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綏拉菲莫維奇(1 / 3)

第一卷 綏拉菲莫維奇

第一章 生平及創作道路

綏拉菲莫維奇(1863-1949)是蘇聯著名的無產階級作家,也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奠基人之一。

綏拉菲莫維奇的一生,是與俄羅斯人民共命運的一生。他經曆了兩個革命時期(資產階級民主主義時期和無產階級革命時期),三次革命風暴(1905年革命、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每次革命運動,他都是站在鬥爭的最前列。豐富的革命經曆,使他成為一個優秀的藝術編年史作家;他的著作,就是蘇聯人民革命的曆史畫卷。描寫蘇聯國內戰爭的長篇小說《鐵流》,被聯共(布)中央譽為"經典名著",標誌著綏拉菲莫維奇創作的最高成就。列寧和高爾基都很關注綏拉菲莫維奇的生活和創作,蘇共中央和蘇聯人民給了這位作家巨大的榮譽。一九三三年,他七十壽辰時榮獲列寧勳章,一九四三年,他八十歲時,又榮獲斯大林文學一等獎。

綏拉菲莫維奇的創作,不僅在蘇聯文學發展史上有著重要地位,對我國人民的革命鬥爭和新文藝創作也產生了有益的影響。一九三一年,《鐵流》這"鮮豔而鐵一樣的新花",在魯迅先生的努力下,衝破"岩石似的重壓",和我國讀者見麵了。從此,綏拉菲莫維奇就成為我國人民熟悉和喜愛的作家。

亞曆山大·綏拉菲莫維奇·波波夫於一八六三年一月七日誕生在頓河草原上的尼日尼·庫爾瑪雅爾鎮。他的父母都是頓河地區的哥薩克。父親綏拉菲莫·伊萬諾維奇·波波夫十六歲就離開家到高加索軍隊服役去了。綏拉菲莫維奇為人誠實、忠厚。他的天地就是團隊。團隊以外的天地,他一無所知。他曾兩次獲得沙皇的喬治勳章,並被提升為軍官。母親拉伊莎·杜保夫斯卡婭善良而熱情,在村子裏很受人敬愛。她關心人們的疾苦,她們家雖不富裕,她卻常常設法周濟貧困的鄰居。她受的教育雖不多,但能以流利而又生動的語言講故事,她用幾個詞就能把一個人形容得惟妙惟肖。正是她在綏拉菲莫維奇幼小的心靈上,播下了文學的種子。綏拉菲莫維奇就說過,他"成為作家是由於受母親的影響"。

綏拉菲莫維奇的父母都信基督教。每逢禮拜日,他們就給兒子換上一套漂亮的衣服,領他到教堂去。在綏拉菲莫維奇的親屬中,隻有他的外祖父亞曆山大·伊萬諾維奇·杜保夫斯基不信上帝,他從來也不到教堂去作禮拜。要是神父到他家來,他就把自己的房門鎖上,到草原上去。有一次,小薩沙(綏拉菲莫維奇的愛稱)將從鄰居老太婆那裏聽來的黑手鬼的故事,告訴了外祖父。外祖父生氣地說:"亂扯閑話,把孩子給教壞了......,你別聽女人們的閑話,......"

薩沙愛爸爸和媽媽,也信任他們,也愛外祖父。他看見村裏人是那麼尊敬外祖父,外祖父常常替他們向法院寫申訴書。村裏人說外祖父救了許多哥薩克,讓他們"沒討飯和蹲監獄"。外祖父也很喜歡這個觀察力和想象力都強的外孫子。他每次來,總是耐心地回答薩沙提出的出人意料的問題。這一老一少,常像平輩人一樣交談著。

有一次,薩沙給外祖父講村裏兩個農民打架的事。福民說一個新來的農民偷了他什麼土地就打起來了。外祖父聽完了薩沙講的故事,臉上現出了愁容,氣憤地啐了一口唾沫說:"這才是胡塗人!他們都是窮人,哪裏有什麼土地?""那福民為什麼說那個外來的農民偷了他的土地呢?"薩沙問他的外祖父。

"這是愚昧造成的。福民是頓河這兒的本地人,他是地主的農奴。當農奴製一廢除,地主康尼克夫就跟他說:'再見吧!'這樣福民就成了一個什麼都沒有的自由人。他恨那個外來的農民,他說那個外鄉人是來搶他福民這個本地人的土地。其實,他倆都沒有土地。"外祖父解釋的話薩沙並不完全了解。地主康尼克夫的土地一眼望不到邊,可是福民和外來的農民連一寸土地也沒有,為什麼這樣呢?薩沙不明白。他想下一次好好問問外祖父。可是不久薩沙就與外祖父分手了。

薩沙的父親綏拉菲莫·伊萬諾維奇在一個哥薩克團裏管財務。這個團,要移駐到俄國西部的所謂"波蘭帝國"去。這樣,薩沙就帶著他的困惑隨同父親遠行了。

在整理行裝的日子裏,薩沙常常跟父親的勤務兵聶菲德在一起。他也是哥薩克人,平常見薩沙總是很親熱的。可是這次他們在一起時,薩沙感到他很憂愁,不像從前那樣愛說愛笑了。有一天,薩沙看見一個年輕的哥薩克來找聶菲德,他沒聽清他們說什麼,不過從那個人臉上的表情,對以覺察出他在講什麼不高興的事。後來聶菲德告訴薩沙,他們倆是一個村的人,他叫基斯烏索夫,結婚不久,剛剛入伍,可是這次就要出發了,他請求上士讓他跟老婆見一麵,他說,也許以後永遠見不到她了。可是上士無論如何也不代他向中隊長報告......。聶菲德囑咐他:"這話您可別告訴爸爸和媽媽呀。"

聶菲德的話,使小薩沙深思起來。父親老是告訴薩沙:哥薩克是帝國的支柱,為沙皇和祖國的榮譽服務,是一個哥薩克無上的幸福。可是,基斯烏索夫不願意出發,聶菲德也不願意,別的哥薩克大概也不高興離開故鄉,一去很多年,這是為什麼?

這一個問題,對一個七歲孩子來說,是太複雜了,而且父親對他灌輸的一些傳統觀念也很牢固。他不能分清哪是對的,哪是錯的,真理在哪兒?這在孩子的天真的心靈上又增添了新的困惑。

行軍的三個月裏,在路上和休息的時候,薩沙總是跟哥薩克騎兵在一起玩。因為薩沙的同年夥伴都留在遙遠的頓河那邊了,新朋友還沒有。孩子和成年人在一起混久了,不由得就要注意成年人的複雜生活。大人告訴薩沙,對誰都應當親熱、有禮貌,愛所有的人,因為這是上帝的旨意。上帝大概也這樣命令成年人吧。可是,為什麼他們彼此不能容忍,軍官對士兵是那樣粗暴無禮?

