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家的見我心不在焉,像有心事的樣子,忙把頭探過來,關切地問:“咋,找你叔叔有事?”
我把想當兵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
“喲,這事呀!這公家的事咱可摸不著邊。等你叔回來好好給他說說,興許能行!”我隱隱約約發現村長家的臉色有些變化,不知其所以然。怕說得過頭了有些閃失,便住了口。
村長家的話漸漸稀少了起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從村長家雪白的牆壁上懸掛的自鳴鍾裏流逝過去。在漫長的等待裏,好幾次我欲走難走。我知道,我一腳邁出這道門檻,再走進來將是怎樣艱難!
一泡尿憋在肚裏,腹部隱隱脹痛起來,我卻不敢走出半步。額頭上已是熱汗淋漓。當我即將容忍不住的時候,隻聽大門吱嘎一聲。如獲得了救星一般,我的眼裏閃射出希望的光來。來人並不急於進屋,踉踉蹌蹌地踱到院角的豬圈旁嘩嘩地放了一泡長尿。聽著那響亮悅耳的尿液刺激圈水的聲音,我有一番難以言傳又無法排解的痛苦。
村長滿麵酡紅,一邊提著褲腰一邊走進屋來。我畢恭畢敬忙站起身子打招呼:“叔,您回來了!”村長哼了一聲,一屁股坐在八仙桌旁的圈椅裏。我趕忙取了隻杯子續上茶水侍候,醒悟似的從口袋裏掏出那盒“大雞”煙,取出一支給村長點上火,順手將煙放在桌上。
村長嘬著牙花子,抬起一雙滲著白鳥糞般眵目糊的眼問我:“海,有事?” ,
“叔——”我抑製住激動和慌亂說,“叔,是不是接兵的來了,我想報個名,俺娘讓俺來給叔商量商量,問問……”
“哦。”片刻,村長問:“你娘舍了你?”我略略考慮了一下,陪著笑說:“叔,娘也願讓俺鍛煉出息哩!”
村長抽了口煙,呷了口水,思忖了一會說:“咱村裏想當兵的可不少哩!我也想讓亮去鍛煉鍛煉。卻不知武裝部給幾個名額。你先回去吧,我記住了,回頭再跟支委們商量商量。你呢,一顆紅心兩種準備!兩種準備,啊?!”村長的臉在噴吐出來的煙霧裏影影綽綽。
“我知道了,叔。”我站起身來,末了又說,“叔,讓您費心了。”走出村長家的大門,我暗罵了自己一句:“賤!一聲叔一聲嬸的咋就叫得膩親?”
頂著滿天星光回到家,娘正和衣孤零零地斜倚在炕頭等我。我把經過複述給娘。娘反複考慮了半天,再次慷慨地從席頁下數出些紙幣,囑我第二天再以同樣的方式找幾個支委說一說。我照著娘的話做了。
村支委們倒很善解人意,表示在支委會研究人選時,對我優先考慮。
“……當然,你和你娘孤兒寡母生活得不易,我們應當照顧;再說,你是烈士的後代,我們不預先考慮你考慮誰?可話又講明了,這事,也不是我們一兩個支委說了算的。村裏就一個名額,不給誰也不好。你先不要著急,不要著急……”支委們如是說,讓我備受感激。
不言而喻,勢力雄厚的村長的兒子亮是我唯一的競爭的對手。我深深理解支委們的難處。但我還是滿懷真誠地說了在村長家說過的同一句話:“叔叔,讓您費心了!”
眼看著體檢的日子一天天臨近了,巴掌大的野菊溝一如既往如一潭微瀾不興的死水,沒有引起半點的騷動。日子愈是平靜,我的心愈是感覺到了慌亂和不安。殊不知,選舉的事兒,村委們卻在秘密進行。
這天,娘打地裏回來,邊拍打身上的泥土邊急急地告訴我:“海,剛才我打地裏往家走,正巧碰上村長家的。她說當兵的事兒,村裏改選完了,你看……”
“娘,聽沒聽說有我?”我感覺到一顆心就要跳出喉嚨來。迫不及待地問。
“村長家的說,他們家亮排在頭前,你排在第二。你後邊還有一長隊的名字,我就記不清了。”娘說。
聽了娘的話,我並沒有感到多大的吃驚。選舉結果是我預料之中的事。之所以慌亂,是怕名單裏沒有我的名字。
我倏然認識並領略了權力的無敵!
