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青青依舊在我旁邊問東問西。偶爾側頭,可以看到她那兩顆潔白的齙牙。我曾經總是笑她是普通話不夠標準,還成天露出齙牙。現在回頭比較,我寧願長齙牙,也不要滿臉痘痘。
齙牙可以修補,可以用沉默來掩飾,可痘痘不行。他像一張不可偽造的通行證,時時通過旁人的神色來傳達同一個信息,我就是一個自卑的青春少年。
冬季運動會即將開始。按照往年的規矩,應是我擔任班裏的紅旗手,率眾領隊。可在今年的報名環節,我卻毅然提出了換人的建議。班主任莫名其妙地看著我:“每年都是你舉旗,今年怎麼退縮了?”
我無言以對,心裏流過一絲惱人的酸楚。說實話,我很想穿著紅色的衣服,舉著紅色的旗幟在環形的跑道上領隊,為所有的運動員打氣,呐喊助威。可誰見過表情頹廢,滿臉痘痘的領隊?
徐青青似乎看出了我的顧慮。直言不諱地說:“怕什麼怕?不就兩顆痘痘嗎?誰不會長痘痘?再說了,又不是一輩子長痘痘!”
我本就不願錯過這個機會,此刻提意退出,心裏本就有些懊喪,經她這麼一說,頓然怒不可遏:“我長不長痘痘關你甚事!你想去就去啊,長兩顆齙牙怕什麼?誰不會長齙牙?再說了,又不是一輩子長齙牙!”
話剛出口,我便覺察到了自己的錯誤。無論如何,徐青青總算是一片好心,我怎能如此對她?可素來任性的我,又不願低頭向她道歉,隻得故作漠然地維持這樣的僵局。
柔黃的鳶尾
冬季運動會尚未開始,我便因流感高燒進了醫院。躺在四遭慘白的觀察室裏,我開始無比懷念徐青青的嘰嘰喳喳。
徐青青的到來,多少都讓我有些喜出望外。她是班裏第一個趕來看我的同學。我記得她進門的第一句話:“哈哈,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咱們班的歐陽鵬在長跑裏獲獎了!”
她每次出現,都能讓寂冷的病房瞬間鳥語花香。住院的三天,她時常跑來看我,既歡呼雀躍地傳達賽場上的喜訊,又百般好言地鼓勵我。
出院之後,徐青青送了我六張照片。照片上,是六個不同的人生時段。7歲,17歲,27歲到67歲。每張照片背後,都有一段極富哲理的話。
17歲的照片上是一位青澀奔跑的少年。他的襯衫被清風揚起,眉宇間灑滿了陽光。最重要的是,他的臉上也長了不少痘痘。徐青青在背後赫然寫著:“那是青春,不是痘。”我為她的良苦用心感動不已。
徐青青參加八百米速跑時,我在看台上喊啞了嗓子。盡管她最後沒能進入三甲,我還是把那束柔黃的鳶尾送給了她。
她吭哧吭哧地從賽道上跑來,露出潔白的齙牙問我:“這花叫什麼名字?”
我說:“它叫鳶尾,代表純真熱烈的友誼。”
非主流男孩
一
初識嚴小虎是在學校每周一次的“宣判大會”上。嚴小虎和其他的壞學生不一樣,獨自站在高高的“宣判台”上聽訓導主任點數他的滔天大罪,還能帶頭笑得前仰後合。訓導主任鐵青著臉,一遍又一遍地拍著桌子:“安靜!安靜!”
結果,嚴小虎因為悔改態度極為不端,學校決定將懲罰方式從批評教育改為大過處分。於是,高中部樓前多了一張大紅色的“喜報”。嚴小虎一夜成名。
第一次聽到同班女生說嚴小虎帥時,我正在專心致誌地偷喝同桌背包裏的銀鷺八寶粥。這句話不但讓我噴粥,更驚醒了呼呼沉睡的同桌。原形畢露之後,同桌硬是咬定先前無故丟失的那些八寶粥與我有莫大的幹係。為了息事寧人,保持我的光輝形象,我隻得含淚忍痛將錢包裏的所有積蓄逐一扔給了他。
從此,我和嚴小虎結下了不解之仇。每每在校園超市裏看到銀鷺八寶粥,我總會想起那個梳著非主流頭型的,害得我傾家蕩產的壞男孩。
同行的女生說:“別罵了,人家又沒招惹你。再者,弄不好你們還有可能成為同桌呢!”我狠狠地咬一口包子,鼓著腮幫發誓:“你這是什麼理論?我會和嚴小虎成為同桌?好!我發誓!皇天在上,我阮小青要是真和嚴小虎成為同桌的話,那我一定會讓他的臉變成車禍現場!”
同桌驚恐地看著我手裏那個被捏得翻身碎骨的包子,語重心長地說:“孩子,冤冤相報何時了?”
其實,當時之所以敢說那樣的話,是因我和雷小虎根本不在同一個班。想想,不在同一班級的兩個人,要成為同桌的概率是多少?