薩沙認識的騎兵中隊長--阿列菲耶夫平時是很和藹的人,他常到波波夫家裏來,有一次還送給薩沙一把削鉛筆的小刀哩。可是有一天薩沙看見他把哥薩克兵的牙齒都打掉了。軍官走後,哥薩克用手從地上小心地撿起自己的牙齒,就把它藏在兜兒裏了。薩沙把這事情告訴了母親,並且擔心地問:"媽媽,哥薩克就白白地挨了打嗎?這是他的牙呀!"母親每次碰到這類事,自己又無法阻攔時,臉上總是現出抱歉的樣子。薩沙這次又看到了他熟悉的那種表情。

薩沙老是以困惑的目光,注視著周圍的一切,希望獲得滿意的答案,卻幾乎一次也沒獲得。是生活太複雜,還是小薩沙太愛思索?或許是兩者兼而有之吧。

在團隊裏,聶菲德成了薩沙的好朋友。他們相處得十分親熱,整天呆在聶菲德做飯的廚房裏。煎鍋和燉菜的小鍋在聶菲德的大手裏像玩具似的。他一邊剁蔥,煎肉餅,洗家什,一邊滔滔不絕地講家鄉的事情,講團裏的新聞,甚至還談論孩子不大懂得的關於生和死的問題。聶菲德講故事講得有趣,逼真。後來綏拉菲莫維奇在《童年生活片斷》的草稿裏,寫到聶榮德時說:"凡是他認為是在道德上應做的事情,或者反過來,是不體麵的事情,我也認為是應做的或者是不體麵的。"

有一天,薩沙看見了一件他終生難忘的事情。

士兵基斯烏索夫因為逃跑被打七十樹條。這是一個令人戰栗的場麵。那樹條的嗖嗖的響聲和嘶啞的喊叫聲混在一起。哥薩克人赤裸裸的身體上的一條條血印,這一切深深地印在薩沙的腦海裏。他回到家裏,忘不掉這一切。他不想吃,也不想喝,他告訴了父親和母親。這卻引起了父親的憤怒,認為他到不該去的地方遊逛,並宣布從此由他自己來管教孩子。

果然,第二天父親到孩子的房間裏來了,開始按照自己的方式教起功課來。孩子嚇得渾身哆嗦,著急了,說些胡塗話,惹得父親生氣,說薩沙不用功。後來就決定請個教師來教他,這才放心了。

其實,薩沙很早就喜愛讀書。有家庭教師以後,他更不滿足那些很薄的兒童讀物。有一天,他偷偷來到父親房間裏,在書架上找到一本《戰爭與和平》,就坐在地板上看。他沒聽見母親走進來,等到母親和氣地但是堅決地把那本書給合上時,他才發現她。

"你讀這個還早",母親說。"讀你自己的小書吧,難道那些小書沒有趣味嗎?"

"不,媽媽,有趣。可是,那是些小書,這個呢,是講活人的......"

孩子不能更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意思。

"等你上中學,我就給你買一部《戰爭與和平》"。她說著還是把書拿走了。

可是,薩沙仍偷偷地繼續讀它。

三年以後,母親實踐了自己的諾言,果然給兒子買了一部《戰爭與和平》。薩沙十分高興地讀著他已經讀過的那些篇章。這以前,他曾被凡爾賽、瑪茵、李德、庫珀等的長篇小說迷住,熱心地扮演這些書裏的主角--勇敢謙遜的獵人和神奇的聶莫船長。可是薩沙從來也沒扮演過托爾斯泰書裏的主角們。綏拉菲莫維奇後來說過這樣的話,"因為往何遊戲都是對生活的模仿,可是當我打開《戰爭與和平》時,我簡直就是在生活裏,沒有必要去模仿生活,我就是在生活,並沒有把這當作一本書。"

綏拉菲莫維奇後來在自傳裏寫到他的童年生活時說:"假如我能夠表達我的內心世界的話,我就會說,我有兩種生活:規矩的生活和混亂的生活。一種生活是跟父母,跟弟妹,跟客人們在敞亮的、清潔的房間裏過的,大家都穿得很好,很整潔;另一種生活是在廚房裏過的,是在我們頓河團的哥薩克營房裏過的,人們不讓我到那兒去,並且用責罰來嚇唬我,我隻是偷偷地往那兒跑。"

一八七四年,薩沙隨他父母回到了熊口鎮,在這裏上了中學。熊口鎮坐落在頓河邊上,靜靜的閃光的頓河倒映著陡峭的高山,遠處就是那無邊無際的頓河草原。

薩沙很喜歡這美麗的地方。在炎熱的夏天,從清早就跟小朋友們到頓河去釣魚。釣上來十幾條小魚,就熬湯,做野餐,有趣極了。可是來到熊口鎮的第二年秋天,不幸降臨到波波夫家,薩沙的父親去世了。母親憂傷成病,從此沉重的家庭負擔就落到他瘦弱的肩上。波波夫家分到一塊土地,可是在他父親去世以前就典出去了。隻有一所小木房子,母親與四個子女搬到一個房間裏,其餘的房間都出租了。媽媽成了那些房客的服務員。看見媽媽從早到晚給孩子和房客做飯,拾掇屋子,洗衣服,薩沙很傷心。

隨著家庭的破落,親戚朋友們對波波夫家的態度驟然改變了。薩沙跟母親偶爾到人家做客,總是坐在末席。綏拉菲莫維奇後來回憶說:"那些該死的家夥連沏的茶都不一樣:給別人沏香的,給我們沏沒有香味的。"薩沙正是在這艱苦的生活中,養成了對庸俗的市儈習俗的仇恨。為了減輕媽媽的負擔,薩沙從中學三年級起就開始半工半讀:一邊利用課餘時間為同學補課,獲些薄酬以維持生活,一邊堅持學習。

在中學時期,薩沙很愛自然科學。他覺得很奇怪,原來廣大的生物界也有著嚴格的分類。老師說,學者們不斷地發現新的品種,為了這個,人們經常到南美洲的荒林和沒調查過的非洲大陸的叢林裏進行科學考察。

非洲和南美洲都離得很遠,可是頓河沿岸的叢林和草地卻近在身旁。放學後,薩沙就與兩個同學帶著捕蝴蝶的網子進行"科學考察"了。幾個月裏,薩沙把課餘時間都用在觀察動物界和植物界上了。除此之外,薩沙也很喜歡做化學和物理實驗。薩沙上五年級時,熊口鎮被雷擊死了七個人,他向物理教員提議由學生們自己做個避雷針。

自然科學打開了薩沙的眼界。如果說當年他從外祖父那裏,隻是朦朧地感覺到上帝並不那麼神聖,那麼,現在他就用自然科學這把解剖刀,劃破了上帝莊嚴的臉孔。

隨著對上帝信仰的動搖,薩沙也開始清醒地觀察人世間的一切。正在這時,他生活中又閃現出耀眼的火花,那就是外來的大學生們帶到鎮上來的那些讀破了的小冊子。它們像一把鑰匙打開了薩沙的心靈。薩沙在六年級就讀過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看過杜勃羅雷波夫和皮沙烈夫的著作。他時常和幾個親近的朋友在一起讀書、爭論。在這些人中,最出眾的是直爽、聰明的奧列斯特·高沃魯斯。他是後來謀殺沙皇亞曆山大三世的組織者之一。他們秘密地閱讀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羅留波夫和皮沙烈夫等革命民主主義者的著作。薩沙第一次從這些書籍中聽到了要推翻沙皇專製政府這麼大膽、公開的呼聲。他知道為了那篇反對第三廳的密探謝多·費洛季的文章,皮沙烈夫被監禁在彼得堡要塞裏四年半;也知道車爾尼雪夫斯基為了自己的信仰而被終身流放西伯利亞。

