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了許久都沒猜中,失了興致。他欣喜若狂地把瓷碗遞到我的手裏,還未說出將要說的話,便驚訝地長大了嘴巴。
原來,當天他等我直到深夜。後來他母親催促著點了蠟燭,他才慌慌張張地用小刀把蛋糕上的所有奶油刮到這隻碗裏。你一直沒有忘記,我愛吃奶油。
隻是,我一走便是整整半月。灰白交錯的黴菌爬滿了鮮嫩的奶油,結滿了白色的絨毛。
這件事使我感動了很多年。後來,因高考的緣故,我倆徹底分開了。他經常給我寫信,向我問安。可我,卻在陌生的城市裏和一群新交的朋友玩得忘乎所以。
漸漸地,他的信件少了。我們像一塊緊貼在刀刃上的細肉,慢慢地被一種悄無聲息的力量切開。
畢業前夕,在整理時發現了他的信件,踟躕著是否留下時,忽然發現了信件背麵的筆跡:“其實,我也喜歡吃奶油。”
我在刹那間想起少年時候的自己,想起那隻精致的瓷碗,想起那些他為我刻意留下的奶油。坐在零亂的書桌旁,我握緊了筆頭,卻不知該給他回點兒什麼。
四年就這麼過去了。當然,此刻的我已經知道,從雲南到四川,再遠也不過十幾個小時的車程,根本不用經過什麼奔流江河。可我還是懷念,當年那個別有用心的謊言。
那段閃爍著微茫的時光,我是再也回不去了。惟一留有遺憾的,便是少年時候的自己,沒能好好握住那份至純至真的友誼。
夕陽下的影子
我再一次揮舞著堅硬的拳頭,把同學打得癱倒在地。
當他得知此事,風風火火地從宿舍趕來時,訓導主任早已親臨現場。這是我第三次在校內毆打其他同學。
第一次警告,第二次記過,第三次,我尚且不知命運如何。
訓導主任當著全校學生的麵,毅然承諾一定要把我這樣的問題學生開除。他來不及批評我,便慌忙上前解釋。訓導主任恍若未聞,佛袖而去。我站在九月的風中,看似威武得像個將軍,內心卻糾結如麻。
如果沒有他,第一次我所收的處分便是勒令退學。我記得,他把我叫進辦公室,苦口婆心地說了諸多為人之理。而後,親自去學校行政處做擔保,說我不會再犯。
豈料,沒過多久,我又把一個學生打得口鼻流血。這次,雖然有他力保,但我還是被記了一個大過。那天,坐在校園的花壇上,他和我說了很多很多。他的悲苦經曆,忽然讓我想起遠在農村的母親。
一個失卻丈夫的女人,獨自領著兩個孩子,不但得擔起家裏的所有農活,還得讓孩子進城接受上等的教育。
我不敢想象,如果我的母親知道我將被開除,淪為社會的盲流,內心究竟會荒蕪成怎樣的景象。那是我第一次彎下少年倔強的身板來求他。
他拍拍我的肩膀,神色肅穆地說,別著急,別著急,隻要你不放棄,老師也不會放棄你。
站在涼風席卷的教學樓上,我時常看見他在學校行政處的門口苦苦等待。手裏,捏著那份由我親筆寫下的悔過書。
陽光慢慢地偏離枝頭。他像一名忠誠的哨兵,始終不肯挪動半步。有幾次,我真想鼓足勇氣跑下教學樓,搶過他手中的悔過書,告訴他,不要再等。其實,我不過是一個成績平平的問題學生,多我不多,少我不少。
我努力朝他所在的位置靠近,他沒有發現我的到來。此刻,領導會議已經結束。當他滿臉堆笑地把那份悔過書遞給迎麵下樓的訓導主任時,我內心忽然湧起無限希望。不過是電光火石的一秒,我竟有了千百個努力拚搏的信念。我想,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那我一定會好好讀書,讓他再也不用為我頂著烈日苦苦等待。
厚實的悔過書,像落葉一般被訓導主任甩在風中。他匆匆轉身準備拾回,卻無意瞥見了正在落日下的我。他故作從容地朝我笑笑,用滄桑的眼睛撫慰我,似乎在說,別著急,別著急,隻要你不放棄,老師也不會放棄你。
離校那天,那不顧一切地跑來送我。他怕我回因此而迷失人生的方向。
步上那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田埂時,我不由自主地走到了他的身後。他一直向我道歉,似乎,那個真正犯錯的人不是屢教不改的我,不是那位被打的同學,而是無能為力的他。
夕陽沉沉地落在他的肩頭,播散著昏黃的暖光;鄉村的風,像汪洋裏的暗潮,從不知名的方向澎湃而來。我抬頭凝視他清瘦的背影,忽然有種難以言明的悸動。在那條狹窄的田埂上,我多想放下一切少年的桀驁,緊緊地抱住他,向他哭訴,向他認錯,與他訣別……
時光就這麼無聲而去。這幾年,我陸續找過他,卻始終不到他的任何消息。據說,我走後沒多久,他就去了另外一所城市。
我一直想要好好地抱抱他,告訴他,當年的那個莽撞孩子真的懂事了。
悼念一棵樹
一棵在我窗前葳蕤了二十年的樹,終於倒下了。
