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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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一}/h3}

W基地領導班子又要換屆了,上級派工作組駐進了這個基地。

工作組領導由政治部主任、幹部部部長、副部長和組織部部長組成。就這陣容,這規格,這級別,足以表明上級領導對下級領導班子改選的重視程度。就從這一點看就是新氣象,就於上次不同,就比以往全都嚴肅和認真。上次是由上級首長直接任命,任命之前,下麵什麼也不知道,好像與群眾沒有關係。

工作組一進點就迅速地全麵地積極而穩妥地開展工作,在廣泛聽取群眾的意見建議的同時,開大會搞民意測驗,以增強大家的參與意識和責任感。

搞民意測驗時,給到會者每人發一張表,叫你投票選舉你最信任的領導班子成員。盡管人們知道這些選票不公布,僅供上級在任命本屆領導班子時作參考,但人們仍然都感到鼓舞,感到振奮,感到莊嚴和神聖。填表時,會場極靜,能聽到筆尖與紙的磨擦聲。不少人寫名字時都把自己的表捂著,甚至有人把自己的筆跡有意寫得連自己也無法辨認。填好後大都把表折起來,上交時也都把自己那張表往別人那表下麵塞,好像放在最上邊就容易泄露重要機密。

業務處處長習健吾是第一個交的選票。

他交選票的時候,顯得特別激動,雙手捧著選票走向主席台,在台上還站了那麼大約十秒鍾,目光迅速地審閱了一遍自己一筆一劃寫得工工整整的人選名單之後,又氣宇軒昂地環視了一下會場,其神情宛若一位全權代表即將宣讀任職命令。但隻見他那兩片厚實的嘴唇像兩扇小木窗輕輕張合了幾下就關閉了,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他把選票一折放到桌上,走下來時還不放心地回頭瞄瞄,唯恐那選票被突如其來的一陣風刮跑了。

他走到會議室門口停下來,轉回身瞧大夥兒去交選票。他發現別人似乎對他第一個交的選票很關注又很敬重,紛紛將選票塞在他的選票下邊,很禮讓地不肯覆蓋。

他的選票一直排在上麵第一號。

媽拉個巴子,都是些泥鰍!要是提職晉銜長工資分東西看誰願意往後邊塞!他暗自罵了一句,而情緒一直處於亢奮狀態。

}h3}二}/h3}

工作組住在基地招待所,不斷有人去或被人喚去與領導談話,也不斷有小車駛進駛出。招待所顯得很寧靜,很有吸引力。

習健吾發現,在民意測驗和與領導談話之間,重要的是談話。因為民意測驗隻是寫寫人名,而談話則可以就具體人具體事兒的暢談,談者和談的對象都能給上級首長留下比較深刻一點的印象,至少可以提供一些有聲有色的信息,或許真能起到一些有價值的參考作用。獲得了這一發現之後,習健吾就時時刻刻等著工作組的同誌找他談話。他認為,工作組找你談話,至於你怎麼談或談些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領導找你談話這種形式,這意味著領導信任你,你在領導心目中還算有點位置和價值。他覺得工作組找誰談話就是接見誰,誰就有種被重視、受表揚和獎勵的榮譽感,誰就比原來的那個自己提高了一點知名度偉大了一點點。

他一連等了兩天,見工作組找了不少人談話,卻一直沒找他,他不免有些焦急和不安。其實,他並沒有細想談話的具體內容,隻是盼著工作組找他談話,直說了也就是等待著這種形式,等待著上級領導的接見。

在歡迎工作組到來的大會上,政治部主任當場宣布過,我們可以找你們談,你們也可以主動找我們談,我們熱烈歡迎!但習健吾堅持不主動去找工作組,要等待工作組主動來找他。他想,自己孬好是個正團職,在基地上下也算得個有目共睹的人物,得考察一下自己在上級領導心目中的位置有多大價值有多少。所以,他堅持不主動去找工作組,要等著工作組主動來找他。說穿了就為了那點榮譽感。

然而,工作組就是遲遲不找他,似乎把他遺忘了。習健吾在焦急地不安的等盼中感到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感,他不知工作組為何這樣對待他,這樣對待他是出於何種考慮。但他想把一個掌管業務的處長給遺忘了怕是不可能吧!對此他更加堅信自己的判斷,堅持不主動去找工作組,工作組遲早會找他。

這天早上,他剛走進辦公室,助理員小張分外殷勤地給他沏杯茶遞過去,問:“處長,他們找你談話了嗎?”

他慘淡一笑:“呃,有啥好談的,咱隻管拉套。”

小張詭秘地說:“聽找過談話的人透露,工作組很快就要找你談了。”

“是嗎?”他啞笑一聲,心裏悠然得到一絲安慰。

這當兒,副處長老溫像隻大龍蝦似地拱進來,開口就說:“老習,你怎麼不主動出擊一家夥?據我所知,到目前為止咱們處還沒有人主動去找工作組,這大概都是因為受你的影響。可是人家也沒有找咱們,是不是把咱們丟到了遺忘的角落?……”

習健吾說:“司政後各部門,咱是排行老幺,總是在‘後’嘛,急啥?我喱摸著總不會把咱們漏掉吧。”

老溫哈哈笑道:“去球吧,又不是長工資,漏掉了才好呢,圖個清靜。”

小張也附和道:“管他誰當公公誰當婆婆呢,反正咱們是小媳婦的幹活。”

