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拉菲莫維奇走到一個老太婆跟前。
"你們還得走很遠嗎?老大娘,你們的男人都在哪兒?"
老太婆用兩隻失去光澤的眼睛望了一下綏拉菲莫維奇說:"誰知道呀,人都沒有了,有的打仗,有的被俘,有的死了。"
火車長鳴,綏拉菲莫維奇跳進了車廂。戰爭給人民造成的災難,使他久久不能平靜。
隊伍到了靠近前線的一個傷兵站。整所房子都擠滿了傷員,許多人傷勢很重,屋子裏一片呻吟聲和呼嚕聲,空氣非常汙濁,叫人喘不過氣來。
醫療所的衛生員很少,他們隻能在白天工作。綏拉菲莫維奇整夜地一個人留在住著傷員的病房裏值班。傷員的呼喊、請求,瘋癲的人哈哈大笑和哀號,一刻也不停。綏拉菲莫維奇給這個一點水,又幫助那個翻翻身,或者隻把手放在一個人的額頭上,為的是驅散傷員由於病痛和孤單而生出的恐怖。士兵們都和綏拉菲莫維奇非常親近,願意對他傾訴自己的思想和感情。
每當早晨別人來接班的時候,綏拉菲莫維奇巳精疲力竭,頭腦昏昏沉沉,倒在病房牆外的草地上就睡著了。但稍事休息,他就掙紮著起來,拿起筆來把他看見的和經曆過的事情的一小部分寫成通訊和特寫,發表在《俄羅斯新聞》上。這些作品與別的前方通訊顯然不同,它特別突出的地方就是嚴格的真實性。綏拉菲莫維奇在前線服務期間,除了寫一些特寫、通訊,還寫了一些短篇小說,如《加裏西亞》、《榴霰彈》、《短期休假》等等。這些小說都真實地揭露了帝國主義戰爭的殘酷性,反映了俄羅斯人民在這場戰爭中所遭受的災難。綏拉菲莫維奇和高爾基一樣堅決反對這場帝國主義間的非正義的戰爭。
生活在鐵流中
一九一七年,震撼世界的"十月革命"爆發了。革命,是被壓迫人民的盛大節日。長期追求真理和光明的綏拉菲莫維奇,以極大的政治熱情迎接"十月革命"的到來。"我是活了半個世紀之後才進入十月革命的,但是我的真正生活卻是從十月革命開始的",作家是這樣來說明十月革命對他的意義的。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莫斯科工兵代表蘇維埃《消息報》編輯部,聘請綏拉菲莫維奇擔任該報的"文學、評論及藝術欄"主任。綏拉非莫維奇愉快地接受了這一工作。因為這是革命的需要。
綏拉菲莫維奇投身革命,引起了他在文學界的一些同事的敵視和反對,甚至把他從"斯列達"中開除了。其實,綏拉菲莫維奇對這個文學團體已冷淡幾年了。因為"斯列達"已從一個同情、接近革命的進步文學家的小團體,變成了一個人數眾多而龐雜的組織。"斯列達"的幾個創始人中有的因受曆次事件的影響而背叛了從前的理想,這使綏拉菲莫維奇與它的關係逐漸疏遠,但他認為在整個生活激烈變革時期,他沒有權利拋棄"斯列達"。於是,他決定去參力"斯列達"的會議。
在參加會議的那天早晨,綏拉菲莫維奇接到一個陌生人的電話,勸他晚上不要去參加"斯列達"的會議,因為在那裏會遇到不愉快的事情。這電話給他留下了不愉快的感覺,因為他從來都不喜歡匿名人。到晚上他還是去了。會場裏許多人都是不認識的,有些人竟用凶狠的眼光看他。會議開始不久,就有人要求把綏拉菲莫維奇從"斯列達"開除出去,理由是他擔任了工兵蘇維埃報紙的領導工作,而"斯列達"與布爾什維克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出乎綏拉菲莫維奇意料之外的是和藹、端莊的會議主席,綏拉菲莫維奇在文學界的老朋友伊萬·布寧,也不說話。綏拉菲莫維奇麵對這些無恥之徒,他無比憤怒。但是他努力用意誌控製了自己--因為吵架隻會對敵人有好處--就走出了會場。
