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6
我會成為李嘉誠
正午,大雨傾盆。戴小蕾穿過焦躁的人群,跑到我身邊:“同誌,快數學測驗了,可不能像上次一樣掛紅燈了啊!”我尷尬地點點頭。
晚上放學後,我照例繞路來到這個城市有名的麵館。三年了,父親離開的三年裏,我每天都在這一畝三分地裏揮灑汗水。我曾經想過有一天很瀟灑地離開這裏。我又怕別人說,就你,還指望自己成李嘉誠呢。是的,在我心裏,一直把李嘉誠當成偶像。我說,他是白手起家,有一天,我也會的。
正做著美夢,隻聽一聲咒罵——
“你幹什麼吃的你,把我孩子燙傷怎麼辦。你燙了倒是無所謂,我家孩子可容不得一點委屈……”
“阿姨,對不起,這是毛巾,您先拿著——”
胖阿姨一把推開我的手,狠狠地將毛巾扔到地上。我看著雪白的毛巾,在來往人群的“踐踏”下,立即渲染成了黑色的花。
“怎麼,不服氣了!”胖阿姨不依不撓,漫不經心地擺弄著那個耀眼的皮包。
我再也控製不住,大吼了一聲:“我告訴你們,有一天我會成為李嘉誠的!”我憤怒地跑出去,迷蒙中,我突然看到和父母一起就餐的戴小蕾僵在那裏。
“徒弟,我都看到了。我知道你成績不好是因為什麼了,都怪我……”戴小蕾喋喋不休地說著,我怒吼道:“我成績不好不用你管,我打工受委屈也和你沒關係。你是溫室裏的花朵,我是豆腐坊裏的豆渣,我們本不是一路人……”我歇斯底裏地咆哮著,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滾落下來。是誰說,夢想就在現實的彼岸,近在咫尺,卻沒有可以擺渡的船。
“賴小川,你給我聽著,你既然敢說想做李嘉誠,就給我站起來,像個男子漢!要不你就永遠被人瞧不起,永遠!”戴小蕾的河東獅吼,又一次響徹耳畔。
“你給我住口,住口……”
戴小蕾事後和我說,你這個徒弟可真容易上當,一個激將法就全都搞定了。
你是上帝派來的天使
“大徒弟,把這套題做了,不會的自己找答案。還有這套外語聽力,每天沒事聽個十遍八遍的,耳朵生繭的時候,就來找我。”
自打戴小蕾知道了我的秘密後,她就每天以此威脅我,恨得我牙癢癢。
“要知道,我是上帝派來的天使,過來監督你的同時,還給你帶來希望。”戴小蕾大言不慚地說著。
“戴小蕾,我寧願上帝派個魔鬼,也不願意派你這個天使!咦,你的皮膚怎麼越來越白了,魔鬼可不是這樣的啊。”戴小蕾一反常態沒有追上來,我望著她的背影,大吼道:“師傅,下學期開學,我請你吃大餐!”戴小蕾回過頭來,欣慰地笑了。
新學期開學,我興奮地尋覓著戴小蕾,直到把校園找了個遍,也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我鼓起勇氣,去問班主任,卻得到了戴小蕾生病住院的事實。我瘋了一般,在操場上一圈一圈地跑。見到戴小蕾的瞬間,我不敢相信那個“男人婆”,短短時間瘦了這麼多。
“徒弟,你可真夠意思,師傅好著呢,今天聽力聽了幾遍啊?”戴小蕾故作輕鬆地問我。
“遵照你的指示,十遍加八遍,十八遍。”
“就知道嘴貧。”我看到戴小蕾強裝笑顏的樣子,心如針紮般痛。
“師傅,你是上帝派來的天使。”天知道,我怎麼冒出這麼一句矯情的話。戴小蕾回過頭來,我看到淚水從她的眼角流了出來。
“師傅,你一定要好起來,我還要請你吃大餐呢。”
“好啊。”我看著戴小蕾明亮的眸子,不忍心拆穿她說之所以光頭,是想學《少林足球》裏的趙薇的謊言。
