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之人,莫不是徘徊於生死之間的俠客。不論心中有多少悲憫之情,潸然之淚,都得迫使自己從容麵對。這樣,才能理智而又精確地對待各種病症。久而久之,內心便有了一種難言的堅韌與淡定。
我與先生的初見,恰在陽春三月。我當時並不知道,麵前這位冷若冰霜,怒聲嗬斥其他醫生的長者,便是在CT、MRI等方麵頗有建樹的陳自謙先生。於是,心中頓生不悅。對這個冷漠嚴肅的老頭,也有了較為個人的偏見。
印象中,曾有位同事於診斷病情時犯了錯誤。試想,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殊不知,這樣的小錯,竟遭來了先生的雷霆大怒。我當時雙手生涼,驚覺,若此後稍有閃失,豈不是要頂受先生的大罵?
迫於這樣的恐慌,每日報告時,我總是細心揣摩那些曾在課堂上反複溫習的知識。自省自勉,自強不息。而後,每每見到先生,也是心有餘悸,四處躲避。事過之後,偶然訕笑,似乎自己又回到了那個懼師成性的幼年時代?
熟識之後,竟發現嚴師亦有和藹之麵。閑暇時,先生總是循循善誘,反複告之,習醫者,切不可馬虎行事。務必要自修自勤,嚴於律己。
起初,我是不明此話深意。直到後來,聽聞先生怒斥旁人,亂下診斷時,才明白先生的良苦用心。先生道,醫者,救死扶傷也,豈可以己之不知,而斷他人之命?原來,先生之所以如此嚴厲督促後輩,不僅是為了讓後輩之士們有妙手回春之術,更是時時鍛造著他們實事求是的治學精神。
論其才幹與學識,先生之見,同儕大多隻可望其項背。而先生卻從不自滿自傲,亦如初學者一般,苦讀鑽研,一絲不苟。先生實乃名如其人。自謙者,不以己之才華傲藐眾生;自省者,然不以己之過失固步自封。
而今,已與嚴師闊別多日。可溫故知新的習慣,卻不敢間斷。先生之言,也是如耳畔之音,時時響起——醫者,救死扶傷也,豈可以己之不知,而斷他人之命?
今夜,寫下此文,贈予恩師陳自謙先生。一可慶幸能在福州總院與之相識,二可大謝先生賜予良言教誨。學生定當時時勉勵,終生謹記。
每個母親心中都有一條路
門前的那條路,你一走便是多年。
孩提時,在夕陽朗照的黃昏裏,曾有多少個忘卻了姓名的夥伴,無憂無慮地陪著你,走完了爛漫的童年。他們在你腦海的記憶深處,隨流水般的時光縮成一團,閃著愈漸微弱的光芒。而那時,又有多少次,是母親站在巷口的暗處,用乳名將你喚回了炊煙嫋嫋的屋內。
當年,你的心是永不疲倦的歸鳥。即便你被慈母召回,也無法困住那些渴望飛翔的悸動。你常常忘了時間。隻有母親,會替你一分一秒地數著時間的流逝,並不厭其煩地告訴你,又是一日光陰過。
你在春秋的交替中安然長大。你背起了嶄新的書包,跨進了陌生的課堂。興許,你忘了人生裏第一堂課的情景。你的母親,早早地起床為你收拾文具,領著你走出門前的那條小路,一步一步地將你送進了學堂,並再三叮囑你:“放學後一定要要趕緊回來啊!”