回到家裏,綏拉菲莫維奇馬上坐在桌前,整整寫了一個通宵。他有力地譴責了文學界裏形形色色仇視革命的人,指出他們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像瞎子一樣看不見世界上前所未有的人民政權的建立,看不見工人、農民是生活的主人。當這篇題為《在一滴水裏》的文章在《消息報》上出現時,工農兵讀者紛紛給作者寫信,向這位堅定的戰士表示敬意,並祝賀他在文學上的成就。而那些背叛人民的資產階級文人墨客,如齊利柯夫、鮑裏斯·紮依切夫等人,卻瘋狂地攻擊綏拉菲莫維奇是賣身給布爾什維克了,說他不配擁有俄羅斯作家這一偉大稱號。但是他們的喊叫,很快淹沒在時代的洪流中。
一九一八年,綏拉菲莫維奇加入布爾什維克黨。他是在普列斯尼區被接受入黨的。他一九○五年曾經在這裏建築過巷戰街壘,一九一七年十月也曾在這裏參加過革命鬥爭。也就在一九一八年,國內戰爭開始了。在這艱苦的戰爭年代,綏拉菲莫維奇以《真理報》戰地記者的身份,在戰鬥激烈的東方戰線的戰地司令部工作。前沿陣地的一切,他在加裏西亞時就很熟悉。可是,一切又都與那時不同,這支年輕的軍隊有著鐵的紀律,紅軍戰士有著鋼鐵般的意誌,官兵之間有著誠摯平等的關係。綏拉菲莫維奇和戰士一樣,生活在戰壕裏。他們像老朋友一樣互相信任,而作家最愉快的是能經常與士兵交談,了解他們的生活、戰鬥和理想。在緊張的戰鬥中,綏拉菲莫維奇在他的筆記本上記錄了前線發生的一切大大小小的事件,並以這些材料,寫了許多通訊、特寫、政論和短篇小說。他及時地將他的作品寄給《真理報》。這些作品真實地描寫了前線官兵為保衛新生的蘇維埃政權所表現的英雄主義精神和共產黨員在戰爭中的作用,也報道了戰爭的進程。同時,他還在報道中揭露了軍隊供給中存在的問題,等等。後來,他把這些作品收編為《印象集》,於一九一九年出版。從前線回到莫斯科後,綏拉菲莫維奇又著手寫反映後方人民群眾一切為了前線的緊張的勞動生活的作品。後來,他將這些反映國內戰爭的作品彙集在一起題名為《革命、前方和後方》,並把它出版了。
一九二○年,綏拉菲莫維奇的兒子阿那托裏,在南方戰線上不幸犧牲了。這使綏拉菲莫維奇很痛苦。多少年來,他由於和妻子分居,都是與孩子生活在一起的。孩子的每一步成長都給他帶來極大的欣慰。一九一七年二月革命後不久,阿那托裏就是一名布爾什維克黨員了。當一九一七年彼得堡工人攻打冬宮時,這位年輕的布爾什維克就在戰鬥的行列中。當時他接受革命委員會命令,到克裏姆林宮去,與守衛那裏的革命隊伍--五十六團聯係武器,這是重大的使命。在執行這次任務時,阿那托裏被士官生逮捕了,險些送了命,後來被一個同情布爾什維克的軍官所救。
事件發生後,綏拉菲莫維奇對兒子的安全有些不放心。但是,兩個月之後,當阿那托裏告訴爸爸他已參加了炮兵指揮員訓練班的時候,綏拉菲莫維奇緊緊地握了兒子的手,什麼話也沒說。就這樣,阿那托裏奔赴了國內戰爭的前線。他指揮了"強大號"軍艦的炮隊,與白衛軍作戰。後來,他被委任為炮兵營的政委,這時他才十九歲,多麼年輕的生命!正是為革命貢獻力量的時候,戰爭卻奪去了他的生命。
正當綏拉菲莫維奇陷於極度痛苦的時候,他接到了列寧的信。信中寫道:
"親愛的同誌:
妹妹剛才把您所遇到的重大的不幸告訴了我。讓我緊緊地緊緊地握你的手,並且希望你振作精神,堅強鬥誌。我極端惋惜我沒能實現我想常與您見麵和更密切地了解您的願望。但是您的工作和我妹妹的講述,使我對您產生了深刻的同情,我很想告訴您,工人和我們所有的人是多麼需要您的作品,而您現在多麼必須有堅定性,才能戰勝沉痛的心情和強迫自己再拿起工作來。請原諒我寫得潦草,再一次緊緊地緊緊地握您的手。
