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支離破碎的善意
當年,如果我們能忍住淚水,歡喜著吃下她鄭重邀請的那一頓飯,那麼,即便她從此一世黯淡無光,也可以在慘淡的記憶中自豪地追想,很久很久之前,自己曾那麼拚盡全力地回贈過那些幫助過她的人——那是多麼光彩而又值得驕傲的事情啊。隻可惜,這最後一次足以給往後歲月釀成慰藉的機會,也被我們執拗的善意,擊打得支離破碎。
支離破碎的善意
她是班裏最讓人心憐的差等生。起初,很多人不明白,為何她的成績如此要命,學校還三番五次地為她召開募捐大會。
直到那次體檢之後大家才知道,她不但是個色盲,反應速度也有著極大的問題。於是,先前那些對她冷嘲熱諷的同學,忽然悔憾起來。要知道,在如此競爭激烈的重點中學裏,一個智力有問題的女生,能考出這樣的成績,已屬非常不易。
每每開展關於幫助她的主題班會,同學們都會異常團結,百眾一心。最讓人感動的是,幾年間,她從不曾對誰哭訴過她的一貧如洗的家庭,更不曾抱怨過自身的種種不幸。相反,她的樂觀,豁達,樂於助人,深深感染了周圍的所有頑劣少年。
記得有一次,隔壁班的壞男生笑話她是弱智,並在樓梯間裏故意將她絆倒,狠狠地告誡她,這條路,是聰明人才能走的,以後,她再不能走。這件事,她始終守口如瓶,整日歡笑著與班裏的一同來去,隻是,每每走到那個樓道時,她總是不經意地撒開了她們的小手,獨自走向了另一條稍遠的樓道。
事情的始末,終於還是讓班裏的同學知道了。那天,我頭一次見後排的壞男生們如此團結,在清晨第二節課後的廣播操時間裏,硬拉著她去走那條稍近的樓道。她推諉不過,隻能被人群簇擁著去了。不知為何,她走著走著,竟然簌簌地落起淚來。那些莫名的淚水,深深地喚醒了那些壞男生的良知。
興許,生至今日,都沒有過這樣一個集體,誠心實意地維護著她,將她當自己的親妹妹一般看待。當然,那個壞男孩再沒敢欺負她。我親眼看到,他被那聲勢浩大的場麵,嚇得臉色慘白,腿腳哆嗦。
臨近畢業的時候,班裏人無不暗自傷感。盡管班裏的幾位高材生連番上陣,徹夜不停地為她補習功課,但還是不得不承認,現實的殘酷與冷漠。大家各自心照不宣,似乎都已經早早預料到,這位讓眾人心生憐憫,緊密團結的小妹,將要在高考中名落孫山。
事如所料。填寫誌願那天,她逐一邀請了班裏的所有同學,哽咽著說,這幾年,她一直想找一個合適的機會來報答我們。她實在想不出空前絕後的辦法,隻得每日積攢零花錢,好在今天這個喜慶的日子裏,請我們到門外的餐館裏大吃一頓。
那天,班裏的大部分男生都哭了。嗚嗚地嗡動,像窗外七月柳條間的暖風。沒有一個人前去赴約,因為沒有一個人舍得花這樣的錢。如此暗藏悲劇而又飽蓄大愛的飯啊,叫喜慶洋洋的我們如何下咽?
