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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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足百十口人的故鄉野菊溝因盛產野菊而遠近聞名。每當秋天來臨的時候,野菊溝的溝溝坎坎、路邊荒地上,到處綻放著野菊花燦黃的笑臉兒,於眩目的豔陽下,鋪排成輝煌的陣勢,令往來者歎為觀止。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故鄉野菊溝既不靠山也不靠水,地長得蒼黃無際,說不上靈秀;人也生得憨厚純樸,算不上卓越。由此推斷,野菊溝靠熱熱烈烈的野菊花聞名鄉野,純屬曆史的遷就。
野菊溝緣何土生土長出大片秀色可餐的野菊花,若幹年以後的今天,對於生長在野菊溝的人們來說,仍是一個難以化解的謎。
注定張貼在高中大門前的那張大紅榜上不會有我的名字。娘還是讓我去了,去到那裏看看。娘是堅信自己的兒子會為她爭一口氣的。於是,我便去了。如做了一次賊,懷裏惴惴的慌張。直到畏畏縮縮地將目光一五一十地瞄完大紅榜上寫得瀟灑而俊秀的名字,臉便唰地如紅榜一般。當著蜂蠅般湧動的人的麵,想到娘十八年養育自己的不易,忍了幾忍,總算沒有掉下淚來。
那張大紅榜,不無譏諷地宣布了我毫無理由和那些趾高氣揚的名字一起踏進大學的門檻。
沮喪而疲倦地回到家,娘剛從地裏給莊稼打藥回來。娘的後背濕漉漉的,如淋了雨一般。我知道,那是藥液浸染的痕跡。藥液浸著娘的皮肉一定很痛很痛,我想。娘蹲在地上,在一隻破舊的臉盆裏洗手,臉盆裏晃動著娘滿麵的樵悴。夕陽的殘照裏,娘瘦弱的身子馱著疲憊,過早蒼老的臉上印著髒汙的汗漬。我坐在門台上望了娘一眼,娘也望了我一眼。我從娘的眼裏望見了歲月的滄桑,娘從我的眼裏望見了什麼呢?娘並沒說話。我知道,無話的娘心裏很複雜。我緩緩站起身來,一肚子的委屈再也忍不住了,踉踉蹌蹌地奔進屋去……
蒙頭倒在床上半醒半睡了三天,如大病了一場,身子骨癱軟了不少。腦袋裏一片混沌。在這苦難而漫長的生命裏,我說不清我十八歲以後的路該怎樣走下去。一連三天,娘見我神誌恍惚,不思水米,下地回來一邊默默看著我撲撲嗒嗒掉眼淚,一邊心有餘悸地耐心勸解:“嗨,多為娘想想,這總不是法子,這咋是個法子?好好給娘說兩句話。想念書,娘砸鍋賣鐵也供你。光躺床上不吃不喝也不是法子呀?”
麵對娘的勸解,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不願說:娘,我想上學。您就讓我再上一年學吧!我知道,娘為了我讀書,省吃儉用,已經背負了太多的苦難;我不願說:娘,我想從此以後跟著您在野菊溝這片土地上,忍受風吹雨打和命運的責難!我知道,我一但說出這話,我會感到內疚感到後悔的。因為這不是我的所思所想,娘也不會答應的。娘是多麼希望她相依為命的兒子走出一條比野菊溝的鄉村小道更寬闊更明亮的路出來嗬;我更不願說:娘,就讓我隨遇而安吧,像大多數野菊溝人一樣娶妻生子、日出而耕日落而息。野菊溝百十口人經年累月都是這樣走過來的麼?然而,我深深知道,一但將這想法附諸於現實,就再也走不到外麵的世界裏去了。
我想說:娘,好男兒誌在四方。兒的心野著哩!兒想到外麵走走。可是,我無法說出口來。我怎能就舍了娘呢?