您的列寧"
列寧的信,他讀了一遍又一遍。綏拉菲莫維奇在無產階級偉大導師的信中,獲得了無窮的力量。後來列寧又在百忙中接見了綏拉菲莫維奇。綏拉菲莫維奇在《在列寧那兒做客》一文中,回憶了列寧對他的關懷和鼓勵。
列寧那深情的話語,時刻在綏拉菲莫維奇的耳邊回響。鼓舞他在極端悲痛和困難的情況下,能以飽滿的革命熱情去寫作。
莫斯科到處是戰爭的創傷,街道破爛不堪,電車路上懸掛著斷了的電線......作家在這困難時期也隻得跟大家在一起,背著一口袋凍土豆在深雪裏慢慢地走著,或者用一個小拖車拖著一點劈柴。但他在那些穿著灰色軍大衣的人們的眼睛裏,看到了爭取勝利的堅強信心。他從衣衫襤褸的紅軍擊潰裝備精良的白衛軍的事實中,看到了布爾什維克的偉大力量。他渴望用自己的筆,為這史詩般的時代描繪一幅曆史的畫卷。
作家的腦海裏依稀出現了一批向神聖的目標艱難移動的人群的形象。這個移動著的人群和他印象中的高加索山脈結合起來了。灰色的岩石,鋸齒狼牙的峽穀,雲霧籠罩著,而在天氣晴朗時,就倒映在不動的藍色的海水裏的雪山。這是一九一四年,他和兒子阿那托裏騎著摩托車沿著黑海旅行所看見的高加索山脈。但是這奇偉的山景,還沒有跟移動著的人群有機地融合起來。需要找出能融合兩者的獨特的生活事件。
綏拉菲莫維奇就這樣開始了他的代表作《鐵流》的構思。
一個偶然的機會,綏拉菲莫維奇遇見了三個在黑海沿岸參加達曼半島遠征的人。他聽這幾個達曼人講了整整一夜的故事。天亮,他踏著積雪,往家走,興奮得忘記了饑餓。他覺得:就是它--這就是他所尋找的東西,達曼軍行軍的路線,恰恰就是他走過的黑海沿岸的那些地方。
一九二二年末的一天晚上,一些作家在綏拉菲莫維奇家裏聚會。綏拉菲莫維奇要朗讀他剛剛完成的小說《鐵流》。那時他常常舉行這種聯誼晚會。綏拉菲莫維奇是個活躍、熱情而好客的東道主。
綏拉菲莫維奇先用很好吃的奶油餡餅招待客人。大家喝了一小杯葡萄酒。
"我是滑頭的,朋友們,"他開玩笑說,"先得把你們這幫魔鬼灌醉,解除武裝,免得你們罵我。......"
大家坐在桌邊,毫不拘束,大家都有一種急迫的心情想早點知道作家新作的內容。而綏拉菲莫維奇似乎故意拖延他的朗讀,甚至還想歌唱。
朗讀終於開始了。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他讀了差不多三個小時。從第一頁開始,大家就被那人民運動的廣闊畫麵吸引住了;被切斷了的達曼紅軍和村民們沿著裏海穿過重山,英勇地撤退,去和主力部隊紅軍會合。在漫漫的長途行軍中,人們受到了巨大的損失,饑餓、疾病,炮火的轟擊,敵人的追擊,作者巧妙地把人民群眾的革命化和紀律化的過程,與艱苦的行軍過程緊密地結合起來。行軍開始,這股人的洪流,缺乏最起碼的組織,"步槍上曬著尿布,大炮上吊著搖籃","像一個空前巨大的沒王的蜂巢",張皇失措地泛濫在草原上。經過一個多月的浴血奮鬥,當他們歡慶勝利的時候,當初那動蕩的人流,如今卻顯得格外的肅穆莊嚴,威武雄壯了。這曆史上的奇跡是怎樣創造的呢?是蘇聯人民自己創造的,是在布爾什維克領導下創造的。綏拉菲莫維奇就是從這獨特的角度,出色地反映了人民與革命的血肉關係。
綏拉菲莫維奇讀完之後,大家都沉浸在這部史詩強烈的感染之中,沉默了許久,沒有任何詞句能表達出這深深的激情。
涅維洛夫在多少年後,還說:"我們聽著、聽著,心兒都凝住了,直到這會兒還是撲通撲通地翻騰個不停......"