時光將我們毫無留情地推散,各自奔向了天南海北。盡管生命中,先後出現了不同的麵孔,但對於多年前的那個弱小堅強的女生,心中還是保留著一塊最為柔軟的空地。隻是,曆經世事之後,忽然對昔日的自己,有著深深的無奈與愧疚。
當年,如果我們能忍住淚水,歡喜著吃下她鄭重邀請的那一頓飯,那麼,即便她從此一世黯淡無光,也可以在慘淡的記憶中自豪地追想,很久很久之前,自己曾那麼拚盡全力地回贈過那些幫助過她的人——那是多麼光彩而又值得驕傲的事情啊。隻可惜,這最後一次足以給往後歲月釀成慰藉的機會,也被我們執拗的善意,擊打得支離破碎。
筆友時代
灰蒙蒙的窗外,初秋的涼風,又收割了一年的春明與烈夏。每每這個時候,我就會想起我的那些不曾謀麵的筆友。
這是一個書信荒涼的時代。門前的信箱,越發成了一種對舊物的完整懷念。坐在秋葉簌簌的時節中,我的腦海,漲滿了關於書信時代的浪潮。那些被歲月塵封在沙岸上的記憶,於今日,一點一點地被洇潤開來,豐滿了荒涼的海底。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周圍的同學陸續交上了筆友,天南海北地信件從千裏之外徐徐飛來,夾雜著域外的神秘氣息。不知為何,一向木訥的我,竟也萌生出了關於交筆友的這類羅曼蒂克的念頭。
我真交了筆友。聽後排的一位女生說,那是一個冰雪聰明的姑娘。當然,我不曾見過她的容貌,隻是後排的那位爆牙妹將她吹得猶若天仙,我便禁不住展開了豐富的幻想。第一封信之後,我就有些後悔了。我的字跡不夠認真,郵票不夠詩意,就連信紙,也不夠莊重誠懇。我當時料想,這樣的姑娘,肯定是不屑與我交筆友了。
於是,我在心間默默地放棄了等待。豈知,不到一周,我便收到了一封用淡藍筆跡書寫的回信。我學周旁的同學一般,故作欣喜地將它打開,而後在一片嘩然中扭扭捏捏,躲躲藏藏地看完了平淡如水的信件。
實質,那時候並沒能說些什麼感人肺腑的話。可偏偏,就是那麼讓人神清氣爽,怦然心動。不知不覺,我愛上了寫信和短暫等待的感覺。
我與她的信件,從春明寫到炎夏,再從炎夏寫到金秋。我將厚重的課本從書桌裏整理出來,用於置放信件。不知是出於何故,我竟莫名其妙地提議:這個蕭索的秋天,用當日最美的落葉回信。
她答應了我的請求,托人送來了一枚偌大的梧桐葉片。葉上的字跡已經有些模糊,但我還是看得極為熱情。甚至,在每封信的後麵,都鄭重其事地標注了收信日期。
來年夏天,我們各自參加了不可避免的高考。信件的傳遞,忽然成了一個無法解決的難題。對於見麵,似乎我們彼此都有所企盼,有所顧慮。我以為,我會拾起異於旁人的勇敢,向她提出見麵的邀請。可惜,直至高考完畢,我們也沒能真正地見上一麵。甚至連一張模糊不清的照片也不曾互相擁有。
可誰又能說,這不是青春裏的無悔風景,人生裏的無怨別歌?
手信
很早之前便在書上尋過,手信究竟是何意思。後來算是明了,原來那些由朋友從千裏外寄送的小禮品便該確切地用此稱謂。
第一次接到的手信,是一枚嵌著金黃小花的白色胸針。這枚精致的胸針,幾乎橫跨了祖國的大江南北,從隆隆冬雪的哈爾濱,到陽光溫潤的昆明。
多年之後,這枚落了漆色的胸針依舊安躺在我的抽屜裏。那份千裏送鵝毛的情誼,始終讓我心生感動。可恨的是,當年贈我胸針的這位姑娘,早已匆匆離世。於是,這枚單薄而又冰涼的胸針,就成了昔日金蘭之情的惟一念想。
在她離世前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反複在心裏計劃,得趕在立春前去一趟海南,站在廣袤的海岸線上臨摹晨曦日暮,而後,將那些拙劣的手筆重重交疊,塞進一個肥碩的海螺裏郵給她。讓她看看,南國海岸上的別樣風情。
如此羅曼蒂克的遐想,我始終沒能付諸實踐。預定的行程,總是被這些那些突如其來的凡塵瑣事打亂。直到在驚蟄後三天接到她的死訊時,才恍然有種驚天動地的悲慟。似乎,自己這一生將要在諸如此類的無法彌補的悔憾中度過了。
我撇開一切奔往海南的時候,海南的椰子已經堆滿街頭。於是,我心裏就在莫名地想,北國大概是沒有椰子這樣東西的吧?倘若她生前能看到這種東西的話,定然也是十分歡喜的吧?