地裏的棉花還沒有摘拾幹淨的當口,小小的野菊溝來了一個征兵的部隊幹部,人稱劉排長。陪同而來的是公社武裝部的嚴部長。
那天晌午,娘和我打地裏往家走,經過大隊部門前,正碰上村長一手拉著一個,親熱地往大隊部不遠處的酒館裏走。娘和我竟不自覺地停了步子。直到村長拉著年輕英俊的劉排長和幹桑似地嚴部長被關進灑館那扇彈簧門裏,我才醒悟似地回過神來。看看娘,娘的眼神裏便多了一些複雜的內容,似乎正努力捕捉一種值得回憶的念想。一張過早顯露皺紋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慌亂。
“娘。”我輕喚了一聲,“咱們回家吧!”
娘目光濕濕地扭過頭來望我一眼,旋即便垂低一顆花白的頭,兩眼盯著腳尖一步一步自顧往家走,步子淩亂而艱難。
“娘,是接兵的來咧。”我對娘說,掩飾不住心內驀然湧出的高興。
娘沒吱聲兒。
“這好事,咱咋就沒聽說呀?”我問娘。
娘愣怔了一下,看看我。許久,歎了口氣:“誰道(知道)?”
“娘,我問問村長?”順口說出這句話,我的心忽然就不安起來,仿佛騷動起一股不可遏止的渴望。
“咋,你想當兵?”娘驚愕地張大了嘴巴。聲音有些打顫。眼圈裏立時有一種瑩動的東西潮濕起來。
我望著娘,撲閃著怯怯的眼,想了半天,緩緩地說:“娘,我早就想過這事。沒敢告訴你,怕你傷心……”
娘再沒說話,心事重重地背過身去。淚珠兒撲嗒撲嗒砸在枯痩的手背上,娘的心便碎了。
娘哽咽著,坐在柴禾堆上,又一次提說起我爹。
娘說爹的個子算不上挺拔,也說不上英俊。生活在他那個年月裏的人大都營養不良,這是難免的,也是很自然的事。娘每回望著我,總會情不自禁想起我爹。我的一舉一動酷似我爹,真真的讓她歡喜讓她憂。沒法不讓她痛心地懷念起久遠的往事。
關於“爹”的概念,起初我是模糊的。真正理解了“爹”的概念,是從小同學們在溫暖的家庭裏親切的呼喚聲中和父親們嚴厲而又和善的目光裏感知的。對於陌生的東西,我童年的心靈倍感新奇,這是無可非議的。於是我便想,爹——或許就是茫茫黑夜裏的一盞不滅的燈吧!?它無時無刻不懸掛在兒女們的心上,給一個本是淒冷的家庭帶來溫暖和光明;引領著他親愛的妻子、活潑的兒女走一條寬闊明亮的希望之路。有這盞燈的照耀,兒女們是不會感到孤獨的。
然而,我是注定沒有緣分擁有這盞溫暖的燈火了。這盞本應懸掛在我心靈之上的燈盞,早就在我四歲那年的某個黑暗的夜裏猝然碎裂了。從此,在我四歲以後的無數個有月或無月的夜晚,夢中僅有的隻是娘壓抑的抽泣和鹹澀的淚水。娘的淚水從我四歲那年的某個暗夜開始,一直把我泡大到十八歲。
爹當兵走的那年也是十八歲。十八歲的爹臨走的那天清晨,娘把他送到野菊溝村口。爹扶著一棵洋槐樹喟歎良久,對著滿溝滿坎盛開的野菊花和巴掌大的野菊溝好一陣張望。畢竟窮家難舍。爹緩緩轉過身去,走了好遠,忽然又轉過身來,在那高坡上沉重地舉起手臂,朝著娘揮。那一刻,我想,爹的眼裏肯定蓄滿了年輕的淚……
我長到四歲那年,爹在隊伍裏已出息成一個很有希望的排職軍官。那些年,部隊時興軍事大比武。一次,爹領著一排的人興高采烈比武歸來,當爹令部屬們擦拭武器時,不想,身邊一個戰友的槍便走了火。隨著一聲砰然的槍響,爹沒來得及說一句話,撲通倒在了地上。片刻後,一屋子的人才從驚呆裏回過神來。把爹七手八腳抬到醫院裏,爹已經氣咽聲絕。那顆走了火的燦黃的子彈,偏巧從爹的天靈蓋斜飛出來,無情地宣布了一個優秀生命的結束。爹留下一顆四歲的種子無牽無掛地走了,走得很遠很遠,走到另一個世界裏去了。爹再不能睜開眼睛看一看野菊溝燦爛的風景了;再不會想念著我和娘孤苦無助、相依相憐的日月了。
在個世界上唯一苦心苦命的娘,是否就想到了兒要立誌為她走一條輝煌的路出來呢?