娘倒了碗白開水冷著穩神,不經意地用手指攏了攏散亂的頭發。娘冥思苦想了半天,分析道:“看來村長家的話不會有假。海,咱為了保險,你不如到接兵的排長那裏走走。然後,再到嚴部長家看看。好歹到了這份上了,不給人家上點眼藥咋好?現在的人吃這套哩!”
我知道,給人“上眼藥”是要花錢的。本來我們家就算不得寬綽,哪裏去出這部分花銷?
第二天,娘狠狠心把我家兩隻正下蛋的老母雞提到集上賣掉了,換來了兩條精裝的“大雞”煙。我看到娘竭力表現出來的高興裏,隱藏著難以察覺的苦衷。
娘把兩條煙用舊報紙極細心地分別包裝好,又從梁頭上摘下半籃子翻曬幹淨留作種子的長果(花生),裝進我的書包裏。
“天黑下來就去吧,可不敢讓人看見。”娘誠惶誠恐地交待,“這條煙和這些長果,你送給接兵的排長。好歹是咱家鄉的特產,算個心意。事真的成了,到了部隊關鍵的時候不定能幫咱一把!”娘猶豫了一下,指指另一條煙,眼神裏便有了些異樣的濕潤。歎了口氣,娘說:“這條煙,你就送給嚴部長去。記住,多說幾句好話。不要耽擱得太久。”
盡管我心裏很不情願用這種方式作為敲門磚,打開通向當兵之路的大門。但是,為了達到最終的目的,我還是默默地點了頭。
早早地喝了湯(魯西北人的一種說法,晚飯稱喝湯),於朦朧的夜色裏,娘把我送到野菊溝村前爹當兵那年扶過的洋槐樹下。當年碗口細的洋槐樹,此時佇立在蒼茫的夜色裏沉思。凋零的枝葉無言地訴說著人間的滄桑、世態的炎涼。
懷抱著娘為我備好的東西,硬壯著膽子,怯怯地步行了五裏夜路,終於來到公社武裝部門前。向那個守門的老人打聽好接兵排長和嚴部長的住處,鬼鬼祟祟地先自來到接兵排長的門前。隔窗望去,卻見屋裏一片漆黑。借著院子裏昏暗的燈光,看清門已上了鎖頭。想著這排長或許是出門辦事去了,為了節省時間,靈機一動,便悄悄找了個不被人注意的角落,把一份東西放下。又按著看門老人的指點,找到嚴部長家。
與嚴部長極不匹配的那個白白胖胖的女人,正坐在沙發裏,一邊咯咯嚓嚓不停地噫瓜子兒,一邊悠閑地看電視。見我這個陌生人進來,先自打量了半天。為了不至於尷尬得太久,我把煙輕輕地放在茶幾上,向那女人簡單地作了自我介紹。嚴部長的女人呃呃著嗓子告訴我:“嚴部長有事出去了,有什麼事你告訴我吧!我轉告給他。”顯然,那語氣裏多了些不耐煩。
電視機裏正上演《鳳還巢》的戲,嚴部長的女人一邊極投入、極興致地觀看,一邊又平淡地問:“是不是當兵的事?哎呀,這些天可了不得,多少人為了當兵削尖了腦袋啊!”
“是啊,阿姨(我知道,城裏人都管和母親年齡差不多的人叫阿姨),我想當兵……”
“這樣吧,嚴部長不知啥時回來,你把名字寫下來,回來我交給他!”嚴部長的女人打斷了我的話,儼若下逐客令一般對我說。
對這樣一個女人,我還能再解釋什麼呢?即便你把心撕破給人看又能怎樣,還不是自找沒趣?我隻好按嚴部長的女人的吩咐找了張公用箋,工工整整地寫下了我的名字。名字的前麵,我沒有忘記寫上野菊溝三個字。那種心境,讓我極其容易地想到阿Q竭力畫圓的圈圈兒。
當我懷裏抱著那堆東西,坐在劉排長住處的門台上時,我一邊瞭望秋夜的天空,一邊默默地想心事。若明若暗的天上,星星眨巴著眼睛神秘而深邃。我注定讀不懂它們的心事,它們是否已看清了地上弱小無知的我?是否理解我為了尋一條遙不可知的朦朧而希望的路,所付出的奔波和困頓?
