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重的農活將他的雙肩壓破,後背擠彎。很多年輕的孩子會說,我的先生怎會如此不幸?他們似乎不知道,這樣不公的命運長線,其實纏繞的,不是他僅此一人,而是整個時代的人們。他們在淚水中前仆後繼,為我們鋪平了今日的陽關大道。
在他的記憶深處,永遠有著一個不可磨滅的1977年。那年9月,中國教育部在北京召開了全國高等學校招生工作會議,決定恢複已經停止了長達10年的高等院校招生考試,並以擇優錄取的方式來選拔優秀人才進入大學,接受名至實歸的高等教育。
我的先生,就是當年高考考生中的一員。當他得知這個消息之後,歡呼雀躍,熱淚盈眶。十年前,他還是一個年少健壯的小夥兒,而今,卻是人生過半。他不分晝夜地溫習自己之前所學過的功課,希望在此次考試中脫穎而出,走出這片被貧困煎熬了幾百年的山野之地。
1977的高考不在夏天。當一群衣衫襤褸,年齡不等的考生從四麵八方趕到考場時,紅漆黑字的木門上,早已倒掛著厚厚的冰鉤。他們在歪斜的木凳上,經曆了這一次終生難忘的考試。
據我的先生描述,當時與他在一個考場同做習題的,有鬢發斑白的老頭,雙腳泥汙的農民,還有大肚蹣跚的孕婦。形形色色,不同職業的人,從不同的地方趕到附近的考場,隻為坐在冰涼的木凳上,切身感受一下這曲艱苦年代中的遲遲歡歌。
資料統計,當時參加高考的人數總量,遠遠超過了570萬。那些食不果腹的山野村民,握著光禿的筆頭,走幾十裏的山路,頂著鵝毛大雪,進城為何?他們真想在這次考試中一舉成名嗎?不然。這其中的很多人,其實根本不曾進過學堂。那麼,他們為何如此?
我的先生頗為寒酸,為換一隻考試可用的筆頭,無奈典當了家中那床惟可禦寒的棉被。他一麵順著顛簸的山路小跑,一麵喃喃地念著這些日子裏苦習硬背的詩句,數學公式。他和當時的所有知識分子一樣,已將一生的命運和希望寄托在了1977年的寒冬考場上。
他進了大學,在城市裏顛沛了幾年,最終還是決定回到那片窮鄉僻壤。在苦難中過了半世的他深深懂得,一個國家的騰飛,必須以強大的科技力量作為堅實後盾。他回到了鄉村,耗盡一生的精力,散發著知識的熒熒微光。
今日,當我站在窗明幾淨的講台上,我似乎看到了我的先生,在1977年的深冬,和一群麵容憔悴,行色匆忙的半百考生,在呼嘯的雪花中,舉步維艱。是他們,用堅定的步伐,走出了這個時代的鏗鏘。
每每想起我的先生,我便想起了那個縈繞在他心頭的1977。多少人,寒窗一世,就因為那一場寒風中的考試,改變了今後的命運,成為了國之棟梁,並在曆史的畫冊上,留了不可磨滅的身前身後名。
被騙也是值得的
經常有人這樣抱怨,在昨日的菜市場上為一名乞丐施舍了幾塊錢,今日便見到這名乞丐以另一種慘狀出現在城市的其他角落。他們的怨憤不在於那區區的幾塊錢,而是在於自己的善良,被一種現實的假象所欺騙。
這樣來看,我們的善良,其實並不是單純的。至少,我們有了追根究底的慣性,有了在乎真假回饋的心靈。我們所付出的,其實不僅僅是一種出於人性的善意,更是一種心理的自解。總覺得,自己做了許多善意之後,生活裏曾犯下的過錯便可逐一化解。我們的善良存有私心,甚至存有期待回報的醜陋嘴臉。
身旁不乏有這樣的人群。在別人為難之時伸出援手,當他為難之時,旁人若不以為然或猶豫不決,他定然會心生憤怒,甚至抑鬱不平。自己先前那麼辛勤地播種善因,為何所得到的善果會是這般模樣?