在三亞呆了整整一周。我手裏也陸續有了幾張拙劣的手筆。海螺是當地的文友特意私下挑選送來的,這讓我有些受寵若驚。我撫著海螺,慢慢地貼近耳際,竟能聽到奔騰起伏的海潮。我再度想起不幸的她,頓時熱淚潸潸。
我忽然不知該將它們郵到哪兒去。它們本該屬於我記憶中那位純真愛笑的姑娘,卻無奈,我無法追尋到她的地址。於是,我隻能仿效民間結草還魂的迷信習俗,將一些不得已寄托的哀思和物件投向大海,讓它們一並沉到幽深寂寥的世界裏去。
此刻,窗前下著細碎的白雪,這令我在短暫的歡愉後,又感到了漫長的孤獨。我漸然想起哈爾濱的大雪,以及那枚浸過友人體溫的白色胸針。此刻,我的思念已經變得模糊而又遙不可及,惟有寫下這些不知所雲的文字,來感歎當年的不能完成的夙願。
一封無法郵出的手信,寫滿了一個冬天的人間悲喜。
少年時的友誼
他剛來班上的時候,沒人能聽懂他說什麼。我見他憋得難受,便挺身而出做了免費翻譯。他來自四川,高個,清瘦,寧死不說蹩腳的普通話。
因家中隔壁曾有四川的租房客,所以,我能聽懂他所要表達的意思。他對我的及時出現感激涕零,說務必要與我做一生一世的好朋友。
他主動要求老師調換座位,成了我的同桌。他整天死皮賴臉地跟著我,嚷嚷著要我介紹當地的名貴小吃。我倘若對他稍不理會,他必然又要朝天埋怨我是個不愛惜家鄉的孩子,不懂得向外來人口推銷自己的家鄉文化。
無可奈何,我終於和他成了好朋友。原因是他告訴過我說,從我所在的雲南小鎮到四川,一定會經過一片浪花飛濺的江河,江河的碼頭上擺滿了渡人的船隻,而他每年都是坐船回去的。
當時,我在高原上已經呆了整整十一年。十一年的春來秋去,我都是看著莽莽大山而過的。因此,在當時年少的憧憬裏,便經常會無緣無故地冒出一片無垠的海麵來。我多想去看看,那遙遠的海平線和撲翅高歌的飛鳥。
我知道,他所說的不過是一條寬闊的河流,但對於多年前的我來說,那照樣有著無比強大的吸引力。於是,我從骨子裏認定了,他是特別的,是與其他的高原孩子們有所不同的。他見過奔流的河。
還沒到他十二歲生日,他便沒日沒夜地在我耳旁嘮叨,叮囑我一定要來,說有我最愛吃的東西。我猶豫了片刻,點頭答應了。
可事實上,他十二歲生日還沒到來,學校便已經放了暑假。母親領著我去了鄉下,而我,亦在綠樹蔽日的時光裏忘卻了這件事。
回去之後,他氣勢洶洶地找到了我,好生將我奚落了一番。我因理虧,始終保持沉默。後來,他罵累了,解氣了,拉著我的手便上了他家。
他踩著高高的圓桌上,把紅木櫥櫃打開,端出一隻精致的瓷碗。一麵小心翼翼地捧在頭頂,一麵故作神秘地問我:“猜猜是什麼?快猜猜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