《鐵流》於一九二四年修改完成,發表在文學叢刊《深處》上。它以一九一八年八月從庫班反革命匪徒包圍中突圍出來,穿越高加索去和紅軍主力會師的塔曼軍隊的行軍史為題材,反映了蘇聯國內戰爭時期被剝削階級與剝削階級之間的生死搏鬥,表現勞動人民和革命的血肉關係,給蘇聯國內戰爭留下了一幅壯麗的曆史畫卷。魯迅先生說《鐵流》表現了"鐵的人物和血的戰鬥",是"劃時代的紀念碑"式的作品,它奠定了綏拉菲莫維奇這位"十月革命前已成名的作家"作為"偉大的無產階級的文學作者"的曆史地位。
文學新人的良師益友
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之後不久,有一天,綏拉菲莫維奇被邀請到莫斯科蘇維埃去。這裏的工作人員對他說:
"綏拉菲莫維奇同誌,我們每天都收到二三十首寄來的詩,也有短篇小說......您不能找出一點可以利用的嗎?要知道,這是解放了的人民的最初嚐試。"
綏拉菲莫維奇欣然同意了。
第二天這些作品被送到了綏拉菲莫維奇工作的《創作》雜誌編輯部。他整天讀那些用小學生的練習簿上的紙,用包東西的紙或者糊牆紙寫的亂七八糟的難認的字,一直讀到深夜。從幾百幾千份來稿裏隻能挑出一兩份,那還得重新加工。但是,綏拉菲莫維奇仍然用手掌遮著疲勞的眼睛,堅持讀那大堆的稿件,從這些笨拙的詩和短篇小說中,發掘無產階級文學新人。
綏拉菲莫維奇後來擔任了人民教育部文學處處長。他把團結、發現、培養作家作為文學處的天職。在文學處窄小的辦公室裏,常擠滿來自各方的作家,如身材高大的馬雅可夫斯基,如調皮地眯著眼睛的捷米揚·別德內依。綏拉菲莫維奇以身作則,充當青年作家的良師密友。
一九二一年秋季,有一天,綏拉菲莫維奇到軍事書籍最高編輯委員會去。他要找的編輯是個年輕人,這人就是富爾曼諾夫。富爾曼諾夫早就想認識綏拉菲莫維奇了。一見麵他就把自己在國內戰爭時期的戰鬥經曆告訴了綏拉菲莫維奇。綏拉菲莫維奇高興地聽著,後來就從椅子上跳起來,激動地在屋裏走著,說:
"唉,您這個妖怪,您看見了這樣的事情也思索過了呀!那才是需要寫的東西,趁熱打鐵。您不要聽那些高明的批評家們的話,什麼'時間的距離'和'間隔的熱情'--這都是懶人想出來的玩意兒,......您在這兒跟我說的一切話--您回到家裏馬上寫下來,詳詳細細地寫下來。"
綏拉菲莫維奇沉默了一會,又說:"這可以說是咱們作家的奧秘的事業裏的一個秘密。最需要當心的是:別拿小眼光看待重大的事件。要不,您有時候用腳尖站著,從籬笆縫裏看,就認為把整個世界都看見了。"
在綏拉菲莫維奇的熱情幫助下,富爾曼諾夫相繼寫出了《恰巴耶夫》、《叛亂》等著名小說。綏拉菲莫維奇認為富爾曼諾夫充滿生氣的作品,就是無產階級文學新的幼芽,他給予它們以很高的評價。《叛亂》出版時,綏拉菲莫維奇寫了序言。
綏拉菲莫維奇和作家肖洛霍夫也曾有過一段不平常的交往。一九二五年初,有人從出版社打電話來,說:"亞曆山大·綏拉菲莫維奇,您能不能給看一看一本用頓河材料寫的短篇小說集?......作家是個年輕人,才開始寫作......我們打算出版它,可是有些疑慮......"
第二天,綏拉菲莫維奇就看了肖洛霍夫的《頓河的故事》的手稿。翻開了第一頁,一個沉著、簡潔得嚇人的句子映到眼睛裏來:"米吉卡搖擺著,一蹦,牢牢地抓住牆邊立著的斧子,由於突然出現的討厭的憋氣感覺,他唉喲一聲,用力揮起斧子,照著父親的後腦勺砍下去。"他暗想:"這是個殘酷的作家。"又翻下去,完全不同了,是抒情的春景:"花園都變成了新娘,披上了乳白的、粉紅的、醉人的花卉......。"一個新作家。語言多麼富有魅力嗬!他又翻閱著,直到讀完最後一篇小說,才把稿子合起來,那清澈的頓河,廣袤無邊的草原,巍峨的高加索山脈......都浮現在綏拉菲莫維奇的眼前,仿佛又呼吸了故鄉草原上的空氣。
第二天早晨,他就打電話給出版社。他說:"還能有什麼疑慮嗎?出版吧,馬上出版吧,如果你們願意,我可以寫篇序......能見一見作者本人嗎?......"