漸漸地,夜向深裏走去。倦意和著困乏纏滿我每一根活著的神經……
不知過了多久,於似夢似醒間,我被一聲呼喚叫過神來。揉了揉眼睛,借著院裏昏黃的燈光,看清了站在我身邊的人佩戴著鮮紅的領章和帽徽,由不得一陣驚喜,立起身來。
年輕英俊的劉排長把我讓進屋去,倒了杯熱水端給我,著實讓我感動萬分。問了我的名字、住處及家庭情況後,劉排長意味深長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在一個紅皮子小本上記下了我的名字。
“天晚了,你先回去吧。”劉排長看看我,又說:“入伍的事我可以向部裏建議一下,爭取吧!”我看到他極其認真地咬著嘴唇點了一下頭,心裏頓時輕鬆了許多。
“這是娘和俺的一點心意,您收下吧。”我把東西放在床上,極其真誠地說。
劉排長笑了笑,溫和地向我解釋:“小家夥,道道不少。告訴你吧,我是不能收的。再說,部隊裏有規定。快回吧,別讓你娘掛著,啊?”他把東西拿起來往我懷裏塞。
我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劉排長見我急得要掉淚,又笑了笑,從口袋裏取出十元錢說:“好吧,我把東西收下,你把這些錢帶去。”
不知怎麼,我的眼裏一下湧出了熱淚,淚眼模糊地望著劉排長,我忽然就想到了英年早逝的爹。爹那時也像他一樣嗎?我問自己。情急中,我扭過身去,回頭又望了一眼劉排長,快步跑進故鄉蒼茫的夜色裏。
在回野菊溝的路上,我一路小跑。來到村口,猛然便看見了娘的影子。被野菊溝仲秋的夜露打濕的娘,正扶著那棵爹曾經扶過的老洋槐樹等我。我從心裏喊了一聲娘,眼裏禁不住湧滿了淚花。
兩天以後,為了更有把握實現我當兵的願望,娘翻來覆去想了好久,最終決定自己親自去一趟,和武裝部嚴部長談談。
娘去找武裝部嚴部長的事,當時我並不知道。若幹年以後,我從部隊穿一身軍官服還鄉探親時,娘一邊上上下下打量著我,一邊閃著淚花說:“海兒長大了,出息了,娘真沒白拉扯你這麼大,我也算對得起你爹了。”
晚上沒事可做,就一盞煤油燈我陪娘拉呱,說著些部隊和家裏的事,說著說著,就又說到了我入伍的事上。娘便告訴了我當初的苦衷:
那天吃完早飯,娘對著鏡子簡單梳攏了一下灰白的鬢發,爾後,長喘了一口氣,目光定定地望了我一會,說:海兒,我到集(市場)上趕個集。”娘又洗了一把臉,就去了。
娘忐忑不安地離開家門,來到那棵老洋槐樹前佇立良久,在那樹身上撫摸了良久。在那條通往公社武裝部的小路上,娘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心裏無著無落。想著她親愛的兒子就要繼承父業去了,心裏盛滿了無限希望和榮耀;再想到眼下的處境,娘又憂心忡忡。她怕見到嚴部長,她實在說不清當著嚴部長的麵,怎樣才能把她的意思表述出來。畢竟是一個女人,女人的心太脆弱。娘想。娘無法忘卻爹,娘是愛爹的,正因為爹首先是一個優秀的士兵,盡管爹賦予她的愛很少也很苦。娘想到爹的時候,禁不住熱淚湧流,脆弱而繁亂的心裏,悸動著無法言傳的憂傷和怨恨。所以,當娘哆嗦著說不清是由於寒冷還是由於激動而猶豫了半天的手推開嚴部長辦公室的房門的時候,娘竟無所適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