天意弄人。誰知道幾個月後的文理分班,竟真讓我和雷小虎成為了同桌。我看著他那蓬亂草似的頭發,整日鬱鬱寡歡。
二
當日見證我誓言的那些同學,之後的每次碰麵都會笑嘻嘻地跑上來問我:“大俠,嚴小虎的臉成為車禍現場了嗎?似乎我近視了,看得不是很清楚。”
我差點被氣死。嚴小虎簡直就是個十足的無賴。他不但從不聽課,還尤其喜歡惡作劇。同桌的第一天,我便被他戲弄得哭笑不得。
當我穿著白裙步過走道時,嚴小虎滿臉殷勤地向我跑了過來:“你好,你好,你叫阮小青是吧?我叫嚴小虎。很高興成為你的同桌!希望日後多多指教。”出於禮貌,我握了握嚴小虎主動伸出的右手。
僅僅一瞬,我便覺察到了異樣。嚴小虎的真誠,忽然在與我握手的一瞬變成了狡詐的奸笑。我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頓時火冒三丈。嚴小虎在掌心裏貼了一層薄薄的油紙——這層油紙上麵,則浸滿了剛剛塗上去的墨汁!
我用粉筆在課桌上畫了無數次三八線,都阻擋不了嚴小虎的攻勢。他總有辦法以冠冕堂皇的借口來摧毀那條清晰的分水嶺。
無奈之下,我隻好委曲求全:“小虎同誌,我知道你爸爸腰纏萬貫,你不用讀書也可以吃上三五十年。但我不一樣,我沒有你那麼得天獨厚的條件,我必須得好好讀書。希望你大人大量,放我一條活路!”
那是嚴小虎第一次大發雷霆:“你讀你的書,關我屁事!再說了,我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請你弄清楚!”
一個時辰後,我在眾目睽睽之下搬離了座位。我和嚴小虎的同桌生涯,也就此宣告結束。
三
嚴小虎的非主流頭型到底是讓年級主任給剪了。他像隻斷了尾巴的老虎,死氣沉沉地消停了一段時間。
不過一周後,他又悄悄地染了一縷頭發。課間時分,他踩在後排的椅子上大聲嚷嚷:“頭發就是一個人的旗幟,能說斷就斷碼?”接著,他撥開烏黑的頭發,扯起那縷不易察覺的金黃頭發說:“同誌們,看看!這就是頑強的毅力!”
很多時候我真明白,像嚴小虎這樣虛度光陰的人,到底來學校幹嘛?
午後體育課上的自由活動中,一位內向瘦弱的女生從單杠上摔了下來。女生們圍在一旁,不知所措。嚴小虎在一旁看到了,毫不猶豫地扔下籃球衝過來,憤恨地訓斥:“你們都傻啦?不知道把她送醫務室?”
嚴小虎蹲下來時,那位受傷的女生僵持著一動不動。嚴小虎火了,一把將她扯在背上,一麵呼哧呼哧地小跑,一麵斷斷續續地嘮叨:“真不懂你們女生,都什麼時候了,還在乎這些傳統觀念?!”
我記得嚴小虎當時的背影,一路歪歪斜斜,跑跑停停。這件事之後,我對十惡不赦的嚴小虎開始有了改觀。
四
林白是班上唯一的特困生,家中很是拮據。班長召開秘密班會發起募捐活動時,嚴小虎第一個上台投了愛心。他此刻出現的影響力,絲毫不亞於國際慈善大使。想想,連班上最壞學習成績最差的嚴小虎都捐出愛心了,你能不捐?
事後,嚴小虎理所當然成為了本次募捐活動的積極分子。為了感謝他的支持,班長特意在講台上點了他的名,並未她頒發了一張小小的榮譽證書。嚴小虎風趣的話語,立刻打破了當晚傷感沉悶的氣氛。他手捧證書,萬千感慨地說:“多謝CCTV、MTV、MP3、MP4以及各位同學將這個世界大獎頒給我……”
屋漏偏逢連夜雨。期末考試還未來臨,林白母親便倒在了醫院的病床上。雖說隻是一個小小的闌尾炎,但幾千塊錢的手術費用依然讓這個貧困的家庭一籌莫展。
班上再一次舉行募捐活動,嚴小虎依舊打了頭陣。隻是,這些靠零花錢堆積起來的數目,僅僅隻夠暫時控製病情。如果不切除闌尾,興許不用多久又會再度進入急診。
嚴小虎這種臨考抱佛腳的精神,真是讓人感天動地。他在教室裏刻苦讀書的模樣,幾乎讓所有同學大跌眼鏡。他時不時手捏紙筆,跑到前排問我:“這題怎麼解?幫幫忙!”我真被嚴小虎的轉變所打動,每次都極為耐心地對他講解。
皇天不負有心人。半月後的期末考試終於讓嚴小虎擺脫了曆年倒數第一的寶座。從名次上看,雖然他的進步不算太大,但總歸是有效果的。
寒假的時候,嚴小虎送來了一筆錢。他嘿嘿地笑著說:“咱們班主任可真好,專門向學校申請了一筆救助金,讓林白的母親動手術。”我把這筆錢送到林白手裏時,她母親的熱淚像斷線的珠子一般簌簌落了下來。
手術過後,林白母親未等開學便匆匆趕去了學校。寒冬隆雪,班主任終於道出了實情:“其實,那筆錢是嚴小虎給的。他後來之所以那麼賣力讀書,全然是為了從他爸手裏拿到這筆豐收的獎金。他怕你們難堪,不肯收下,所以主動找我幫忙撒了這個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