革命民主主義的思想種子落到肥沃的土地上了。中學生薩沙·波波夫對沙皇的信仰開始破滅了。

一八八三年,薩沙從中學畢業。母親開始為兒子請求數目不大的士兵津貼,好讓他繼續讀書。可是入什麼學校呢?他在皮沙烈夫的著作影響下,對自然科學發生了濃烈的興趣。波沙烈夫主張發展自然科學,他認為"自然科學是我們社會最迫切需要的東西。誰引誘青年離開這個事業,誰就是妨礙社會的發展"。皮沙烈夫對自然科學的宣傳和提倡,大大地提高了自然科學在十九世紀七十--八十年代的俄羅斯知識分子眼中的意義,使得當時的許許多多青年人都願意學習自然科學了。

薩沙·波波夫就這樣考入了彼得堡大學的數理係。

薩沙·波波夫離開了靜靜的頓河,來到了十九世紀俄國社會的政治中心--彼得堡。

彼得堡用灰霧彌漫的陰暗天氣迎接這個在頓河邊上長大的青年。他懷念故鄉那南國的驕陽和草原上無邊的藍天......,彼得堡精美、宏偉的建築群、城市的嘈雜和擁擠,使他感到陌生和沉鬱。但是,大學裏緊張的學習生活很快使他忘記一切,求知的渴望占據了他的心靈。在這裏,他深深感到自己知識的貧乏和中學教育的缺陷。要彌補這些不足,就必須刻苦讀書。他除了聽課之外,就藏在宿舍裏讀書,不論是自然科學的,還是社會科學的,他都如饑似渴地咀嚼著。接連讀了三個月,直到醫生堅決地禁止他讀書,說他有失明的危險,他才稍作調節。書籍像一盞明燈似地打開了薩沙的視野,使他知道了許多以前聞所未聞的事情和道理。可是仍有許多問題在書本上找不到答案。於是他帶著這些問題進入了大學生研究組。

大學生研究組是八十年代上半期在俄國出現的革命小組。它是一八八三年在俄國最初的馬克思主義團體--"勞動解放社"的影響下組織起來的。在那裏,薩沙與他的同學們一起艱難而勤奮地讀著馬克思的《資本論》。開始的時候困難得使人苦惱,"沒法忍受"。綏拉菲莫維奇在自傳裏這樣寫道:"有時候讀了五六個鍾頭才研究明白和弄懂了十幾行字。有時大家由於自己的無知和不懂而陷於失望。可是,困難克服了以後,真像把寬寬的大門打開了一樣。"對馬克思普作的學習,加深了他對俄國社會現實的認識。但是,八十年代的俄國,馬克思主義剛剛傳播,他雖然讀了馬克思著作,但還不能完全理解。

大學的第一年他就是在緊張的攻讀、熱烈的爭辯和不倦的探索中度過的。在這一年中,他生活的風帆,已從自然科學的港口,駛向了社會科學的航道。

在彼得堡大學,薩沙結識了列寧的哥哥亞曆山大·烏裏揚諾夫(他是民意黨人)。那是在一次晚會上,烏裏揚諾夫的簡短而富有邏輯性的演說,深深地吸引了波波夫的注意。他的演說特別強調工人階級在革命中的作用。但是知識分子怎樣去接近工人,怎樣才能使工人把自己當做朋友呢?帶著這個問題,波波夫去請教烏裏揚諾夫。烏裏揚諾夫直截了當地鼓勵他到工人中去,到加列爾港口的一個工人小組裏當宣傳員。薩沙·波波夫把烏裏揚諾夫當作前進道路上的路燈,按照他的指引,波波夫果然到工人中去了。波波夫在和工人的接觸中,加深了對他們的了解,也開始學會做宣傳工作。這為他以後的文學創作,為革命服務鋪平了道路。

一八八七年三月一日,民意黨以恐怖手段謀殺沙皇失敗,也因此,烏裏揚諾夫被判處死刑。這件事激起了波波夫無比的憤慨。他永遠不會忘記由於烏裏揚諾夫的引導,他才接觸了工人,並從那些滿身油汙和熏得漆黑的人們那裏看到改造社會的力量;他也不會忘記烏裏揚諾夫那種蓬勃的、像火一樣的革命熱情,給自己以溫暖和對未來的勝利的信念。事件發生的第二天,波波夫接受學生會的委托,以學生會的名義,起草了一篇告社會人士書,闡明了事件的真相和烏裏揚諾夫所從事的活動的作用和意義。因此,他也被沙皇政府逮捕了。波波夫是在把宣言稿送去付印的途中被捕的。他機靈地把宣言稿搓成團,攥在拳頭裏。當憲兵押著他走過半明半暗的走廊時,他就悄悄地把紙團送到嘴裏咽下去了。由於缺乏罪證,更重要的是當局想放長線釣大魚,波波夫入獄不久就被釋放了。波波夫出獄後在警察的嚴密監視下生活著。他像個被追趕的野獸,在彼得堡城裏周旋了三個星期。密探像條尾巴,緊緊地跟著他。為了擺脫敵人,波波夫決定暫時離開俄羅斯帝國這不容安身的國土。但沒等離開俄羅斯,他又被捕了。一八八七年夏,他被流放到俄國遙遠的北方小鎮--梅津。

梅津是阿格爾克省的一個小縣城,位於俄羅斯北部寒冷的海邊上。這裏幾乎常年是冰天雪地。生長在充滿陽光的南方的哥薩克,曾為彼得堡的陰暗天氣苦惱,而今他更難耐這北國的荒涼。七月的梅津,用迷蒙的細雨迎接波波夫。驚人的潮濕和北極的無盡的白晝,使他整夜難以合眼,波波夫躺在硬板鋪上一直睡不著。窗外連綿不斷地下著淒涼的細雨;沒有出路,沒有希望的煩惱,像迷蒙的雨絲一樣纏繞著他。有幸的是,就在這北國,就在這苦惱之際,命運之神安排了波波夫與莫依先柯結識了。彼得·莫依先柯是著名的莫洛佐夫紡織廠罷工運動的領導人。一八八四年,莫洛佐夫工廠的罷工運動整整堅持了一個星期。後來沙皇政府調一團頓河哥薩克用武力鎮壓了罷工運動。罷工失敗後,大批工人被逮捕,莫依先柯就是那時被捕的,後來流放到了梅津。莫依先柯在波波夫到梅津後的第三天來到波波夫的住處。他是這樣自我介紹的:"咱們來認識認識吧。我叫彼得·莫依先柯,按職業是紡織工人,按使命是革命家,按居住地點是流放地的犯人。"這是一個身材不高,有著一雙明亮愉快的眼晴的人。他的到來給波波夫消除了許多愁苦。他們雖然是第一次見麵,但莫依先柯工人運動領袖的形象,早就印入了波波夫的腦海,波波夫在彼得堡就聽說過他。經莫依先柯的介紹,波波夫參加了由一些流放犯人組成的公社。他們有時做木工,有時讀書、爭論,消磨漫漫的長夜。有時在莫依先柯的帶動下,唱起雄壯的歌曲,這樣,波波夫透過北國的迷霧,又看到了陽光。

