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支離破碎的善意(3 / 3)

遠處施工樓盤的升降機驚擾了我的清夢。那些在大樓上慢慢蠕動的工人,像一根跟堅實的火柴,用微弱的光,點燃了這個原本一如荒漠的城市。

樓下新開了一家快餐店,八元一份自助餐,這是我在北京見過的最便宜的快餐店。很快,許多為經濟所迫的外鄉人流進了這個陌生的餐館。

我時常能看到一幫衣衫泥濘的漢子說笑著朝我所在的樓房走來。他們吃飯的樣子偶爾讓人感到心疼。他們興許也覺得自己吃得太多,不大好意思,到後來起身時,也隻是悄悄地舀飯,不再加菜。

老板是個微胖的中年女人,圓臉大眼,看起來平易近人。她從來不會因為這些工人的飯量而黑臉皺眉。身在異鄉的工人悶都從心眼裏感激他,暴雪蓋天,仍不顧風寒,走一段艱難的路來這兒吃飯。

餐館店麵太小,容納不過二十人。工人們向來都是坐在店鋪對麵的空地上吃飯,他們盡可能地騰出位置,希望能給這位善良的老板留住新來的顧客。

暴雪當天,女人扛來了一把大紅傘。飯前,工人們從施工地上抱來了工具,將傘焊在了露天的餐桌中央。女人去附近的商店買了包煙,每人發了一支。工人們笑了,坐在紅色的大傘下,喝酒聊天。

第二天中飯時,狂風吹斷了傘骨,飛揚的白雪迅速激怒了新來的客人。女人一麵抹著油手從店鋪裏趕出來,一麵彎著笑臉道歉。

幾個老實的工人擱下碗筷,轉身去了樓盤工地。白雪依舊飄灑,他們來去需要約摸半個時辰。

客人不斷湧入餐館,此刻正是吃飯的時間。店裏的工人不停叫喊,缺了老板,顯然忙不過來。可老板不能脫身。她此刻正緊緊地穩著那把搖搖欲墜的大傘。不到片刻,女人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在狂風中舉傘可比打菜累多了。

旁邊兩個吃晚飯的工人說,大姐,我來吧,你進去打菜。女人尷尬地笑笑,說了聲謝謝。新來的客人很快找到了座位,他們對工人的舉動很是不解。

一位外套稍微潔淨的工人說,讓我來吧,我衣服幹淨些。舉傘的工人互相看了看各自的衣服,笑了。他們迅速退開,將這個艱巨的任務交給了這位衣衫最為整潔工人。

顧客一麵吃飯,一麵抬頭打量這位膚色黝黑的工人。工人雖然一直無奈地低著頭,卻始終不願鬆開雙手。他像一個站崗的哨兵,緊握著手裏的鋼槍。

趕去樓盤的工人們很快回到了餐館。此刻安坐傘下的顧客們,終於明白發生了何事。他們端起自己的碗筷,自覺退到了大樓的屋簷下躲雪。

轟隆隆的機鳴聲震動了寂寥的冬天。我坐在窗內,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把被放倒的紅傘。

這把脆弱的大傘,為忙碌在天寒地凍裏的人們撐起了一片短暫的溫暖。

他的心裏隻有春天

1951年,他和老伴從陝西的大山裏流浪到興平市流順村,在一麵破舊的土牆旁用秸稈搭起了一個簡陋的家,從此,以拾荒為生。

1974年農曆正月二十九,他和老伴外出趕集,在一群圍觀的人潮中,他忽然瞥見了一名被遺棄街頭的女嬰。當時孩子哭得撕心裂肺,臍帶上還殘留著母親的鮮血,以此可見,她是個可憐的孩子,剛出生就被母親丟下了。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卻沒有一人肯上前把嬰孩抱走。他和老伴實在心疼孩子,想要把她抱走,但又不願讓如此可憐的孩子跟著他們吃窮受苦。於是,他和老伴便一直站在原地苦苦等待,希望能有一戶條件稍好的人家把孩子抱走。

天色沉沉暗去,集市上的人潮漸然退得一幹二淨。他和老伴不得不將孩子抱回家中悉心照料。為了紀念這次偶然的相會,他給孩子取名“會英”。

會英漸漸長大,可奇怪的是,她經常弄不清簡單的算式,說話也有些含糊。後來,他終於明白,會英有著輕微的智障。老伴知道了這一事實後,公然表態,無論如何,也要把會英養大成人,不管怎樣,她都是一條命啊!

為了更好地撫養孩子,他和老伴起早貪黑,長年奔波在各個鄉村的垃圾站裏。可生活並沒有因此好轉。因為,在這艱苦的旅途中,他們又先後遇見了不同遭遇的棄嬰。她們有的殘疾,有的智障,有的正常。

他倆都是於心不忍,總是無法在觀望後冷漠離去。這些可憐的棄嬰,一個個都無可避免地與他倆相遇,並走進那個破落的家庭。

周圍的鄰居非常不解,在旁人看來,這對年過六旬的老人本就已經過得水深火熱,為何還要一次次撿來生活的包袱?他們雖然知道這是善行,但仍舊不可理解。他們甚至斷定,這些孩子在長大且清楚自己身世之後,一定會遠走他方,不再理會這兩位拾荒的老人。

孩子越來越多,所需的飯量也就越來越大。但他倆覺得,孩子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能光吃素菜和米飯。

就在生活擔子越來越重,經濟愈加窘迫的情況下,老伴忽然撒手人寰,離他而去。他悲傷得不能自已,但他心裏清楚,他不能沉淪下去,因為除了已經長大成人的會英之外,還有整整9個孩子的生命在他手裏。