炎熱的六月,我一個人參加了高考。戴小蕾已經找到配對的骨髓,她說明天的九月一定和我在大學裏相約。我仿佛看到了那個風風火火的戴小蕾衝我跑過來,隻是這一次,我這個師哥一定會好好照顧她這個師妹,一如當年她對我無悔的付出。
那些拋也拋不開的記憶
1
1992年到1997年,我在雲南宣威第二小學裏念書,整整六年我都沒有回過家,也沒有同學知道我家在哪兒。
三歲就跟著外公一起住,我喜歡甚至是習慣了他對我的溺愛。
因為外公,直到十歲,我都沒有自己洗過腳。生活裏的我就像一個殘廢品,隻有外公毫無保留地將愛和時間輸送給我。
當時我家,外公家,學校幾乎是在一條直線上。學校在下麵,我家在中間。每次放學去外公家的時候都必須經過我家門口。我不會進去,甚至連看都不會朝裏麵看一眼。母親太想我了,硬要把我拉進去陪著她。但我每次都會問,他在不在?母親知道的,我口裏麵所說的他就是父親。
也許是母親太想念我了吧,他每次都對我說他不在。於是我就像一隻怯懦的小羔羊一般隨她進去了,但他幾乎每次都在。當然,看見他我就想跑,可天知道,一看到他,我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怎麼跑?
次數一多,我連母親也開始痛恨了。後來,我隻要看見母親站在門口墊腳環視,等我出現,我就會悄悄地從另一條大路上繞半個小時回外公家。
外公每次都會焦急地站在巷口等我,這讓我很安慰。母親實在沒有辦法,隻好來外公家裏看我。當然,我不會跟她回去。偶爾,外公覺得我的確有很長時間沒有回家了,就會親自帶上我去家裏走一走,轉一轉,算是放風。每次我都緊緊拉住外公的衣角,躲在他的身後。
童年的記憶裏,外公就成了一座救命的山,一座能為我阻擋一切苦難的大山。
2
一直到現在我都很愛吃零食,這就是外公寵我留下的後遺症。我當時很喜歡吃甜食。外公為了滿足我,在家裏擺滿了大大小小的不同種類的甜品。我躺著吃,坐著吃,站著吃,睡覺也吃,簡直是沒完沒了。後來,牙齒壞了,不得不消停一段時間。
外公七十歲大壽的時候,母親硬把我困在了家裏。當時去了很多人,父親這邊的親戚和母親那邊的親戚幾乎都到了。長輩們合夥買了一個在當時看來是非常奢侈的三層蛋糕,上麵不但有鮮脆欲滴的果脯,還有一個純奶油的大壽星。
壽禮還沒有開始,外公就不顧眾人的反對用刀子把壽星切了下來,放在我吃飯的那個小鐵飯碗裏。
很不幸,我接連幾天都沒能逃出去。門鎖了,窗封了,無路可去。
躺在漆黑的屋子裏,我第一次在夢裏見到了外公。醒來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捂嘴大哭。可我不敢發出異樣的響動,我隻能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如果不小心把父親吵醒,我肯定皮開肉綻。
後來外公病了,叫喊著要見我。母親沒辦法又把我送了回去。外公躺在慘白的床單上,用粗糙的手逗我,用翕動的唇親我,而後,擠眉弄眼地說有我最喜歡吃的奶油,很多很多。我當時高興極了,一個勁兒地問他在哪兒。他故作神秘,沒告訴我,說要先親親他的臉奶油才會出現。我一味地想著吃,很快按他的意思做了。
當我欣喜若狂地捧出那隻小鐵碗,準備大吃一餐吃,笑容忽然僵在了臉上。大紅的奶油壽星,像一塊日久未動的臭豆腐,渾身長滿了白色的茸毛。