在這裏,波波夫也常常和本地居民,海濱的農民、獵人交往。他們常常在北方的寒夜裏,在那黑漆漆的小屋裏漫無邊際地交談著。白海沿岸居民的故事,使波波夫深受感染。他麵前時而出現人們與無情的自然界進行頑強鬥爭的圖畫。無邊無際的冰原,突起的冰塊在破裂、在碰撞,冰原上有獵人拖著打死的野獸,急急忙忙地往岸邊跑來。潮水一來,冰川就會把人帶走,拋進茫茫海洋之中,多少獵人因此而送命!

富農對白海沿岸農民的剝削,和頓河一帶哥薩克地主對"外鄉人"和"本地的"貧苦農民的剝削同樣的殘酷。是啊,這殘酷的剝削,同眼前的冰川一樣,無時無刻不在吞沒無辜的生命!一種強烈的感情衝動,促使他把自己滿腔的鬱悶傾吐出來,讓人們都能了解這人間的不平。在這種動機下,波波夫開始創作。在昏暗的油燈下,伏在小桌上,寫啊寫啊!用文字把腦子裏出現的模糊形象描寫出來,多麼難啊!常常為了找到一個準確恰當的字眼而苦思冥想。作家後來回憶這段生活說:"和農民的會晤,給我的文學經驗提供了第一批材料。"

由於波波夫的眼病加劇,醫生建議,把他轉移到一個氣候較好的地方。直到一八八八年八月,他才獲準到皮涅加去過他的流放生活。

皮涅加也屬於阿爾罕格爾斯克省。從梅津到皮涅加大約僅有三百俄裏。這是僅有一千居民的小鎮。皮涅加的自然風景優美,這兒有漁產豐富的湖泊,有茂密的森林。由於環境改變,氣候適宜,波波夫的眼病好多了。他每天晚上都在搖曳不定的煤油燈下寫作,寫了塗,塗了再寫。

皮涅加也有一批流放的政治犯。人數雖不多,可是相當團結。到這裏不久,波波夫就和他們熟識了。根據梅津的經驗,波波夫在這裏很快組織起一個木工作坊。白天波波夫攬活,做木工,跟那些身體強壯、滿臉胡茬的獵人們談話。天一黑,他就鎖上自己的小屋的門,照例寫作。經過一年多時間的辛勤勞動,波波夫的第一篇小說--《浮冰上》終於完成了。他滿懷喜悅而又忐忑不安的心情讀給朋友們聽。後來他回憶說:"剛讀出聲來,我就突然覺得憋氣,可怕,因為我覺得這篇小說簡直太無味了......。"小說裏所描寫的景色,他的朋友和他本人每天都看見,有什麼新奇之處呢?但是隨著小說情節的展開,越來越引起聽眾的注意。小說的結局使大家極為激動。小說讀完後,朋友們還在熱烈地討論著,並且鼓勵波波夫把小說《浮冰上》寄到《北方通報》編輯部去。《北方通報》因為稿件太多,將它轉到《俄羅斯新聞》上發表了。這是以綏拉菲莫維奇為筆名發表的第一篇作品。

半個世紀以後,綏拉菲莫維奇回憶起他的處女作發表這件事還掩飾不住激動的心情。他說:"打開報紙--我唉喲一聲:白紙上印著黑字,這是我的小說,是我的......是我的!這是真的嗎?我不管怎樣也合不上嘴唇!一直在張嘴傻裏傻氣地微笑著,我不管走到哪兒,總是那樣微笑著。......"這是母親聽到新生嬰兒啼聲時,發出的微笑;這是手無寸鐵的戰士尋找到新武器時,發出的微笑。這微笑中既有艱苦勞動之後的欣慰,又有投入新的戰鬥前的喜悅。是的,從此流放犯亞曆山大·波波夫變成了作家綏拉菲莫維奇,一個作家的生活從這流放地奇跡般地開始了。

一八九○年六月,綏拉菲莫維奇獲準回到自己的家鄉去度過未滿的刑期。六月十四日,青年作家滿懷著將要和家人團聚的愉快心情,離開這嚴寒的北方。在他動身前不久,《俄羅斯新聞》又刊登了他的兩篇反映北方生活的小說《在凍土地帶》(又名《冰天雪地》)和《在木筏上》。

走向未來的贈言

綏拉菲莫維奇回到了故鄉--熊口鎮。頓河是那樣清澈,遠山是那樣嫵媚,造物主把這山光水色,構造成美麗的圖畫,來歡迎頓河的兒子--綏拉菲莫維奇。從淒涼的北國歸來的綏拉菲莫維奇,一踏上故鄉的土地,自然感到格外親切。但是,當他闖進自己的家時,看見的卻是衰老的母親和瘦弱的弟妹,使他百感交集。媽媽給他講起這幾年困苦和悲慘的生活。他知道,這是一個孤單的女人和四個孩子為生存而鬥爭的故事。母親用祈求的眼光,看著久別歸來的兒子。這眼光清楚地表示出:你也應像別人一樣,安靜地生活吧,你可憐可憐自己的母親吧。綏拉菲莫維奇敏銳地感到飽經風霜的母親是在為他的生活和前途擔憂。

這天晚上,綏拉菲莫維奇很久沒有入睡。他在思考以後做什麼,未來的生活應該怎樣安排?他同情母親,不願給她再增添痛苦,但他卻無法"安靜"地生活;魚兒怎麼能離開水,戰士怎麼能離開戰鬥?在流放期間,當他的第一篇小說獲得成功之後,綏拉菲莫維奇就決心用手中的筆為武器,去投入俄羅斯人民的偉大鬥爭。

從弟弟文尼亞那裏知道羅斯托夫有地下小組在活動。他多麼渴望去那裏看看啊,但他是一個被警察監視的人,沒有行動自由。正在這時,區長辦公室通知他,批準他到礦水城去治病,期限是一個半月。這是對他在皮涅加時提的申請書的答複。綏拉菲莫維奇想利用這個合法的機會辦兩件事:一是跟羅斯托夫的地下小組取得聯係,二是到下新城柯羅連柯那裏聯係出版短篇小說集。就這樣決定了,到羅斯托夫和下新城去,在家裏卻說出去治病。