他細細盤算過,正常情況下,自己勞苦一天能賺到15元人民幣。而每天要買5塊錢的饃(20個),3塊錢的掛麵(1.5斤),如果還有額外開銷,偶爾生命買藥的話,那所剩的錢就寥寥無幾。

但這整整36年間,他就是用這樣的省吃儉用的方式,為孩子們奢侈地買下了5937袋奶粉。當我隨記者找到他時,他正狼狽地拉著一輛木架車。身形消瘦,皮膚黝黑,白發蒼蒼,渾身裹滿了汗水與灰塵。

如果不是他的三女兒豐英說看,那是我爸的話,我堅決不會相信,麵前的他,就是在36年間寒暑不歇,以拾荒的方式陸續撫養了10名棄嬰的趙景華。

此刻,冷漠的鄰居們已被他深深打動。所有人都知道,在這麼一個貧寒的村子裏,有一個年過八旬的老人,用自己的皺裂雙手撫養了10名棄嬰。

雖然老大會英已經嫁到鄰村,成為人母,但仍舊有5名嬰孩尚未成年。年過八旬的他,仍要起早貪黑,仍要拾撿破爛,仍要當爹當媽,為孩子的生存操心。

當他微笑著架起木車,踉蹌著又要外出時,我心裏忽然下起了滂沱大雨。人世間,是否已經沒有一種苦難能讓他的善良止步?造物主,是否已經撥除了寒暑冷秋和嚴冬,隻在他的心裏留下一片生機盎然的春天?

一隻丟失的花鞋

他是我記憶中最特別的學生。當我第一次批評角落裏那位遲遲未繳學費的女孩時,他便勇敢地站起身來,與我大吵了一架。

事後,我從陳年的檔案裏得到了許多關於那位欠費女孩的家庭信息。譬如,她與奶奶相依為命,是班裏最貧困的學生。我用剛結的稿費幫她墊清了所欠的數目,為此,她給我寫了一封長長的感謝信。

這封語病百出的信件還未讀完,他便摁響了我辦公室的門鈴。他情緒過於激動,以至有些語無倫次。他態度誠摯地朝我鞠躬,為當日的莽撞向我道歉。他說,他隻是太過於了解那位貧困女孩的苦衷。

當天,有四十六名學生坐在台下,有四十六名學生了解她的內情,可隻有他,在第一時間裏站了出來。因為這份不計後果的善良,我原諒了他當日的魯莽。

他的成績平平,學習亦不夠刻苦。我曾三番五次鼓勵他,向他講解人生的道理,可最終,卻總是收效甚微。我很想找他的母親談話,為此,征求了他的意見。

他毫不猶豫地回絕了我的提議。甚至,在期末郵寄成績通知書時給我留了一個虛無空泛的地址。我到底對他束手無策。

很久之後,我從他室友的口中得知,他的母親每月都會來學校一次。為了能與她碰麵,我安靜地潛伏在校門口的人群深處。當她的母親從口袋裏匆忙將生活費遞交給他,即將轉身離去時,我忽然閃現於他們跟前。

他在刹那間驚得目瞪口呆。事情沒有任何意外,十五分鍾後,我們三人占據了操場旁的同一把長椅。

這是一位樸質的農村婦女。她的衣衫破舊,手指粗大,就連笑容都有些生硬。我開始慢慢提問,試圖在這次來之不易的談話中,找到他懶惰的根源。

無意中,我瞥見了她泥濘的褲管和雙腳。審視片刻之後,我還是忍不住詢問:“大姐,你的另一隻花鞋呢?”

她尷尬地笑笑,不知如何是好。我沒有繼續追問,倒是他,須臾間發起了無名烈火:“你怎麼能這樣呢?鞋都不穿就跑到這兒來?你知不知道這是學校!?”

我製止了他對其母親的咆哮。他憤然離場,談話最終不歡而散。

他母親走後,我再次找到了他。我全力遏製胸中的怒氣,與他慢慢行進在鄉野的小路上。林中微風使他漸然平靜,夕陽灑滿了他的發隙。我們聊得很是投機。

他在一片泥沼前停住了腳步,春日陽光靜靜地鋪滿他的睫毛。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一隻似曾相識的花鞋闖進了我的視野。

麵對這樣的景致,我不知該說點什麼,隻能默默地看他卷起褲管,趟進泥沼。

歸來的途中,我們始終一言不發,即便我心裏有千百個疑團無法自解。他為何會對那一隻似曾相識的花鞋熱淚盈眶?那隻花鞋又為何深陷泥沼?我又為何不由自主地沉默?

次日,他托人請了病假。我去宿舍找過他,未見蹤影。傍晚,他主動找到了我,僅僅說了一句:“老師,昨天那隻花鞋是我母親的。”

後來,他如同變了一人,謙遜勤奮,求知若渴。我一直沒能明白他霍然轉變的原因。

畢業後,收到了他的來信。我終於知道,他母親當年的艱難。為了能節省十元的路費,又不讓他擔心,竟哄騙他說,每天清晨五點,村裏都有進城的小車。他對白天的車次了如指掌,惟獨這班,他一無所知。因為,他從未起得如此之早。

直到遇見那隻遺落的花鞋,他才明白,為了這個平白的謊言,他的母親每月初都要披著星月趕往學校,給他送來那一筆微薄的生活費。

捧著花鞋回家那天,他一麵在塵茫的山路上小跑,一麵擦拭著滾落的淚水。他在信中說,他從來沒有這麼心疼過。

一隻丟失的花鞋,幫他尋到了心靈的歸家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