外公以為我肯定會哭,激動地從床上爬起來,將我抱在懷裏,一遍又一遍地說,寶貝不哭,乖孫不哭,外公待會兒就帶你出去買。
在當時的年紀裏我當然不明白什麼叫做感動。但後來終於懂得,那份沉重而又純粹的愛。一回想起來,思緒就會如同春日裏的野草,在我的眼裏瘋長,浸濕了記憶中那根曾被外公緊握的白色羽毛。
3
外公去世那年,我剛巧十歲。
我忽然懂得了死亡意味著什麼。整夜,我就這麼牢牢地抱著外公的帽子,睡在我們嬉戲的大床上,哭得稀裏嘩啦。
那夜過後,我長大了很多。我開始嚐試忘卻所有關於嬌寵的記憶。因為我知道,之後的歲月,再沒有人會驕縱我的任性。
十一歲的下午。父親醉酒以後踉踉蹌蹌地來到了我們教室裏,一看見我,二話不說,拖上講台就是一陣拳打腳踢。
當時我正讀六年級。
我記得非常清楚。當時,窗外正普照著明媚的陽光,綠葉在風中像鳥兒的翅膀一般上下浮動。我像一隻瀕臨死亡的小貓,安靜地躺在講台上。鼻腔裏,口裏,臉上,全是刺眼而又充滿腥味的溫熱液體。我不敢抬頭,也不敢哭。我當時甚至連動一動的勇氣都沒有。
後來我們班主任來了,她發了瘋似地把我父親拖開。我忽然覺得有了一個依靠,有了一種寄托,終於撕心裂肺地哭了出來。急促不斷地咳嗽使鮮血不停地往外湧,染紅了外公生前給我新買的白襯衫。
父親說我是他兒子,他想怎麼打就怎麼打。我沒有在意那一句話,隻是單純地害怕,覺得他是如此高大,和窗外粗壯的梧桐樹一般。可不知為何,後來不論怎樣都忘不了這句話,一直到今天它都還殘留著無法磨滅的傷痛。
4
幾乎每月他都會到學校“探望”我一次。
大抵是因為這個緣故,在當時脆弱的年歲裏,我開始逐漸害怕三十歲以後的男人,由心而發的恐懼。
初二那年,我轉了班。物理老師剛巧是一位年近四十的男人。記得有一次犯錯,他僅是瞪眼怒吼,我就不可遏製地站在教室裏哭開了。我覺得他好像我的父親。
我幾乎想過自殺,但我沒有勇氣。
我是那樣地厭惡學習,可又不得不學。我不但要學,而且還要保證良好的成績。每次考試完結,我總會害怕很長時間。
記得有一次我考得很差勁,沒敢回家。結果,父親提著棒子全城尋我,最後,在洶湧我的馬路上,我被打得鬼哭狼嚎。他說,棍棒底下出人材。我想,我不會是人材,因為我受不了打。
終於有一次,我決定反抗,沿著出城的小路獨自跑了很久很久。夜深了,又冷又餓,卻不敢回去,隻好漫無目的在街上逛。深秋的夜,昏黃的路燈下,我蜷縮著身體,靠著燈杆下的垃圾桶睡了整整一晚上。
這些疼痛的記憶沒人知道。很多時候,想找人傾訴,說了半天,他們卻對這些故事的真實性表示懷疑。
我開始寫莫名其妙的文字,一個人安靜地坐在高高的田埂上,沒有任何動機與目的,沒想過出名,更沒想過得利。
當時日記本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我唯一的夢想——離開這裏。
父親終於發現了我的日記。他暴跳如雷地拎起整壺沸騰已久的水向我和母親扔了過來。我當時不知所措,隻好本能地用腳去擋。結果,在後來的十年裏,再熱的天氣我都沒有穿過短褲。我當時狼狽地跪在地上,痛哭著,哀求著,抱著母親的大腿叫她帶我走,帶我走。
可最後,我們還是沒有走。
5
初二下學期,父親第四次酗酒吐血。
屋裏的枕頭,床單上麵全是黑紅色的血塊。狹窄的空間裏,四處都充斥著酒與血的腥味,令人昏昏沉沉,五髒翻江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