兩天以後,綏拉菲莫維奇就到了羅斯托夫。在那裏,他找到了阿拉貝謝夫。他們是在皮涅加認識的。阿拉貝謝夫是一個有學問的馬克思主義者和精明強幹的組織者。他在羅斯托夫組織了一個地下革命小組,跟"勞動解放社"取得聯係,從他們那裏得到馬克思主義讀物,並把烏拉基高加索鐵路總工廠的工人吸引來參加小組的活動。綏拉菲莫維奇馬上看出,他到這兒來是對的。他們就如何在熊口鎮建立地下小組和開展活動談了許久。他們決定在村裏租一座磨房,派兩個同誌去那裏工作,隻要有這個核心,熊口鎮的工作就會開展起來。這為緩拉菲莫維奇創造了接近工人、參加鬥爭的條件,也為他的創作開拓了基地。

幾天以後,綏拉菲莫維奇到了下新城。這個年輕的作家受到柯羅連柯熱情的接待。柯羅連柯告訴他,他與烏斯賓斯基談論過他的作品,他們對《俄羅斯新聞》上發表的小說都非常滿意。柯羅連柯說:"您的語言很好,簡潔而有力,描寫也生動,新鮮,人物都生氣勃勃的。這些人物雖然刻畫得簡略,匆忙,可是仍然是生氣勃勃的,而且在您的每篇小說裏都顯露出一種思想,過去是這樣,現在是這樣,但這是不應該的。不過我要重複地說,在人物的描繪方麵叫人覺得有點簡略,這好象是巧妙的、有天才的畫家的手順便作的水彩畫的素描。是的,是水彩畫的素描,您應當過渡到深刻的、細致的油畫上去。"柯羅連柯微微一笑,接著說:"您看,我不光會誇獎,也會貶斥。而且,這個,可以說是在您走向未來時我給您的贈言。至於您請求出版的問題,我已請烏斯賓斯基給你安排,......。"綏拉菲莫維奇還是中學生時,就讀過柯羅連柯、烏斯賓斯基的作品;開始寫作以後,更把他們的作品作為範本來讀。現在,他局促不安地站在柯羅連柯的麵前,他很激動,這位當代俄羅斯著名作家對一個初出茅廬的作者,一個失去公民權利的人,竟是這樣誠摯、熱情,這是對綏拉菲莫維奇最大的支持和鼓勵。"走向未來的贈言",多好!綏拉菲莫維奇從這裏不僅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過去,而且看清了自己的未來。

十二月,綏拉菲莫維奇回到了熊口鎮的家。由於旅途的勞累,他病倒了。病後,綏拉菲莫維奇為減輕母親的負擔,他各處奔走,想尋找一個教課的地方。但是,大家對一個政治上被監視的人特別注意,找不到這樣的工作。生活一天比一天困難,沒有麵包,屋子沒有升火,北風一吹,屋裏像冰窖一樣冷,墨水凍了冰,鋼筆時常從凍僵的手裏掉下去。就在這饑寒交迫的時候,綏拉菲莫維奇完成了短篇小說《逃往美洲》。這篇小說寫的是他大學生活的片斷。對這篇小說,綏拉菲莫維奇雖不盡滿意,卻很重視它。因為這是他遵循柯羅連柯"走向未來的贈言"開始從水彩畫的素描向"深刻細致的油畫"過渡,作探測人物心靈的嚐試。綏拉菲莫維奇把小說寄給了烏斯賓斯基,請他看看。他在信中說:"有一件事叫我沒有辦法,那就是,我覺得我永遠也描寫不好一個人的心靈。死的自然界我寫得明確、突出,可是活的人就寫得蒼白和含糊。"

烏斯賓斯基很喜歡這篇小說,把它送給《俄羅斯思潮》雜誌發表。與此同時,《俄羅斯新聞》報刊也刊登了他的小說《轉轍員》。經烏斯賓斯基的介紹,文學基金委員會給綏拉菲莫維奇發了一筆數目不大的生活津貼。最困難的日子總算過去了。綏拉菲莫維奇終生沒有忘記老作家烏斯賓斯基在那困難的時刻對他的無私的幫助。

一八九二年六月,沙皇政府解除了對綏拉菲莫維奇的公開監視。綏拉菲莫維奇於是到諾沃契爾卡斯克謀得了一個家庭教師的職業。不久,他進"頓河的話"報館工作了。在報館工作期間,綏拉菲莫維奇創作了《在地底下》和《節前》等反映礦工生活的短篇小說。後來,綏拉菲莫維奇又應邀到"亞速邊區"報的馬利烏波裏分社當編輯。在這裏他寫了一係列抨擊社會生活醜惡麵的雜文、特寫和小說。如《南方的糧食交易》、《報複》等。綏拉菲莫維奇對沙皇專製製度的抨擊,引起了當局的不滿,不久他被報社解職。綏拉菲莫維奇在多少年以後回顧這段生活時說:"這幾年是我'深入生活'的時期。我下到礦井裏,和工人一起在可怕的黑暗的坑道中一起呼吸致命的鉛毒,或是跟漁民們到亞速海裏與風暴搏鬥......無論我走到哪裏,到處都是像鉛一般沉重的生活,它籠罩著整個世界。......這一切我都想講一講,呼籲一下,但是,到處是警察,檢查官......。"

從馬利烏波裏回到諾沃契爾卡斯克,綏拉菲莫維奇又到"頓河的話"報館工作,並成了它的正式職員。這裏的許多朋友都把綏拉菲莫維奇當作一個作家,並為在他們當中有這麼一個作家而驕傲。但是,綏拉菲莫維奇卻對他近幾年來寫的作品十分不滿意。作為一個作家,怎樣走向未來?綏拉菲莫維奇沉思著,一種新的思想在他腦海中升騰,那就是:作家不能滿意於寫人們的痛苦,而應將那即將爆發的力量表現出來。......

一天,大自然給了他啟示。那天,雷雨交加,密集的雨點,像一股寬闊的水流似的從天上潑下來。積水很快彙成一條湍急的小河,它把碎石頭衝翻了,把街道上的泥土都卷走了。可是,它不是從一滴一滴開始的嗎?滴水彙成河,就可以產生巨大的力量。綏拉菲莫維奇憑窗觀看著、沉思著。他從眼前的情景中,悟出了人民的力量。於是,他揮筆寫了一篇題為《一滴》(副標題是《兒童的小故事》)的短篇小說。它刊登在一八九八年第十六期《頓河的話》上。《頓河的話》卻因此被沙皇政府內務部下令封閉八個月。

一八九八年,綏拉菲莫維奇與頓河哥薩克姑娘克辛尼亞·彼波娃結婚。她是彼得堡別斯圖熱女子師範學院畢業生,會外語,有時候應"亞速海邊區報"編輯的邀請作點翻譯工作。婚後不久,綏拉菲莫維奇因《頓河的話》被封而失業。為了維持家庭生活,他決定去彼得堡碰碰運氣。那裏的書局也許能出版他的短篇小說集,還可以把一篇新作帶去。