我坐在春來的屋頂,看成群的大雁匆匆北歸。沒了樹的遮蔽,陽光如流水一般傾滿我的視野。白茫茫的遠處,最後一隻大雁撲翅越過了山巔。
我在窗上貼滿了畫紙,抵擋強光的照射。瞳孔和微弱的情感一樣,暫時不能適應這棵樹的陡然消失。我問過母親許多次,關於這棵樹的死因。母親告訴我,是因為群蟲啃噬內裏,才導致它完全喪失抽綠的能力。
院中,剩下一截光禿的樹樁。樹樁的中心已被鏤空,像一件鬼斧神工的藝術品,我開始為這棵善良的樹祈禱,希望它能被一個心思縝密的老頭發現,做成一個奇特的雕飾,一把僅供觀賞的木椅,抑或一隻滄桑的酒壺,繼續留在這個繁複的紅塵中,走完後來的生命。
懷有這樣的念想,我心中到底舒坦了許多。似乎,它並沒有死,不過是換了個環境,換了個新的使命而已,。可即便這麼想,我還是無法忘卻那些鳥過風鳴的日子。
大雨時節,樹像一朵永不疲倦的蓮花,盛放於我的窗前。它用一萬千鮮綠,替我阻擋一切惱人的雨滴。我從不擔心會順著窗欞的罅隙,滲上我的案頭。更不用害怕它會忽然離去,將我獨自拋向清冷的雨中。
烈夏之午,樹像一位風情萬種的少女,寸步不離地駐守在我的背後。她的等待,她的密語,她的一切愁緒,都化作從葉縫中爬進的光斑,安靜地與我曆經時光的流徙。我從不懷疑她對我的愛,更不曾揣測過她對我的忠誠。
即使到了冬天,我也絕不傷感。那些凋零的葉片和日漸光禿的樹幹,都將會以嶄新的姿態來迎接我與她的又一輪春天。我看她在春風的招搖中抽綠發芽,而她,亦默默地注視著我的雙眼逐日黯淡。
這是自然中人與物的堅貞相守。沒有哪一段愛情能像她這般對我不離不棄,使我刻骨銘心。如果她有言語,她一定懂得我所有的愛好和習性。清楚我身體的每一處瑕疵,了解我的每一個手勢,明白我心中所有不能言明的熱情。
陽光第一次完整而又張揚地撲進了我房間,我能看到細微的灰塵在暖光中舞動旋轉。春天如此真實的麵孔使我覺得惆悵哽咽。倘若我能在過去的時光中注意到她的病變,讀懂她笑容背後的辛酸,興許,她就不會走得如此默然。
一棵去向不明的樹,見證了我人生的二十個春天。
心中的曆史
一直想寫一些關於史鐵生的文字,從十六歲第一次讀《原罪·宿命》開始,林林總總,娓娓而來。
窗外一片雪白。本年度的最後行程在吉林烏拉街的霧凇島停下了。坐在漲滿冬霧的鬆花江旁,忽然不知該說點什麼。前一秒鍾,朋友發來短信,他說,你最喜歡的作家史鐵生去世了。
我可以說點什麼或者做點什麼呢?除了無奈地寫下這段不痛不癢的文字,我想,再無他法。我此刻的處境,就如同他在青年時期被飛來橫禍撞斷脊椎一般,慘烈絕望,卻又不可更改。
時光還是這麼一點一點地飄逝著。鐵生在這個世界已經走到了終點,而他此刻,正隨著這些無情的時光,一步一步地離我遠去。
第一次讀《原罪·宿命》,十六歲,夏花一般的年華。我躺在午後的課桌上,昏沉沉的睡了好幾次,而後被鳥聲驚醒,抬頭再讀,再睡,再醒。如是往複,還是沒能把這篇散文看到最後。
我不能體會一個少年在命運忽然陷入黑暗時的悲痛。我與他的經曆,他的人生,相去太遠。走慣了一帆風順的路途,便不再渴盼多舛的柳暗花明。
十八歲的時候,我終於把這篇散文讀完了。那時候,對於文體,出現了極大的爭議。有人說,這是精湛的短篇小說,也有人說,這是《我與地壇》的前身。我沒有在這個問題上耗費任何時間。在我看來,它是小說還是散文,都無關緊要。
我腦子裏經常飄出那個長年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的男人。他有很多的故事,鐵生經常去找他,聽他說那些無法追尋到由來的神話傳奇。
我多希望,這個故事是真實的。因為隻有這樣,我心裏才稍微有點安慰。原來,鐵生也是無憂無慮地快樂過的。
二十三歲的時候,又買了他的作品集。躺在床上,再一次翻開《原罪·宿命》。忽然,沉沉的淚就落了下來。
我第一次讀懂,原來,他寫的童年並不是快樂的。他甚至在懷疑,那個會說故事而又不能動彈的男人,會不會就是他後來的人生。
這些年,走了很多地方,但一直沒敢去地壇,就是因為鐵生。他在地壇裏寫字,成長,沉默,觀看,曆經四季,也在地壇裏埋下了他一生最痛苦的伏筆。
因為他,我勇敢地走過了很多曲折的路途。因為我知道,這和當年他在地壇裏的掙紮是一樣的,是終究都要過去的。
昨夜,打開他的博客,到底還是哭了。2009年10月20日,他的最後一篇日誌。他安靜得比我知道的還要早。
誰也不能改變我心中的這段曆史——它隻用來記錄那個像鋼鐵一樣生活著的史鐵生。
一把傘的溫暖
混亂的暴雪忽然掩蓋了北京的喧囂。我躲在溫熱的窗內,銘記這一刻窗外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