這樣,第二天肖洛霍夫就來到綏拉菲莫維奇的房間。這位作家像是一位軍人,穿著一身非常合體的呢料軍便服,緊緊束著一條寬皮帶。幹淨的高大的前額,發藍的灰色眼睛,很有神采。綏拉菲莫維奇想:這樣一個人,大概永遠不會是生活的旁觀者,他一定會努力參與生活。一見麵他就很喜歡這位年輕的作家。綏拉菲莫維奇用他富有閱曆的慧眼,瞧著肖洛霍夫,說:
"我讀過了《頓河的故事》。您的小說都是生動的、透澈的。我願意對您說,老弟,您是作家,是作家。不過還要用功,要學習,也別忙,對每件事情都要下功夫。咱們從事文學工作的人,沒有本領是不成的。......我學習寫作差不多四十年了,可是重讀一遍過去寫的作品,有時候由於慚愧連禿頭頂都發紅了。"
肖洛霍夫目不轉晴地盯著他,努力做出鎮靜的樣子,免得把內心的喜悅一下子顯露出來。
"我學會了一件事:擰掉多餘的,毫不留情地擰掉。比方說......"綏拉菲莫維奇舉起一個紙夾子說:"這是《鐵流》。不是印出來的那個,而是我扔掉的,刪去了的。這是作者的血汗,可是我不吝惜,因為它是多餘的。"
接著綏拉菲莫維奇又拿起了肖洛霍夫的《頓河的故事》,說:"親愛的,您的書不大,八個短篇小說,可是它們每篇裏的事件,都是夠寫一部長篇小說的。材料把小說脹得要裂開了,它們裏麵連空氣都剩得很少了,要主角們呼吸什麼呢?"綏拉菲莫維奇注意地看了肖洛霍夫一眼,清清楚楚地說道:"需要限製自己,狠心地限製......也許我說的話不合乎教學法,但是趁著年輕就認識自己......或者大膽地計劃一件大的東西,這對一個作家是非常重要的。"
不久,肖洛霍夫的短篇小說集《頓河的故事》就出版了。前麵有綏拉菲莫維奇的序言。肖洛霍夫以後每出版新作,都要征求綏拉菲莫維奇的意見。
一九二七年,肖洛霍夫的長篇小說《靜靜的頓河》第一部寄到《十月》雜誌編輯都。有人認為它不過是舊時代哥薩克生活的素描,沒有多少現實意義;而且稿子太厚,即使刊用也要大砍大刪。
綏拉菲莫維奇當時是《十月》雜誌的主編,身體不好,不能過問每份稿件。但因為他曾給肖洛霍夫的第一本書寫過序言,而且這部新小說又是寫哥薩克的--千萬別惹老頭子"吵起來"。於是,為了保險,大家決定把稿子送給綏拉菲莫維奇去處理。
老作家很快就把稿子讀完了,並立即給《十月》雜誌社打電話,告訴編輯部這一期就排《靜靜的頓河》......照原樣,不刪減。如果版麵不夠,可將他自己的作品撤掉,年輕人的都不要動。他用主編的權威,堅持刊登肖洛霍夫的小說。
一九二八年一月份的《十月》雜誌上出現了沒有刪減的世界名著《靜靜的頓河》的最初幾章。
一八二八年四月十九日的《真理報》上發表了綏拉菲莫維奇熱烈讚揚《靜靜的頓河》的文章。
綏拉菲莫維奇與肖洛霍夫從認識那天起,就建立了親密的關係。作為長者,他既分享了肖洛霍夫創作成功的喜悅,也分擔了肖洛霍夫創作生活中的不安和煩惱。當《靜靜的頓河》第三部出版時,突然遭到一些人的汙蔑和誹謗,說《靜靜的頓河》是剽竊果洛烏舍夫的《靜靜的頓河》。綏拉菲莫維奇對此非常氣憤,並寫信給《真理報》,表示抗議。
綏拉菲莫維奇是肖洛霍夫創作道路上的摯友和老師。後來肖洛霍夫寫道:"我本人真正感激綏拉菲莫維奇,因為他是在我開始從事寫作時第一個支持我的人。他第一個對我說出讚許的話,稱讚的話。"
一九三四年春,綏拉菲莫維奇到索契療養去了。在這裏的"裏維拉"旅館,綏拉菲莫維奇與《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年輕的作者奧斯特洛夫斯基見麵了。
一九三五年,在綏拉菲莫維奇的幫助下,奧斯特洛夫斯基從索契來到了蘇聯文化中心莫斯科,他們接觸的機會更多了。這年的十一月,奧斯特洛夫斯基完成了長篇小說《暴風雨所誕生的》第一卷。為征求意見,奧斯特洛夫斯基邀請綏拉菲莫維奇和蘇聯其他著名作家來到他的寓所。奧斯特洛夫斯基用那難以想象的堅毅力量和頑強精神,完成了他的作品。大家都很敬佩他。對這樣一個作家還能有什麼苛求呢?大家都滿懷深情地默坐著。
奧斯特洛夫斯基覺察出這種情緒,他用不高的聲音說:"......對我的要求盡量多些吧......把我當作一個藝術家,一個共產黨員來看待......你們開炮吧!這可以增加我的力量。"
綏拉菲莫維奇懷著尊敬的心情暗想:"我們這些健康人裏能夠這樣直率和勇敢地要求對自己的書開火的人也不多呀!"於是,他像和文學界的朋友進行談話那樣開始發言了。他特別喜歡小說中刻畫的工人們的形象。但他指出對有的工人的描寫還不夠豐滿,"像萊孟德這個人物應讓他參加些事件,讓他和人們,無論是朋友,還是和敵人多接觸,轉動他幾次,以便從各方麵來說明他......"