那時,你真聽母親的話。因為母親是你的全部。後來的,你的人生被友情分去了大半。你開始為你的夥伴們稍作逗留,你也不經意地明白,原來人生的白紙上,不僅僅可以畫出母親的色彩。
回家的路,成了母親的企盼。學堂至家的路,你漸漸熟悉了起來。你不再需要母親,甚至不用呼喚。可你不知道,多少個晚歸的傍晚啊,母親就這麼一次又一次地將頭探向路口,尋找你單薄的身影。
你在這樣日複一日的頑皮中成為了倔強的少年。而母親,亦在這樣永不休止的忐忑中,喪失了女性的美麗容顏。她收起了一切少女的矜持,嬌貴,任性和刁蠻,為你卑微,強顏,甚至無視流言。
這時,你幾乎成了母親的全部。城市的車水馬龍不知在何時,越發地洶湧與頻繁;電視上的混亂至極的臃腫場麵,越發地覆蓋了街道的寂寥;樓層施工的轟鳴聲像一條條劇毒的蛇,警示著不小心靠近的人群……
母親的擔心從未減少,但她必須逼迫自己遠離你的身影。隻有這樣,你才能在日新月異地社會中學會自立,自強,以及自我保護。於是,路成了她唯一的定心丸。她能做的,僅剩那些倚在門前的姿態相似的眺望。
後來,你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將自己從一個完整的家庭中,硬生生地分割了出去。就像你心甘情願地,將自己的心一塊一塊地等分給自己的愛人,孩子和朋友。你從未發現,這名單上,其實根本沒有母親。
你出去的次數越來越多。你深信,你對這條路的記憶,遠遠地母親的認知更為深刻。直到某一天,你的孩子晚歸了,母親領著你,一步一步地朝小路的四麵八方搜尋時,你才明白母親的心裏,實質早已裝滿了小路的每一寸土地。
每個母親的心裏,其實都有著這麼一條永不消逝的小路。在這條或寬或窄的小路上,碾滿了你歸家的腳步。
永不關合的善意之門
周末正午時分,我獨自頂著烈陽尋找福建省圖書館的蹤影。乍來福州,竟有著隱約的三分親切。於是,顧不得詢朋問友,便急切地騎車而去,真是想要看看,這個將要在往後占據我大部分業餘時光的書香聖地,到底位於何方。
烈夏。三十八度的高溫,皮膚如同受了輕微的燙傷,疼痛而又無法倍感抑鬱。我事先在網上看了許久的地圖。按圖中所述,從楊橋中路的星城國際大廈出發,幾經波折,到湖東路的千彙影城附近,便可在抬頭間找到目的地。
驅車而往。電動車的遲緩讓我心生焦躁,四周的空氣如同凝滯一般,不論我將速度提大或是拉小,迎麵而來的風,都不會更改它足可灼麵的溫度。
我在距離目的地將近一公裏的路口處停下了。因為此刻的我的確不知道該走哪條路。右側的人行道上,一位清瘦的戴著黑框眼鏡的小夥兒正在搗鼓著他的自行車。我按了按喇叭說:“哥們兒,不好意思,請問一下,您知道省圖書館的路線是哪一條嗎?”
“哦,你一直走,到前麵右拐就是了。”他抬頭看了看我,順手給我指了一條寬敞的馬路。我道了聲謝謝,歡喜異常地去了。
前行不到半裏,我遇上了一個難題。橫立在我麵前的,是兩條難以抉擇的路線。一條,是筆直的,可暢通無阻的大道;一條,則是可以右拐的辟幽小路。按我的主觀隻覺判斷,我是該走大路的。因為,照我從前去過的省圖書館的路線來看,它們一般都會設在交通便利的地方。但按照那位小夥兒提供的路線,我興許是該右拐。
躊躇片刻。最終,我相信了那位小夥兒的善言。騎著車,呼啦啦地在一片榕樹的綠蔭中疾馳。但越走越覺得不對勁,越走,前麵的路越窄。更要命的是,周圍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居民區。我想調頭,但又不願放棄初時的決定。還自我安慰著說:“可能福州的圖書館設置的比較特別一些,是在幽靜的樹林深處吧。”
後麵有人扯著嗓子一路喊著:“嗨!嗨!站住,你走錯啦!”我聞聲回頭,看到了那位給我指路的小夥子。他腳步飛快地蹬著自行車,大汗淋漓地衝到我的麵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你…走錯啦!我說的前麵右拐,不是這裏,是再前麵一點!”