言外之意,他們對這當子事不關心,嚴肅地說,缺乏榮譽感和責任感。這使習健吾隱隱感到一絲不悅,不過也無所謂,都是戰友加兄弟,牢騷歸牢騷,幹起工作沒的說。可如今光一味想幹好工作不行,也得關心關心領導班子建設問題,一任新官一道令,朝頒夕改讓人受不了。所以,配好一個比較理想的領導班子就顯得至關重要。再說增強點參與意識並不是說自己想當官,而是作為主人翁應該享有的權利和應該盡到的責任。從他第一個走上台交選票的時候起,大家便看出了他對此事所傾注的關心,不過,大家既不感到他可笑也不拿他當回事兒,看他極其嚴肅認真一本正經和盼著人家找他談話的憂心如焚的樣子,隻是覺得怪可愛的,也就覺得怪可愛了一陣兒,並不覺得他反常。

又過三天,像過了一個漫長的世紀,習健吾終於聽到了召喚。工作組的湯幹事親自跑來叫他,要他馬上去招待所。他的心好比一塊石頭落了地,既踏實又興奮。但他並有把激悅的情緒表露出來,並沒有立即而動,凡事都要沉住氣都要穩重都要三思而行。於是他輕描淡寫地笑著對湯幹事說,你先頭前走一步我隨後就到。他不慌不忙地一邊收拾桌上的東西,一邊斜楞眼瞧老溫和小張。

老溫笑眯眯地向他點頭,意味深長。

小張也笑眯眯地向他點頭,也很有意味。

他以無所謂的樣子搖搖頭,步子慢慢抬動走出辦公室,走進那個急切等盼了多日的享受到一種榮譽的形式裏。

}h3}三}/h3}

招待所三層小樓裏舒適怡人,深紅色的地毯、沙發和窗簾,給人以熱情洋溢的氣氛。然而,紅,並不僅僅表示熱烈,也會使人鎮定。

找習健吾談話的是幹部部的餘副部長。餘副部長很親切又很隨和,老遠就迎上去跟他握手,從餘副部長那寬厚的熱烘烘的手上,他感到了組織上的信任和溫暖,感到了自己的那點位置和價值的榮譽。接著餘副部長又向他遞煙又給倒水,這一番舉動就把彼此間的距離拉近了許多。

使習健吾感到意外的是沒料到組織上對他信任的程度竟如此之高,餘副部長與他談笑風生裏透著坦誠和真切,說為什麼這麼晚才找習處長征求意見,主要是想先接觸接觸群眾,聽聽麵上的反映,然後再找像習處長這樣拉大套挑大梁的幹部們談。

習健吾一下醒悟了,原來這是上級們的戰略部署,先掃外圍,層層推進,再接觸核心。他感到欣慰和自豪:還是組織上有遠見,還是上級們水平高啊!你聽聽人家開口一句話就把你從“第三世界”劃分出來,歸為老牌“德、英、法”,嘿嘿,這多年咱這“小媳婦”總算沒白當,熬得值過啊!他顯然抑製不住激動,叫了聲“餘部長……”就沒了下言,他有意把副部長的“副”字省略掉了,因為人們都這樣叫,因為這樣叫又親切又尊敬又給人家的前程留下了餘地任其馳騁。這是說話的學問,很有講究,寓意深邃,在機關工作首先得學會說話,學會接人待物為人處事。譬如打電話,首先給對方掛個“長”字寧可往大裏稱,不可往小裏叫,這樣很有蘊含,使對方心理上產生一種欣慰感。用句時髦的詞,這叫“紅色幽默”。

一陣攀談過後,餘(副)部長話鋒一轉開始實質性交談,習健吾也馬上覺得進入了一個莊重的嚴肅的氛圍。

餘(副)部長說:“這次配班子時間緊任務重,找你不談一般問題,就直接了當談實質性問題,聽聽你對配新班子的意見。”

習健吾受龐若驚,他原先等盼著的隻是想著領導接見接見,說一會話完事,沒想到領導找他能談這麼重要這麼核心同時又是這麼機密這麼敏銳的問題,他思想上沒有絲毫準備,又一時陶醉在這種特別信任的感情之中,一下反映不過來,不知說什麼好。

餘(副)部長很坦率地說:“老習呀,選配一個好班子對一個單位是多麼重要這一點你是有深刻體會的,所以我們不能等閑視之啊!打個比方,如果叫你來配備這個領導班子,你認為誰當司令員誰當政委誰當參謀長最合適最有利於工作?……”隨著話音,是一雙熱烈的目光深情而嚴肅地注視著他。

也許這目光太灼人了,他馬上把腦袋耷拉下來,俄頃又移到別處,一臉的不自然。直到在談及這個問題以前,他還認為這都是上邊的事,至於搞民意測驗,那是啞巴的嘴聾子的耳朵,配搭配搭而已,盡管他第一個交的選票,又是那樣的鄭重其事,那也隻是滿足一時的心理饑渴。而現在,就在眼前,居然這樣問起他來,讓他來選拔司令員政委參謀長,啊,啊,多透明多民主,透明得一碧如洗,民主得措手不及。啊,啊,這可如何是好?他感到俱生以來少有的窘迫、尷尬、滑稽、幽默,萬念如火燎燒心頭。他已經不再去想自己在領導心目中的位置的重要和價值的多少了,餘(副)部長這番話就足以讓你覺得自己重要得不能再重要了,現在最要緊的問題是怎樣對得起組織的信任,完成這項艱巨而光榮的曆史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