奧斯特洛夫斯基接受了綏拉菲莫維奇中肯的意見,並且修改了自己的作品。奧斯特洛夫斯基把用自己生命鑄成的《暴風雨所誕生的》獻給了人民,他自己不久卻與世長辭了。
綏拉菲莫維奇在那值得紀念的會麵之後五個禮拜寫道:"他死了,但是他的生活、創作,將像一盞明燈似的在青年麵前,在他的讀者麵前和一切知道他的人麵前發光。"
在蘇聯文學的發展中,綏拉菲莫維奇是個積極的建設者。他不僅以自己的創作為蘇聯文學的發展做出了重大貢獻,而且他以最大的熱情關心和培養蘇聯青年一代文學家的成長,努力造就社會主義新文學的"鐵流"。在蘇聯許多文學家前進的道路上,灑滿了綏拉菲莫維奇的汗水。
燦爛的晚年
一九三三年一月二十日,綏拉菲莫維奇和往日一樣到信箱裏拿報紙,正巧遇見了郵遞員。這是一位漂亮的姑娘。她看見綏拉菲莫維奇顯得特別高興,用清脆的聲音說:"亞曆山大·綏拉菲莫維奇,我代表郵局全體人員祝賀您,並且向著名的無產階級的革命作家保證工作得更好,不讓有些人發怨言。"
"謝謝您......可是我還不太明白......"
綏拉菲莫維奇回到書房,打開了《真理報》,這時才發現,原來蘇共中央執行委員會在一九三三年一月十九日綏拉菲莫維奇七十壽辰時,為表彰綏拉菲莫維奇在文化戰線上立下的功勳,決定授予他"列寧勳章",並將熊口鎮命名為"綏拉菲莫維奇市"。為此,《真理報》還刊登了許多賀詞、賀電。聯共(布)中央的賀電說:
"聯共(布)中央委員會熱烈地祝賀無產階級作家綏拉菲莫維奇同誌的七十壽辰。
共產黨對綏拉菲莫維奇同誌這個無產階級作家、革命家、卓越的作品《鐵流》的作者的評價很高。
聯共(布)中央委員會祝綏拉菲莫維奇同誌健康、強壯,為工人階級服務,為社會主義的完全勝利服務。"
此外,還有人民委員會、蘇聯共產主義青年團中央委員會,蘇聯全國總工會,蘇聯作家協會以及德國、匈牙利、波蘭、日本等國的作家兄弟的賀電。我國偉大作家魯迅也發了賀電。
綏拉菲莫維奇麵對這些賀詞、賀電,他陷入沉思之中,他想:"為了我的一點點的事業給我的獎賞真是太大了,我欠了很多的債,欠了債就得償還。如果能去掉二十歲該多好!"於是,綏拉菲莫維奇還像早年那樣,連夜坐在寫字台旁開始寫一部反映蘇聯農業集體化運動的長篇小說《集體農莊的田野》。
一九三四年九月,綏拉菲莫維奇應法國進步作家的邀請,到巴黎訪問。他不用翻譯,用自己不大熟練的法語和工人,作家,演員交談。有時他接連幾個小時漫步在巴黎街頭。巴黎街道,確如巴爾紮克所說,"它們具有人的特性"。
有一天傍晚,綏拉菲莫維奇同一位法國作家在巴黎散步。他們走到塞納河畔,發現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頭子,愁容滿麵地望著塞納河。
同伴拉了一下綏拉菲莫維奇的袖子,小聲說:"你知道這是誰嗎?俄國僑民,作家。"
"作家?他姓什麼?您知道嗎"
"......"
