雨了!
屋後的竹林傳來淅淅瀝瀝的聲音。這闊別已久的聲音,使我感動,使我悲咽。我跳下窗台,叫醒丈夫,孩子氣地央求她陪我一同聽雨。
睡夢中,他被聽雨這個簡單的詞所激醒。此刻,窗外已經潮濕一片。屋簷上漸次也落下稠密的雨滴。我伸手出去,試圖將它們捧在手心。
黑暗中,陸續有昏黃的燈光亮了起來。耳旁,是眾多熟悉的聲音在呐喊:“下雨了!下雨了!快看,真的下雨了!”
彙聚的燈光越來越多,照亮了在深夜中迷蒙的雨。我又想起黃昏時分的那幾個孩子,此刻,我真想告訴他們這個讓人喜極而泣的消息。
山路上的小夥兒
村裏新建希望小學,特意把我們幾個大學生請了回去,說是看能不能在開學典禮之後給學生們上幾堂課。
當年,我和雷小虎是村裏第一批走出去的大學生。當時家裏貧困,別說念書,就連買張長途車票都困難。村長挨家挨戶動員,走訪,硬是給我們湊足了第一年的學費。
我和雷小虎二話沒說就坐夜車趕回了村裏。數學好得不能再好的雷小虎,後來學了金融貿易,據說在深圳當市場總監。我混的一般般,在湖南當個語文老師,閑暇時寫點文章,換點稿酬。可村裏不這麼認為,硬說我和雷小虎一個是文學家,一個是數學家。因此,回村那天,山路上全都站滿了報名讀書的孩子和灰頭土臉的鄉親。
十年沒有回村,很多東西都已經陌生了。說慣了普通話,忽然轉成地道方言,真有點別扭。村長一見我和雷小虎下車,就趕忙上前來接笨重的行李。
一路上,劈裏啪啦的鞭炮聲和嘹亮的嗩呐聲掩蓋了我和雷小虎的竊竊私語。
十年過去了,村裏仍舊還是老樣子。沒有公路,沒有企業,甚至沒有自來水。當天晚上,雷小虎就因為水質問題鬧了一夜肚子。噌噌噌起床,咚咚咚往廁所裏跑,硬是折騰了一整晚。
後來,村長知道了這個事,大清早把土郎中帶了過來。雷小虎吃了一把黑乎乎的山草藥,很快便精神起來。
村長把我們帶到地裏,坐在田埂上,誠摯懇切地央求:“你倆是村裏第一批走出去的大學生,都在大城市工作,世麵見得多,一定要多留些日子,好好給孩子們講講知識,說說外麵的世界。”
“唉,出去十幾個大學生,就隻有你們倆願意耽擱時間回來。”說完,年邁的村長用粗糙的大手擦擦眼淚,把旱煙抽得吧吧響。
怎不心酸?這些孩子都是鄉親們省吃儉用賣雞賣米湊錢送出去的,如今,卻沒一個肯回來幫幫這些鄉親的孩子,想想都覺得心裏壓了塊大石頭。
開學典禮那天,村長硬讓我和雷小虎上台說幾句話。上課的時候,不但教室裏坐滿了天真的孩子,教室外麵,也是站滿了憨厚的鄉親。他們似乎都想知道,這大學生的課,到底有多好聽。
因為學校設施簡陋,所以房頂根本沒有隔熱層。三伏天氣,沒有風扇,沒有空調,我和雷小虎一麵寫字,一麵擦著滿頭大汗。
雖說是鄉裏娃子,可到底是在城市習慣了,因此,一喝村裏沒有經過消毒的天然水就鬧肚子。天氣又熱得不得了,不喝兩口下去,感覺嘴唇都要裂開似的。
學校木工房的小夥看出了我們的難處。因此提議給我們買些冰鎮啤酒。他騎著單車剛要跑,我和雷小虎就把他給攔下了,硬往他兜裏塞了二百塊錢。他尷尬地笑笑:“要是鄉親們知道我收你們錢,肯定會罵死我的。”
臨行前他說:“可能時間會久一點,因為村裏沒有啤酒賣,所以我隻能去鎮上買。等我回來。”我和雷小虎興奮地點點頭,似乎光明就在不遠處。
木工房的小夥一去就沒再回來。第二天,我和雷小虎上完最後一節課,就收拾行李上了路。一路上,我和雷小虎還嘀咕:“看來,這村裏人也不實誠了,才二百塊錢嘛,至於這樣嗎?”
