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桑似的嚴部長正看一張報紙,見娘推門進來,一雙幹枯的手不易覺察地抖了一下,旋即便站起身來,目光躲閃著望娘。

“大嫂。”嚴部長把沏好的一杯茶端給娘,口齒顯得不甚靈巧地問,“大嫂您,您找我有事?”

娘接茶杯的手抖得更厲害,茶杯裏的水撒在娘皸裂的手上,娘似乎毫無覺察。俄頃,娘平靜了些說:“嚴部長,”話一出口,娘的眼圈就紅了,兩顆渾濁的淚哆哆嗦嗦地掉在了衣襟上。“我想了很久,”娘說:“為了孩子,我還是來了。”

“是小海的事吧?”嚴部長望了望窗外,又低了低頭。

娘點了點頭,說:“畢竟,畢竟您和海他爹一起當過兵,也算是戰友了。現在,孩子想當兵去,您看……”娘說不下去了,娘被心底裏的酸楚哽咽了。

“大嫂,我理解您的難處,我,我……”嚴部長閉著眼睛搖了搖頭,繼而又咬著嘴唇點了點頭,“您放心吧,孩子的事我會盡全力的!”

屋子裏陷入一片靜默。娘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娘說完這些,已是淚眼模糊了。

一晃,又是十多天過去了。這天喝湯後,村長家的挪著一雙小腳,踩著月色興高采烈地來到我家。沒進屋門,村長家的就扯開嗓門吆喝:“海他娘,海他娘……”娘聞聲開了屋門,把村長家的迎進屋,忙不迭地沏了碗紅糖水。村長家的大駕光臨,淒冷的家裏頓時添了些許的輝彩。

“海他娘。”村長家的坐在炕沿上,端著糖水碗熱騰騰地說,“亮他爹讓俺傳個話給您,咱海和咱亮明早去公社武裝部集合,準備到縣醫院驗體哩!”

“呀,老嫂子,這黑燈瞎火的還勞您的大老遠跑一趟,這說啥好哩?”娘聽了村長家的話,感動得不輕。

“高興,高興唄!”村長家的說,“不容易,不容易呀。亮他爹為了給咱村多要一個名額,把嘴皮子都磨破了,鞋底子都磨透了。這不,事真的成了,明早海和亮就能去驗體哩!”村長家的關切地看了我一眼鼓勵道,“海呀,你娘拉扯你這麼大不容易,你叔為你的事跑得也不容易,你可要爭口氣哩,可不敢出紕漏!”

“看你說的,老嫂子,咱海咋能就敢忘了他叔他嬸哩?”娘接了話說。

“好了,不多說了,早點歇著吧,我該回去了。”說著,村長家的放下碗,蠻精神地掂著小腳去了。娘把她送出去很遠。

娘怕誤了事,一大早就把我叫醒了。娘奢侈地給我做了碗麵,漂著油花的碗裏臥著兩顆嫩白的荷包蛋。娘讓我吃完後,又叮囑了些什麼,便讓我上路了。

武裝部門前或蹲或坐或踢腿或伸腰,稀稀落落的十幾個人,有老的,也有少的。蹲著的老者想必就是後生們的父輩了。老人們的眼裏個個流淌著溫暖而希冀的光,一邊叭嗒叭嗒抽那又苦又辣的老旱煙,一邊滿懷希望地用目光撫摸著身前的兒子,時不時叮囑些注意事項之類的話兒。這些讓人感動的氣氛深深地感染著我,心靈的上空,由不得劃過一道隱痛和憂傷。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的工夫,空闊的武裝部門前的院子裏站了不少的人。幹桑似的嚴部長這時便從自家的綠漆門裏踱出來,一邊和認識的、不認識的人打招呼,一邊吆喝著讓參加體檢的人站一邊,不參加體檢的人站到另一邊去。三十幾個體檢的人分兩行簡單地排了下隊,劉排長便托著一個花名冊站到了隊列前,逐個點了名。有的答“到”,有的答“有”,有的答“來了”,五花八門的讓人啼笑皆非。