網絡上,時常有這樣的消息在你屏幕上閃現:某某父母因病危告急,很想見一麵尚未歸家,而又失去聯係的女兒一麵,此女身高××,年齡約莫××歲左右,籍貫××,父母姓名××,望朋友們幫忙傳到所在群,讓更多的人能看到這條消息,為他們一家團聚贏取最後的時間。望有知情人士能撥打電話××,謝謝。
麵對這樣的信息,我總是恭恭敬敬地代為傳送,每一個群,每一個見多識廣的朋友。但我所遭到的回複,大都是哂笑和嘲諷。他們說,這樣的惡作劇你也相信?都是無聊者胡編亂造的。真有這樣的事,都貼尋人啟事去了,幹嘛還找網絡?
我想,這樣的事,大多真是有無聊者在故弄玄虛,但誰又敢擔保,這上百條的求助信裏,就沒有一封是真的?沒人敢保證。對於那些時至絕路,無處可托之人,他們往往會想到網絡,或者,是通過網絡來擴大自己的影響範圍,以便在最短的時間裏獲得最有效的幫助。
爭議最多的,無非是關於捐款信息。某女,在某醫院生命垂危,急需多少多少人民幣。此女讀書刻苦,聰慧過人,但無奈家庭拮據,難以籌措巨額的醫療費用。望好心人能伸出援手,代為轉發。相關詳情,可以谘詢某某醫院某醫師電話——××。希望你的幫助,能讓她看到明天的光明。
我總是要把這樣的信息發到群裏,並逐一發給那些生活富足,衣食無憂的朋友們。我真希望他們的大方能挽救這個小姑娘的性命。但實質,幾乎沒人肯相信,這樣的信息是出於事實,甚至沒有人願意像我一樣去撥打那個陌生的電話,問一問,聽一聽。或許,正如他們所說,誰知道這是不是又一起連環詐騙案?
當我的孩子向我抱怨,他捐獻給貧困生的十塊錢,被別人用來買玩具的時候,我隻是微笑著告訴他,真為你高興,你捐給了別人最為崇高的快樂時光。
我們不能因為時代的混亂,世風的漠然而舍棄了人性裏最為本質的善良和溫暖。即便,在100條求助信息裏,99條都是假的,那至少還有1條是真的。而隻要有那麼1條是真的,我們先前所承受的那99次欺騙就是萬分值得的。
一支慟哭的金色鋼筆
這是我第五次在她的作業本上憤然留筆:“請用鋼筆寫字!”
她是班裏的學生,念五年級。矮小,瘦弱,怯懦不堪。很多次,我真想在分發作業的同時,當著眾人的麵,狠狠地批評她,告誡她,此刻,已改用鋼筆寫字。但又怕,這一個小小的舉措,會刺傷她敏感而又脆弱的心靈。因此,隻好每每作罷,悄悄地在那篇被鉛筆抹蓋的紙頁上,寫下我要說的話。
她沒有一次照做。一如既往地用鉛筆打發著布置的作業。我不明白,為何在她文靜純真的背後,深藏著那麼讓人不可捉摸的倔強。
當我在她的作文本上再次寫下那句老生常談的話時,我決定,對她進行點名批評。於是,那個陽光遍撒的午後,便有了這樣一個讓人倍覺心酸的場景——我一麵踱著步子解析優秀作文的詞句,一麵時不時地用餘光安撫在角落裏默默流淚的她。
她開始躲我,麵色倉惶地,神行狼狽地,像春花躲秋風一般,硬生生地要遠隔一整個炎炎夏季。譬如,我明明見她在那頭的路口獨自朝我迎來走來,卻會在猛一個不經意的時刻裏,恍然丟失了她的蹤影;明明見她在球場呼哧呼哧地拍著籃球,卻會在旁人寒暄過後的視野中,惟剩一個籃球在空蕩蕩的地方跳躍;明明見她在廁所的出口耷拉著腦袋洗手,卻在驚鴻一瞥之後,再度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我並未從她的躲藏中找到一位老師該有的威嚴。相反,我內心有了一股悲咽的洪流,隨她的日漸成熟的躲藏而越發奔騰,直至波瀾壯闊。
黃昏後的校園裏,多了幾分靜謐與清冷。我獨自在窗明幾淨的走廊上散步,猜想到底該如何化解她心中的驚恐與不安。
透過窗簾間的縫隙,我能看到,她和她的同桌正喃喃地說些什麼。那是一個皮膚黝黑的小男孩,家境頗為拮據,經學校減免過的學費都得拖上幾個月才能勉強繳清。
我心懷期待地看著他們在空曠的教室裏竊竊私語。真怕他們那片刻的嬉笑裏,有我的名字。正當我預備推門而入時,一幅永生難忘的畫麵瞬間雕刻在了我的腦海裏。
她滿目感激地合起手中鋼筆,微笑著說了聲謝謝。他把書包攤開,接過那支破舊的鋼筆,輕輕地將它擱置內裏,那神色,如同手捧至寶一般。臨行前,他略帶豪情地說了一句:“放心吧,這次你是用鋼筆寫的,老師不會再批評你了!”