娘已泣不成聲。
“海……”娘一雙腫脹的眼望我良久,試圖從我身上找回些爹的印象。
娘長長喘了口氣,又說:“海,你長大了。說實話,娘是不舍得讓你走的。可是,娘又不願你成為籠子裏的鳥。娘關不住你了,翅膀硬了,就到外麵撲楞去吧!你要拿定主意,娘不攔你……”
一股酸辛的淚驀然湧進我的眼裏,我哽咽著喉嚨喊了一聲娘,不覺得兩腿發軟,撲嗵跪在了娘的身邊。
為了當兵我鐵了心。娘也為了我四處操心奔波。
吃罷晚飯,娘洗涮完碗筷,喂好了豬、牛,坐在燈影裏想了想,起身從席頁底數出一把角票塞在我手裏:“海,到合作社買盒好煙來。”我愣怔片刻。娘見我不解又說:“你拿盒煙到村長那裏問問去,看咱當兵合不合格?”我欲出門,娘又遞給我一盒火柴:“記著,到了村長家看點眼色,人家大門大戶的可不同咱。多說幾句好話,別任自己的性,木訥訥的。”我攥緊娘給的錢,懂事地點點頭。我知道,這些錢都是娘省吃儉用攢下來的。像我們這樣的沒有外來資源的家庭,下蛋的老母雞是唯一開銷的儲蓄所。
村長家住在野菊溝的東頭,由我家到他家,三兩分鍾也就到了。對於村長家我並不陌生,村長家的三兒子亮是我高中的同學。在公社高中上學,來來往往的同路,少不了找到家裏去。然而,這一次去村長家,心裏似乎顯得緊張了不少,步子也顯得沉重起來。我不知道,我揣著這盒野菊溝最為高檔的“大雞”煙卷,一旦推開村長家那扇質地上好的沉重的油漆大門,我是不是還能找到原來的自己。本來言辭木訥的我是不是仍然表現出一幅既讓人愛又讓人恨的木呆相。
反反複複想好了心裏要說的話,猶猶豫豫了半天,終於還是鼓足了勁兒,推開了那扇緊閉著的油漆大門。
聽到開門聲,隔著玻璃窗,我看到屋裏的人影晃動了一下。接著,門燈打開了,散射出刺目的光。我不覺眨巴了一下眼睛。
“喲——是海子呀。這孩子,打畢了業咋就不登俺家的門了?好歹你和俺家的亮是同學呢!快屋裏來,屋裏來……”村長家的高著嗓門,開門把我迎進屋去,快嘴快舌地問著我和娘的事。我一一認真地答了,如受審一般。
村長家的拉住我的手,又親熱地問:“你娘好吧?俺姊妹倆很長時間沒在一起嘮啦,怪想的。”
“嬸,俺娘挺好的。”我說。心想:“娘咋能跟您比呢?”
“哎,你娘命孬呀!不到三十就守了寡,讓人可憐啊?”村長家的眼圈兒旋即紅潤了起來,聲音顫顫的,沒法不讓人感動。
我實在不想在這樣一個幸福的家庭裏提說起另一個家庭的不幸。村長家的一雙溫熱而細膩的小手搭在我的手背上,讓我想起娘那一雙皸裂粗糙、慣於勞作的手,渾身感到極不自在。
我不得不轉換了話題問:“嬸,亮呢?”
“快別提這個小野熊!”村長家的氣鼓鼓地說,“打畢了業跟沒魂兒似的,整天價不著調。除了三頓飯在家,摸不著個人影
“那,那我叔呢?”我忐忑地問。
“你叔呀?這不,沒吃飯就讓人叫去了。不知又到哪家灌驢尿去了!整天價醉醺醺的,讓驢尿淹起來了。家裏就甩下我這個孤老婆子,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