大客車停在大門外,司機似乎早就等得不耐煩了,或許是急著要到縣城裏辦事,在那兒可勁地按喇叭。嚴部長又簡單交待了些什麼,就領著一幹子三十幾號人陸續上了客車。

縣城醫院裏熱鬧非常。體檢的、不體檢的、看熱鬧的,擁了整整一個院子。不遠處,似乎有人發生了口角,說是因為誰誰誰搶了誰誰誰的名額,鬧得不可開交,引得許多的人圍看。

嚴部長讓我們不要走遠了,就到各個科室聯係去了。

體檢開始的時候,先是走步。無非是學校裏出操的那套,齊步走、跑步走、向左、向右轉走。這一科真就出了倒黴蛋。羅圈腿!沒轍,便刷了下去。哭鼻子也沒用!

頭幾科亮和我進行的都較順利。心裏便沾沾自喜有了些自豪感。可是,亮萬萬沒想到在視力上被刷了下來,刷得好慘。亮在那裏給那醫生先說好話,繼而狡辯起來。那醫生便氣憤地將他轟了出來。

“日他娘,色盲。說我是色盲,我怎麼就是色盲呢?”亮自言自語問我,滿臉沮喪,一副要流淚的樣子。

我不知道怎麼勸他才好。我由不得緊張起來,心裏嗵嗵跳得厲害。這當口,我就聽到了醫生在叫我的名字。慌亂地答了一聲,我便跑進屋去。

“量血壓!”戴白口罩的女醫生讓我脫下一隻衣袖把胳膊伸給她,這隻胳膊便被一塊厚布纏了起來。女醫生將那個皮球似的東西捏了幾下,又捏了幾下,拿眼睛瞟瞟我,又瞟瞟我,似乎在懷疑我什麼。這一下,我的心裏更毛了起來。偏巧這時,嚴部長推門走了進來。“怎麼樣?”嚴部長不知問她還是問我。“偏高!”女醫生說。“鄉裏鄉親的,差不多就行。”嚴部長補了一句。女醫生對嚴部長笑了笑。我的心裏立時如一塊石頭落了地。嚴部長又向女醫生問了些家庭裏的事。女醫生給我解下那塊厚布,順便說了句:“好了。”臨出門時,我感激地朝嚴部長望了一眼。

接下來的幾科,我順利通過了,便長長喘了口氣。

晌午歪的時候,公社裏參加體檢的人們通過了名目繁多的檢查,三五成群地簇擁在一起,聊些與體檢有關的話,表情各異。直到這時,我心裏仍沒個底兒,見嚴部長從一間房子裏出來,穩著步子往院角的廁所方向走,便急急趕了上去,敬重地喊了一聲嚴部長。嚴部長回過頭深有內容地看看我。我笑了笑說:“嚴部長,我是野菊溝的海。”嚴部長哦了一聲,不認識似的又看了看我,目光裏有一種難以捕捉的東西閃了一下又倏然寂滅了。嚴部長點點頭。我又問:“嚴部長,我通過了嗎?”嚴部長竭力放鬆自己做著悠長的小解,將一柱銀白的液體激得尿池嘩嘩直響,半天說:“等信吧!”望著嚴部長瘦削的背影,我感動得直想掉淚。

回到家,我把體檢的事告訴了娘。娘半天沒說一句話,心事重重。

娘抓塊抹布在清水裏洗了,默默地擦拭桌椅條幾和一些瓶瓶罐罐,碰出些細啐的響兒。頃刻,娘頭並不抬地對我說:“明兒個你把劉排長、嚴部長,還有村長和幾個支委請咱家來吧。坐一坐,咱順便再搞點薄酒素菜的招待招待人家。人家畢竟為咱操了心,咱可不敢忘啊!”