"莫非是古舍夫·奧林堡斯基?"
綏拉菲莫維奇說得聲音不高,可是老頭子嚇得一哆嗦。
他們走過老頭子身旁時,綏拉菲莫維奇沒回頭,向他手裏塞了幾張揉搓了的紙幣。
"謝謝,先生。"老頭子小聲說。
他們默默地走著,到了旅館門口,綏拉菲莫維奇才低沉地說:
"他在一九○五年還寫了一部中篇小說《祖先的國家》!一部有力量的作品......"
"為了他的變節,命運懲罰了他。"法國作家說。
"不是命運,是他自己懲罰了自己。對一個作家來說,沒有比那更殘酷的懲罰了。"
這件事,使綏拉菲莫維奇久久不能平靜。他將自己的道路和榮譽與奧林堡斯基的經曆和結局作了對比,他為自己不倦的追求感到欣慰,也為黨和人民給予他的榮譽感到幸福。
從巴黎訪問歸來,綏拉菲莫維奇以不可遏製的熱情,從事創作。
高爾基、莫依先柯、柯羅連柯等夥伴都相繼謝世,綏拉菲莫維奇卻似乎忘記了自己的年齡。他有時偷偷地跑到頓河岸邊去旅行,采訪,關心家鄉的建設,吸取新的創作源泉。他一麵頑強地寫《集體農莊的田野》那部長篇小說,一麵還不斷地給各家報刊寫短篇小說和特寫之類的作品。如《工作隊長》、《在選舉箱旁》、《祖國各地》、《頓河草原見聞》等。
一九四一年六月,偉大的衛國戰爭爆發了。
久經沙場的綏拉菲莫維奇以八十高齡擔任《真理報》的記者,又奔赴前線了。這位令人尊敬的老戰士,以他頑強的毅力,不停地奔波在戰地,和年輕的紅軍戰士生活在一起。有一次,他請求到布良斯森林去,因為那裏正在發生激烈的戰鬥。但是,被客氣地拒絕了。綏拉菲莫維奇也自知八十歲的人了,不能跳傘,或者從荒僻小道穿過敵人的封鎖線。可是,他覺得,作為一個作家,遠離戰鬥生活,是不能容忍的,應當鑽到最深處去寫作,要寫得每個字都能激動心靈。
終於有了機會:一批作家為共同完成《奧廖爾爭奪戰》一書,要開赴奧廖爾前線,經拉菲莫維奇硬是擠進了這個隊伍。
一輛載重汽車載著他們在坑坑窪窪的路上顛簸著,漸漸接近了前線。汽車突然停下。司機走出駕駛室說:"過不去,路上有地雷。"於是年邁的綏拉菲莫維奇就與大家一起步行前進。
森林後麵不遠的地方正在進行戰鬥,飛機在飛。綏拉菲莫維奇的表情很嚴肅,就當日的印象,開始了一篇新的作品的構思。就這樣,在戰地,他用生命和熱血,寫出了許多通訊,特寫和短篇小說,給浴血奮鬥的蘇聯紅軍以極大的鼓舞。"綏拉菲莫維奇!"戰士們滿懷敬意地傳誦著這個英雄的名字。綏拉菲莫維奇常常收到紅軍戰士從硝煙彌漫的戰場上寄來的信件,其中有親切的問候,也有誠摯的談心,更多的是給他講戰鬥故事。
一個部隊的中校指揮員,根據戰士和軍官們的委托,寫信說:"我們親愛的綏拉菲莫維奇同誌:有一次,把敵人從一個居民點打出去以後,我們意外地找到了一本沒損壞的《鐵流》。在閑暇時間,我們一段一段地讀了它。讀完了戰士們說,蘇維埃政權是費多麼大的力氣爭取來的呀,我們也豁出一切來消滅敵人,保護我們的父親爭取來的東西。在前線這裏,我們特別容易了解這本書和它的真摯的語言......"