金色的餘暉透過愈漸寬大的縫隙,絲絲縷縷地交織在他們臉上。在那一場童真的友誼裏,我無法找到自己該切入的籍口,隻得暗自逃離。第二天,在寬敞的辦公桌上,我看到他倆緊緊挨在一起的作業。同樣的本子,同樣的筆色,同樣的日期。
市裏舉辦長途賽跑的時候,他奮不顧身的報了名。接著,他毫無懸念地成為了代表學校進市裏參賽的選手。
五千米的路程,對於台下這幫稚氣未退的孩子來說,的確是一場艱難的耐力戰。他在人群中穿梭,呐喊,堅持不懈。我和看台上的老師們一起,情不自禁地為他加油,鼓掌歡呼。他如一支離弦的箭,在臨近終點的時刻裏,一發不可收拾。
驚人的一幕終於出現了。他愣愣地站在終點線附件的跑道上,看著後來的選手們牙關緊咬,奮力衝刺。人群中一片嘩然。沒有人明白,在冠軍唾手可得的緊要關頭,他為何選擇了止步。
當有兩人陸續衝過終點線後,他才狂喜高呼著奔向領獎台。毫無疑問,他受到了又是一例,最嚴厲的批評。要知道,他所代表的一所學校,而不僅僅是一個人。他的無人可解的行為,已經漠然辜負了所有隨行老師的希望。
那是我第一次對他怒吼斥責,我以為,他是想用特例獨行的方式來博得眾人的注視的目光。
“你明明能跑第一,你為什麼要在終點前停下來?!你知不知道這是整個學校的榮譽?”我一遍遍地責問,讓他頃刻間淚流滿麵。
“老師…第一名和第二名的獎品都不是一支鋼筆!我…我隻要一支鋼筆。這樣,我的同桌就不會再煩惱,也不會因為用鉛筆寫作業而受到批評了……”他嗚嗚的悲鳴,盡訴了他在一路奔跑中所受的委屈。
我恍然覺察到自己的渺小與狼狽。麵對這樣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頓然心生餘愧。
校門口的喜報欄上,赫然寫著他的名字和所獲的獎品。我見過,那是一支多麼精致的,卻又慟哭不止的金色鋼筆啊!
一生的師訓
初進榕城之時,春寒仍在稀疏的枝頭浮動。有兩三點冰涼的雨,倏然降落在蓬亂的發絲中。陌生城市所給及一顆心靈的悸動,就如同這清冷的雨點,瞬間破開額上的溫熱一般,讓人粹不及防。
不曾想到,在這個特別的時節裏,竟遇上了我一生的導師,陳自謙先生。作為一名初來異地的實習生,對於新老師,大都是有三分畏忌的。尤其在途中聽聞陳自謙先生尤其嚴厲之後,心中更是恍然有了些許莫名的懼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