末了,娘又提說起爹:“你爹走的時候也是這樣。那時家裏窮,請不起酒喝,隻給人家送了些雞蛋。可憐他命不足……”

“娘,別說了,我懂。”我勸娘,“萬一我當兵走了,您千萬別掛著就是了,我會好好幹的。”

“嗯,娘不糊塗,不糊塗……”

隔天,娘向鄰居借了些錢,到集上買了些新鮮的菜和肉,又狠狠心把我家最後的一隻老母雞宰殺了,置辦了一桌下酒菜。傍晚,娘安排我去請劉排長和嚴部長,她去招呼村長和支委們,說準晚上來我家吃飯。

這是一個月明之夜。我熱汗淋漓地一口氣跑了五裏路,找到了劉排長和嚴部長,好說歹說作通了工作,死拉硬扯地請到我家裏來。支委們早已落座等候,呷著茶水說笑聊天。我用目光掃了一遍,發現村長不在場,就悄聲問娘。娘說,村長肚子痛來不了啦。我想了半天,搖了搖頭表示不解。

見劉排長和嚴部長來了,支委們忙立起身來,相互謙讓著落了座。

支委們的目光都集中在劉排長身上。大家七嘴八舌地問了些部隊裏的事,似懂非懂地惹得滿堂唏噓。冷酒伴著熱菜便開始了酒場上的規矩,一起連幹了三杯酒……

娘忙完灶上的事,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簡單用手梳理了一下花白的頭發,走過來。娘從我手裏接過酒壺,踱到劉排長那裏說:“劉排長,海他爹沒了,裏裏外外就我一個人操持。有不周到的地方請願諒吧。海兒能當上兵托您的福,到了部隊還望您多教導。劉排長第一次到俺家來,給俺臉上賞光了。我敬您幾個酒吧,表示一下俺娘倆的心意。”

娘為劉排長滿了四個酒,劉排長想了想就喝下了。片刻,臉便紅了。

輪到嚴部長,娘顯得很不靈活,倒酒的手顫顫的,灑出了不少。娘滿完四杯酒,不被人覺察地輕喘了一口,說:“嚴部長,您把這四杯酒也喝了吧。海兒今年滿十八了,跟他爹走時一樣大。海兒能當上兵,您也幫了不少忙,俺娘倆謝謝您……”

嚴部長一隻瘦手微微抖動著,閉著眼睛喝下了第一杯,又喝了第二杯、三杯、四杯。從嚴部長的表情上,我品味到那酒或許很苦很苦。嚴部長喝完了四杯酒,緩緩低著頭,似醉非醉的樣子。一雙劍眉很有分寸地倒立在那裏。

送劉排長和嚴部長回去的路上,我望著野菊溝夜色中的風景,嗔到了滿溝滿坎的野菊花飄浮在夜空裏的清香。

嚴部長踉踉蹌蹌地走在路上,好幾次險些摔倒,我都及時地攙扶住了。

慢慢的,望見公社武裝部大院的燈光了。嚴部長忽然站了下來,冷不防對我說了一句話:“海,孩子,我對不住你呀!”嚴部長的聲音顫顫的,讓我立時愣怔在那裏。

“海,我對不住你,更對不住你娘呀。我好悔,好恨……”嚴部長說這話的時候,我忽然感覺到自己的一顆腦袋嗡地一聲脹大了。我似乎真切地聽到了來自十幾年前的那砰然的一聲槍響。

我看到幹桑似的嚴部長蹲在地上,雙手抱著頭,慘痛地哭了起來。我認定那是一個男人真正發自內心的愧悔而悲烈的哭聲,撕心裂肺。

我一時手足無措,不知怎樣去對待抱頭蹲在我麵前的這個人,這個漸漸衰老下去的男人!

接到入伍通知書到縣武裝部報到啟程那天,娘領著我來到我爹的墳前。爹的墳邊開滿了帶露的野菊花,熱烈地綻放輝煌。我猛地撲在爹的墳旁,禁不住熱淚翻滾,嗚咽著喉嚨長跪不起。

這是十四年以前的故事了。十四年以前的這個故事,在我三十二歲的生命裏,依然仿佛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