十一月的彼得堡,以它特有的陰冷來回答綏拉菲莫維奇的滿腔希望。出版商答複,暫時不能出版他的書。小說新作送雜誌社,如石沉大海。本來柯羅連柯在《俄國財富》雜誌社當編輯,找到他還會有希望的。不巧的是,柯羅連柯不在彼得堡,需要三個星期才能回來。怎麼辦?等柯羅連柯,口袋裏的錢所剩無幾;回去吧,等於一事無成,於是他決定留下來。在這些日子裏,他時常想起十一年前,他被兩個穿藍製服的憲兵押送出這個城市的情景,想起亞曆山大·烏裏揚諾夫等犧牲的戰友。往事使他更懂得生活的意義,因而盡管一天隻能吃上一小塊麵包,靠喝茶水度日,有時竟餓得發昏。但他還是堅持坐下來寫作。三個星期過去了,柯羅連柯終於派人來找他了。他們整整九年不見了。柯羅連柯雖顯蒼老,但精神抖擻。他還是那樣熱情地接待綏拉菲莫維奇。他對綏拉菲莫維奇說:"你的《在工廠裏》寫得很好,編輯不應該拖這麼久,應該早就處理和發表稱的小說了。"柯羅連柯還答應要為他的小說集寫序言。由於柯羅連柯的關照,綏拉菲莫維奇領到了預付的小說稿費。這使綏拉菲莫維奇十分感激,久久不能忘懷。柯羅連柯不僅給了他走向未來的贈言,更為他堅定地走上文學道路奠基鋪路。在柯羅連柯的幫助下,彼得堡書商茲翁納列夫於一九○一年十一月同意出版綏拉菲莫維奇的短篇小說集。一九○二年四月綏拉菲莫維奇接到了嶄新的還帶油墨味的樣書。這是他在不同時期寫的,曾在各報刊上零星發表過的小說:《在木筏上》、《在凍土地帶》、《行軍》、《轉轍員》、《報複》、《散步》、《在地底下》、《節前》。這些小說收集在一起,印成一本厚書,仿佛與前不同了,更重大,更嚴肅了。短篇小說集的出版標誌著綏拉菲莫維奇在創作道路上向前邁進了一大步,奠定了他在文學領域的地位。

一九○一年十月,"頓河的話"諾沃契卡斯克分社又聘請綏拉菲莫維奇回去工作。這樣,綏拉菲莫維奇就經常在"頓河的話"上發表諷刺小品、寓言等各種體裁的尖銳的、富有現實性的"和讀者談話"。其中引人注目的是《火炬》。它與高爾基的短篇小說《伊席吉爾婆婆》一樣,都是寫勇敢的丹柯高擎著自己燃燒著的心,像火炬一樣照亮人們前進的道路。丹柯是傳說中的英雄人物,也是作家的精神寫照。他願高擎起自己燃燒的心,引導人民朝著解放的道路迅奔。

在與高爾基相處的日子裏

一九○二年一月,安德列耶夫聘請綏拉菲莫維奇到莫斯科一家大報--《信使報》工作。八月初,他應聘去莫斯科。到了莫斯科,綏拉菲莫維奇首先去見安德列耶夫。安德列耶夫是個活躍而樂觀的人,和他的那些憂鬱小說完全不同。綏拉菲莫維奇與他一見麵,就像老朋友一樣無拘無束地談論著創作和俄國的著名作家。在談話中,綏拉菲莫維奇不能同意安德列耶夫對生活的懷疑、絕望的見解。許多年之後,綏拉菲莫維奇還記得安德列耶夫的那句話:"作一個鍾,人們敲它隻是為了警報和出殯,永遠也不是為了快樂的婚禮。""為什麼不是為了婚禮,為了快樂和幸福呢?"這是綏拉菲莫維奇對安德列耶夫的明確回答。

就是從安德列耶夫的口中,綏拉菲莫維奇第一次聽到高爾基對他創作的肯定。一九○二年九月的一天,綏拉菲莫維奇去參加民主主義作家團體--"斯列達"在安德列耶夫家召開的會議。在這次會議上,他有幸見到了敬仰已久的高爾基。高爾基對綏拉菲莫維奇的作品,也很熟悉。一經安德列耶夫介紹,他們就一見如故。高爾基當即邀請綏拉菲莫維奇作為他主持的《知識叢刊》的撰稿人。在交談中,高爾基詳盡地告訴綏拉菲莫維奇出版這套《知識叢刊》的目的,他說:讓讀者在這些書中看見俄羅斯的生活,喚醒人們對俄羅斯的愛,振奮人們的力量,激發人們對幸福和美好生活的追求,......要知道會有幾十萬人來讀它。革命在成熟,工人階級越來越革命化,在這種空氣裏,正直的文學書籍也能起很大的動員作用。工人會發現字裏行間的意思,一切正直的思想都能得到工人的響應......。高爾基決定將綏拉菲莫維奇的短篇小說編到叢刊裏,並為他出版一部作品選集。高爾基稱綏拉菲莫維奇是一個"有價值的作家"。但他也對緩拉菲莫維奇的小說提出了很中肯的意見。高爾基說:"您可別忘記:礦工--這就是工人!要曉得,就是工人創造出周圍所有的一切來的。在您的作品裏,他們僅僅是一些窮困的、受踐踏的人,--他們很可憐......但這還不是全部的真實。礦坑是誰來掘?是誰把那堅不可破的石頭岩層爆炸開來?水湧進礦坑時--是誰把水汲幹的呢?瞧您的這個小孩子,--嗯,當然,他很可憐。可是他長大起來,就將是一個真正的世襲的礦工!土地,礦藏都要在他麵前讓出道路。真是這樣,我們常常忘記這些......這可是應當記住的。如果牢記著這一點,自然也就會描寫出來了。"

綏拉菲莫維奇曾長期地思索過,隻是對窮人同情,難道能改變他們的境況嗎?的確,不應該把工人僅僅描寫成被壓迫的可憐的人。現實也證明了綏拉菲莫維奇所熟悉的革命工人,像莫依先柯和工人小組的成員們,他們需要的不是憐憫,他們在最困難的時刻也是個領導者,經常鼓勵別人,他們是不屈服於命運的新生活的創造者。高爾基說得非常正確。貧窮、痛苦、饑餓--這隻是一半的真相,整個的真相呢--那就是莫依先柯以及工人階級的成千上萬的代表人物,他們爭取勝利的意誌是任何饑寒痛苦所不可摧毀的,這才是應該寫的東西。

在高爾基的思想影響下,綏拉菲莫維奇創作的革命傾向日益鮮明。

一九○三年,《知識叢刊》出版社出版了綏拉菲莫維奇的短篇小說集第一卷。其中作品都是作者根據高爾基的建議和指點,校訂過的。這期叢刊登載了綏拉菲莫維奇的短篇小說《在途中》。高爾基主持的《知識叢刊》,曾在俄羅斯文學史上產生巨大的作用和影響,綏拉菲莫維奇從中吸取了豐富的營養,開始了他創作的新的裏程,即開始走出批判現實主義的軌道,而邁向革命現實主義的創作道路。