於是,我跟著他,在夏日的馬路上緩緩前行。我盡量將電車的速度放慢,他已筋疲力盡。到達省圖書館之後,辦證窗口已經下班。他抹了抹臉上的汗對我說:“別擔心,一張卡可以全家通用的。”就這樣,我又極為榮幸地成了他的家人。
那天,我始終被一種至誠的溫暖所打動著。真不知道,這四季輪轉的人世間,還有什麼比這樣的徹底的善意更加珍貴。它像一束光明,將迷路的眼睛全然照亮。
我們需要更多的人擁有這樣的心之光明,並且打開心門,將它毫無保留對他人敞開,永不關合。
頭戴山花的男老師
年前回鄉,恰巧碰上了清退代課教師的大潮。幾十名在講台上站了一輩子的鄉村老師,終於退回到了黃土漫漫的莊稼地裏。
他曾是我的語文老師。當我離開小鎮,到外麵的世界負笈遊學時,他尚且聲如洪鍾。而今,卻已是雙鬢斑白。我帶了些禮品看他,和他追憶當年的一些往事。
很快,從各地大學剛畢業的誌願者浩浩蕩蕩地湧入了西部的大地。他們攜卷著城市的氣息,進入了我所在的鄉村。我知道,他們將要替代那些正在黃土地裏勞作的代課教師。
誌願者上任之前,鄉裏決定讓原來的代課老師回來講最後一節課。很多從這個村子裏走出去的大學生都去聽了這一堂課。狹小簡陋的教室裏,坐滿了黑壓壓的學生。
前麵是我的啟蒙恩師,今年已六十高齡。我至今仍記得他站在磚塊搭成的講台上教我們背誦《春夜喜雨》的情景。此刻他所要講的最後一首詩,也是《春夜喜雨》。
他還沒有說話,許多孩子就哭了。他一麵安慰著這些衣衫襤褸的孩子,一麵低著頭在講桌裏翻尋粉筆。我知道,他也哭了。
他說:“孩子們,這是我給你們講的最後一節課。等待課講完了,我就該走了。”話剛說完,一個雙臉通紅的小男孩便跑出了教室。他站在教室門外的升旗台上大喊:“大家都出來吧,隻要我們不聽最後一節課,那最後一節課就永遠也不會講完。課沒有講完,老師就不能離開我們!”
學堂裏的孩子在頃刻間湧出了教室。冬日的風將陽光下的紅旗吹得劈啪作響。遠處,是綿延無際的山峰,和看不到盡頭的土路。
兩個剛畢業的女大學生坐在我的旁邊,目睹了這感人的一幕。為了留住這些滿足這些孩子的願望,她們主動提出撤走的要求。此刻,一直站在講台上發愣的老師開了口:“不行!這怎麼行?你們是來傳播先進知識給孩子們的,怎麼能半途而廢?我們這些代課老師遲早是要被清退的。我們本身就沒念過什麼大學……”
最後一句話,他說得尤為誠懇。在鄉村老師的心中,大學就是一座神聖的殿堂。他慢慢走出了教室,挨個審視對麵紅旗下的孩子。
班長說:“我們給老師獻朵花吧,我們還從來沒給老師獻過花呢!”三十五個孩子紛紛響應,不聽老師勸阻,轉身飛出了校門。
冬日的雲貴高原上飄著幾朵潔白的雲。三十五個不同姓名的孩子,在三十五個不同的地方取來了三十五朵形態各異的山花。他們爭先恐後地要把自己親手采來的山花插進老師的蒼蒼白發。
無奈老師年邁,頭發稀鬆,那三十五朵山花怎麼插都插不進去。最後,他們用稻草編成了花環,將山花插進稻草裏。
他把花環送個了誌願者。他的最後一句話,讓孩子們泣不成聲。他說:“今後,我就把這些孩子交給你們啦!”
雖然這些誌願者從未沒有受過他的教導與啟蒙,但我相信,他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位頭戴山花的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