村長一直把我們送到路口。轉彎處,剛準備離別,木工房的小夥兒就迎麵推著幾近報廢的自行車跑了過來。氣喘籲籲地說:“二位老師,實在是對不住!昨晚山路太暗,沒留神兒,一不小心騎到了山溝裏,這不,單車壞了,啤酒瓶也碎了,我隻能推車去鎮上拉兩箱回來……”
看著小夥渾身泥濘和血跡未幹的手臂,我和雷小虎忽然不知該說點什麼。十幾裏的山路啊,他就這麼獨自一人頂著黑暗,推車拉著兩箱啤酒踉踉蹌蹌地往回趕……
最後,這個固執的小夥子,硬是跟著我們,推著叮呤當啷的自行車把兩箱啤酒送到了車站口。他一麵把啤酒往汽車上搬,一麵咧著嘴說:“二位老師,天氣燥熱,要是渴了,就喝點冰啤酒。”
臨行前,我拉住小夥的手,告訴他:“回去告訴鄉親們,以後每年我都會來村裏上幾堂課,讓孩子們好好讀書。”
他雙手死死地抓住單車龍頭,眼裏險些掉出淚花。
當他推車轉身的一瞬間,我似乎又看到了十幾裏的漫漫山路。不過,那山路已不再黑暗。因為它充斥著無處不在的明媚和亙古不變的真情。
支教手記
剛來鄉裏的第一天,村長就悄悄給我提了塊臘肉。他說,村裏沒啥好吃的,這點肉,你留著,想吃的時候就切兩片炒一炒,看,那些地裏都是青辣椒。
村裏沒有自來水。皮膚黝黑的漢子們,還沒等我說話,就吭吃吭吃地幫我挑來了兩大桶山河水。
這是村裏僅有的一條河。幾百戶人家的吃飯,洗衣問題,都是靠這條河解決的。河水很涼,有股青苔上的泥土氣。我實在喝不慣。
第二天,樸質的婦女們給我弄來了不少野薄荷。她們說,放在水裏,能去腥。
第三天,我在茂密的玉米地裏給單位打了電話,說無論如何都得回去。我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感受過,飲用水裏都長紅色小蟲的生活。
時間就這麼一天天過去。轉眼,已在此地呆了半月。我不記得自己究竟鬧了多少回肚子,給單位打了多少次電話,朝家裏發了多少句牢騷。
最終,我慢慢妥協了。取下房梁上那塊黑乎乎的臘肉,去地裏摘了兩個青辣椒,準備開個葷。村裏沒有煤氣灶,也沒有電磁爐,點的是幹柴火,用的石灶洞。
四五分鍾後,村長鬼哭狼嚎地跑到我的住所,以為房子失了火。滾燙的油珠像爆開的炮仗,拚命朝我的手背上跳。結果,我失手將一大碗肥嘟嘟的臘肉全都掀進了火塘裏。
沒辦法,村長又把班裏年紀最大的女生叫了過來。吩咐她,每天放學就先給我做飯。她看著那些殘留在火塘邊上的黑臘肉笑了,真誠的眼睛,想一桶反射著陽光的山河水。
不到一月,很多孩子便學會了寫作文。他們寫自己的爸爸,媽媽,也寫田野裏的老水牛和漫山遍野的杜鵑花。
教師節那天,村裏給我放了一天假。我合上被子,從當夜一直睡到第二天正午。結果,我剛開門,就被一堆高如牆壁的野山花推了回來。
山裏隻有這些。村長說,孩子們為了給我送這份禮物,淩晨四五點就起床了。采花歸來,一大群人,一直站在門口等我醒來,誰也不忍心上前敲門。後來到吃飯時間還沒見我開門,才陸續散去。
我把那些鮮豔的尚且帶著露珠的花搬進屋裏,一朵也舍不得扔。我知道,它們任何一束,都是孩子們的心意。
兩月後,單位安排新的大學生進村支教,我隻能按時返回,把所有的任務都交給他。
臨行那天,所有孩子都跑來送我。他們每個人手裏都握著兩枚熱乎乎的雞蛋,說是專程送來給我拿回去補身體。
我提著一百多個土雞蛋,剛轉身走上山路,放學給我做菜的那個年齡稍大的女孩就忽然哭了起來。頃刻間,孩子們的哭聲,像崩壞了的水龍頭,止也止不住。他們拉著我,拽著我,扯著我,死活不讓我走。
那提雞蛋,至今我仍然放在床頭。它們像一張張可愛的臉,豐實著我的歲月。
冰雪1977
我的文學啟蒙恩師,是一位年過六旬的鄉村老人。他這一生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在時代的苦難陰影中艱難度過的。因為他的人生曆程,我們無不感激此刻的歲月安好。
我的先生所處的時代,是一個沒有高考與文化等級的時代。他所讀的聖賢書,不但不能改變他悲苦的命運,反而使他的生活陷入到一片更為暗澀的記憶中去。他成了知青,被遣送下鄉,接受再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