一九○四年,綏拉菲莫維奇因病到克裏米亞的雅爾達休養,而離開了《信使報》社。在《信使報》工作期間,綏拉菲莫維奇幾乎每隔一兩天就得為它提供一篇文章。一九○五年四月,俄國無產階級第一次向沙皇政府發起武裝進攻,暴風雨似的革命鬥爭遍及全國,也蔓延到這個濱海的療養小城。綏拉菲莫維奇因病勢嚴重,無法離開雅爾達。他參與了弟弟文尼亞在雅爾達從事的地下革命工作。文尼亞是俄國社會民主工黨黨員,當時住在雅爾達。他們在一起複印列寧的"五一"宣言,秘密投遞俄國社會民主工黨的機關報--《前進報》,號召工人和農民用積極行動來紀念"五一"節。為了紀念"五一"節,綏拉菲莫維奇和文尼亞組織了一次大規模的文學朗誦會。正在雅爾達的高爾基在會上朗誦自己創作的一篇名為《監獄》的小說。這次集會引起警察局的注意,他們把綏拉菲莫維奇、文尼亞和高爾基都列入黑名單。綏拉菲莫維奇因此被迫與高爾基一起離開了雅爾達。

一九○五年十一月,綏拉菲莫維奇在武裝起義的前夕來到了彼得堡。在這裏,他首先見到了安德列耶夫。安德列耶夫頹傷了,他想離開這充滿鬥爭風暴的俄國,並邀請綏拉菲莫維奇和他一起到德國去。綏拉菲莫維奇很珍視與安德列耶夫的友誼,但他不能和安德列耶夫一起去。他認為一個作家的天才來自人民,來自生活,離開這些,天才就像一棵露出根來的小樹一樣要衰弱和枯萎。

綏拉菲莫維奇見到高爾基時,他看見這位人民作家--勇敢的海燕,正為革命工作在忙碌著。高爾基為俄國社會民主工黨募款,引導知識分子走上革命的道路,充滿信心地迎接新的革命風暴的到來。高爾基鼓勵綏拉菲莫維奇要觀察,敏銳地觀察,然後將他所看到的寫出來;為一個偉大的時代造影寫照,這對綏拉菲莫維奇是極大的鼓舞。不久,綏拉菲莫維奇寫了一篇題為《母親》的小說。這是以羅斯托夫、諾沃羅西斯克等地的革命鬥爭作為素材寫成的。母親是一個知識分子出身的民粹主義者,她曾經到民間去,宣傳革命,那些宣傳印入了兒子的心坎。後來兒子果然參加了革命,並準備為革命事業獻出自己的生命的時候,她的"革命性"卻像被風吹的一樣消散了。綏拉菲莫維奇把這篇小說讀給高爾基聽。高爾基認為綏拉菲莫維奇寫了一個重大的主題,母親和兒子,而兒子參加革命了。但高爾基說:"要是我,就用另一種方式來解決母親和兒子這個主題,一個工人出身的母親,不識字,獨生的兒子參加了革命:地下小組,罷工......兒子被捕了。可是兒子在監獄裏還在鬥爭,兒子的偉大真理感染了母親,戰勝了這個被壓迫的俄國婦女世世代代的恐懼和馴順性......(高爾基後來果然寫出了這樣一部作品,即長篇小說《母親》)。"這些話,像一把火,使綏拉菲莫維奇豁然開朗,促使他更深刻地去把握時代的脈搏。

在彼得堡時期,綏拉菲莫維奇住在工人武裝起義鬥爭最尖銳的布列斯尼區。在戰鬥最激烈的時刻,大炮的沉重的轟隆聲,時時穿過夜空。他跟工人自衛隊和群眾一起堆築街壘。那些不屈服的工人形象,深深地印在綏拉菲莫維奇的腦海中,一種創作的激情使作家拿起筆,用熾熱的語言,揭露敵人的罪惡,表現出工人階級的巨大力量。這就是在激戰時刻完成的特寫《在普列斯尼亞》和小說《葬禮進行曲》。

十二月十九日,白色的寒霧籠罩著整個城市,低矮的太陽射出暗淡的光,街道上到處是拆掉和燒毀的街壘的殘骸,起義被鎮壓下去了。綏拉菲莫維奇懷著滿腔義憤,帶著自己的作品到高爾基家,他給高爾基讀了這兩篇作品。

多年來,綏拉菲莫維奇一直牢記著高爾基的話語。他在創作上的革命傾向,正是在高爾基的影響下形成的。一九○五年的革命,更使他看清了工人階級的創造力量。所以,這個時期他寫的作品已經不是簡單的暴露,而是把無產階級作為爭取美好生活而奮鬥的自覺戰士來表現的,那裏麵充滿了昂揚的革命鬥爭的激情。

一九○五年武裝起義失敗了,從此開始了俄國曆史上最黑暗的斯托雷平統治的十年。全國實行恐怖統治,以各種手段來扼殺革命。但是,人民是嚇不倒的,俄國的城市和鄉村到處爆發起義和罷工。在這充滿白色恐怖的反動年代裏,有些革命同路人,已經膽怯地離開了革命隊伍;而資產階級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中有不少人轉到敵對的營壘,公開反對革命。反動勢力在思想戰線上也發動了進攻。資產階級頹廢文學大肆泛濫,像批判現實主義作家安德列耶夫也拋棄了自己以往的民主主義的傾向,高叫革命"毀滅",滑到頹廢主義文學的泥坑中去了。

綏拉菲莫維奇和高爾基一樣,在反動年代裏,經受了嚴峻的考驗,鍛煉得更加堅強了,他們忠實於革命事業,對革命的最後勝利懷著堅定不移的信念。

一九○六年是綏拉菲莫維奇創作上的豐收時期,也是他創作的新起點。一九○五年的革命鬥爭,鍛煉了綏拉菲莫維奇的革命意誌,也為他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的源泉。他創作出一篇篇反映人民的生活和鬥爭的作品。正如綏拉菲莫維奇給他妻子的信中所說:"過去我曾因為缺乏題材而苦惱,可是現在滿腦袋都是題材--題材非常豐富。"這一時期,綏拉菲莫維奇從早到晚地寫小說,這些小說都是革命現實的寫照,跟小資產階級的頹廢文學是迥然不同的。他猛烈地鞭笞革命同路人的變節行為和逃避革命鬥爭的消極情緒。和他以前的小說比較,這些小說中,回蕩著一種高昂、鬥爭、衝鋒的主旋律,再也不是低徊的哀歌;小說裏的人物多是覺醒者和勇敢鬥爭的戰士,再也不隻是些被侮辱被損害的人。這表明綏拉菲莫維奇已堅實地邁向革命現實主義創作道路。如《炸彈》、《深夜》、《葬禮進行曲》等。這些作品都相繼發表在高爾基主持的《知識叢刊》上,受到了人民的歡迎,卻引起敵人的恐懼和不安。沙皇政府終於在一九一一年禁止綏拉菲莫維奇的作品再版,並強令各地書店予以銷毀。

隨著創作不斷趨於成熟和生活積累的不斷豐富,綏拉菲莫維奇已不滿足於隻能反映生活某一側麵的短篇小說的創作,而渴望用更廣闊、更深刻的形式來展現時代的麵貌。因此,綏拉菲莫維奇在創作短篇小說的同時,開始了長篇小說的嚐試。一九○六年,也就是在莫斯科的十二月起義後不久,綏拉菲莫維奇開始寫長篇小說《荒漠中的城》。它的出現,標誌著綏拉菲莫維奇在恩想上和藝術上的新躍進。

長篇小說《荒漠中的城》在九十年代末期就開始了構思。當綏拉菲莫維奇在《亞速邊區報》工作時,常常到草原上的一些村鎮采訪。他親眼看見了資本主義是怎樣在這些村鎮發生、發展,以及資本主義發展中人與人之間關係的變化。但是在當時,作家對許多問題還不能得出明確的答案,經過了一九○五年革命的洗禮,作家的思想成熟了,於是他才動筆寫這部長篇小說。在這部作品中,作家以生動而鮮明的藝術形象揭示了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的對立,有力地揭露了資產階級對勞動人民的殘酷剝削,也深刻地表現了工人階級的階級意識的覺醒,他們必將成為改造舊世界,創造新世界的自覺戰士。肯定革命,肯定它的必然性和規律性,便是這部長篇小說的基本主題。

《荒漠中的城》是通過草原上一座新城的出現,揭露資本主義的剝削的殘酷性。這座小城以前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村鎮。商人和資本家像蒼蠅似的擁進這座小村鎮,開小酒館的查哈爾就是其中之一。他設妓院,開賭場,放高利貸,用種種卑鄙無恥的手段騙取了大量的金錢,整個城市都掌握在他的魔爪裏。他有房屋,有商店,有木工廠。但是查哈爾沒有幸福。作者用資產階級的內部矛盾,揭露了資產階級必然滅亡的命運。小說通過查哈爾的家庭瓦解表現了這一點。查哈爾產業的繼承人--他的兒子背叛了他。查哈爾用他的魔爪掐住他遇到的每個人的喉嚨,可是他的生活卻毀滅了。

生活的法則,對資產階級並不是總有利的。隨著資本的增加、草原上的城市也出現了工人階級。曆史賦予他們埋葬資產階級的使命。在小說中,綏拉菲莫維奇表現了工人階級的階級意識的增長。工人階級為反對剝削展開的罷工鬥爭,震動了這座小城。盡管他們的鬥爭沒有取得最後的勝利,但他們團結一致,這就是未來勝利的保證。

在小說結尾,作者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富有詩意的圖畫--在草原上的一個黑暗的夜晚,升起了朝陽。綏拉菲莫維奇在這幅畫裏,放進了自己對革命勝利的堅定的信念。

"無邊的草原的夜是黑暗的--黑暗,寂靜,神秘......空虛無人,一片沉寂,而你在等待什麼......

隻有一個地方有了微弱的光線,好像朝霞在深夜裏出現了......"

長篇小說《荒漠中的城》雖還有些自然主義的痕跡,但的確是俄羅斯文學的重大成果。它發表在一九一二年最初五期《現代世界》雜誌上。一九一三年出了單行本。資產階級下流文人對這部作品大加汙蔑和咒罵,而進步作家柯羅連柯則對它給以很高的評價,如發表在當時著名雜誌《俄國財富》上的評論文章說:"綏拉菲莫維奇是一個已經確定了的作家。由於他的謙虛,他向來也不去解決什麼'問題',也不寫什麼轟動一時的時髦主題,也不用什麼'豪語'來驚嚇讀者,也沒有人圍繞他的名字大吹大擂過一次。雖然按照天才來說,他要高過我們現代的著名作家裏的許多人......他是稀有的藝術家,善於寫風景,世態,詞藻豐富得像生活本身一樣五光十色,顯示出獨特的幽默色彩的生活對話......隻要......稍稍看一下這種狂熱的、貪婪的、殘酷的生活,就滿可以判斷綏拉菲莫維奇在自己長篇小說裏描寫它的時候所表現出來的技巧了。......在這種描寫裏讓人覺得有一種真正的天才的力量......而缺點......就都被淹沒在《荒漠中的城》所充滿的那種重要而鮮明的東西裏了。"

綏拉菲莫維奇沒有滿足已獲得的成功。他越來越覺得生活就是作家的生命。為了更多更好地寫出反映俄羅斯現實的作品,他決定到生活的深處去,到人民中去。

一九一三年七八月間,綏拉菲莫維奇騎著摩托車完成了去黑海沿岸的旅行。朋友們勸阻他說:"您會生病的,會撞死,會在公路上一連躺幾晝夜......",可是,綏拉菲莫維奇沒有改變自己的決定。在他看來,如果坐輪船走,那就是說,什麼都要從遠處看,和旅行的人搭伴坐汽車,就像作夢似的,什麼都從身旁飛過去。騎摩托車就可以隨便停在哪兒,隨便停多長時間。於是,綏拉菲莫維奇就開始了他的一千俄裏的旅行。

沿途到處是峽穀、山溝、峻陡的和狹窄的小路,稍一不慎,就有跌死的危險。夜裏就睡在農民的茅屋裏,牧人的窩棚裏,築路工人的篝火旁......印象不斷變換,接觸了各種不同職業的人。人們夜間的談話會比白天講得更多些,更坦率些。經過兩個月的旅行,綏拉菲莫維奇滿載著各種豐富的印象回到頓河地區,馬上就坐下來寫作。八月末和九月份他都在諾沃契爾卡斯克附近的波斯村進行緊張的創作。

到前線去

一九一四年八月,德國向俄國宣戰。綏拉菲莫維奇決定奔赴前線。他在寫給自己的朋友--文學家基平的信裏說:"那裏已經著了火,不可能住在這後方。"但是,他作為一個自由派報紙的記者,而且是被流放過的人,是不可能作為特派記者派到作戰的軍隊去的。這條路是走不通的,需要尋找別的道路。

一九一五年四月,綏拉菲莫維奇到皮洛果夫醫療食品隊去當了衛生員,開到加裏西亞去了。這個以皮洛果夫的名字命名的俄國醫師會組織,其任務是在接近前線的地帶進行救護和組織食品供應。列寧的妹妹馬利亞·伊裏奇娜·烏裏揚諾娃也在這個隊裏。她是緩拉菲莫維奇最親近的同誌。

一天,綏拉菲莫維奇坐火車到前線去,火車不知為什麼在一個小站停了好幾個鍾頭。他看見這個小站旁邊停著幾十輛大車,車上堆著破爛的家具。綏拉菲莫維奇走出車廂,來到大車跟前,發現這是一些從戰地趕出來的難民。一縷縷發藍的炊煙在飄動著,母親們在給孩子們喂奶,婦女們在窪地的小河旁邊用棒槌捶著粗布衣服。從馬匹的兩肋上,從婦女們痛苦的臉上,可以看出她們走了很遠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