蘇共中央為表彰綏拉菲莫維奇在衛國戰爭中的卓越貢獻,一九四三年,授予他"斯大林一等文學獎"。綏拉菲莫維奇把全部獎金--十萬盧布--無私地捐獻作國防基金。四月二日,斯大林為此給綏拉菲莫維奇發來一封電報,表示敬意和感謝。
幾個月後,"亞曆山大·綏拉菲莫維奇號"坦克,就出現在反法西斯的戰場上。
衛國戰爭結束後,一九四六年,綏拉菲莫維奇又回到了故鄉。老作家深深地被故鄉人民為醫治戰爭創傷,創造美好生活的卓越勞動所感動。回到莫斯科後,八十三歲的綏拉菲莫維奇仍起早貪黑,堅持寫作,他常為《共青團真理報》撰稿,對蘇維埃國家的自由幸福的青年講講十九世紀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那些為了未來而甘願被判刑和流放的青年們的事跡,告訴他們幸福來之不易。
一九四八年一月十四日,蘇聯作家協會和莫斯科各社會組織隆重地慶祝了無產階級作家綏拉菲莫維奇八十五歲壽辰。在會上,他作了題為"從八十五歲的高處來看"的演說。這是一篇激勵人們走向美好未來的詩篇,也是老作家留給我們的遺言:
"......很大的幸福落到我的身上了:我站在共產主義的門坎上。共產主義是在戰爭的火焰裏,有時候是在饑餓裏,寒冷裏,在致命的折磨裏,慢慢地到來。但是,它在不斷地,一直地,無法抵抗地向前走著。你常常猜不透它。但是它,共產主義,在以不可摧毀的力量掃除生活中的舊習慣,人與人的舊關係,鋪平了新的道路。
"......我也生活得幸福,因為我經曆了三朝皇帝,結果走出了過去的黑暗時代。雖然隻用眼角看一下,但總算看見了我們祖國和我們人民的未來。我願意按老年人的樣子向青年說幾句臨別贈言......生活的味道香極了!我們的生活就像廣闊無邊的蔚藍色海麵一樣!你們就把這種生活打扮得更美麗吧,讓它的自由天地更遼闊地展開吧!"
一年以後,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九日,綏拉菲莫維奇病逝於莫斯科。他的一生,是戰鬥的一生,他把自己全部的精力和生命都獻給了祖國和人民。
第二章 作品介紹
綏拉菲莫維奇在他半個多世紀的文學生涯中,曾寫過不少隨筆、特寫和散文,但他的作品以小說最負盛名。下麵我們介紹綏拉菲莫維奇的幾個中短篇小說和他的代表作--長篇小說《鐵流》。
《浮冰上》
《浮冰上》是作家一八八八年在流放地梅津所寫的處女作,是一篇頗有特色的短篇小說。
《浮冰上》寫的是梅津地方的一種奇特的冬獵。梅津位於北冰洋畔,這裏蒼鬱的原始森林,一直伸展到海邊。多少個世紀在沉默的大地上不留痕跡地過去了,惟獨這座蒼鬱的森林平靜地、陰森森地兀自站立著,宛如在沉思中搖晃著黑簇簇的梢頂。這森林堅實的樹幹,還沒有一棵遭到過伐木人的利斧,因為在它陰暗的枝叢下躺著無法通過的沼澤。然而,一年一度,每當酷寒降臨,總有一批不安靜的人來到這兒,打破這荒僻的景象。人們用矮小的鹿拖著裝有滑鐵的吱呀作響的小船,踏著堅冰,從遙遠的梅津河岸和沿海村落,經過荒原,穿過樹叢,成群結隊地到北冰洋上去狩獵。北冰洋,是冰的海洋。人們趁漲潮登上巨大的冰塊,以冰塊作為航海的舟筏,去尋獵棲身在冰島上的海獸。這種狩獵帶有極大的冒險性,冰舟上的人們必須在退潮之前返回海岸,否則就會被海潮卷入漫無邊際的北冰洋中。
幾百個人散布在海岸上,等待著太陽收起最後的殘暉,等待著海潮將冰塊帶到海岸邊。作者用近鏡頭在人群中推出兩個形象:一個是作品的主人公索洛卡,他手握著一根長長的梭標,在緊張的期待中僵立著,凝視著遠方,竭力要看清楚有沒有獵物。另一個是伏隆納,這個魁梧的漢子,穿著一件質料很好的鹿皮襖和一雙嶄新的海豹皮的長統靴子。他站在一個冰岩後麵,輕輕地支著梭標,眺望著海麵,仿佛是來這海邊作樂,而不是來捕獵。他雇傭許多雇工為他捕獵,索洛卡便是他的雇工之一。隻為了伏隆納供給他一套冬衣,索洛卡就得把自己的捕獲物交付給伏隆納。因而索洛卡隻要一看到伏隆納,他的心頭就好象籠罩著一片陰雲。
當黃昏來臨,晚潮中的冰岩在互相擠壓中破裂著,仿佛呻吟的怪物逼近海岸。浮冰剛一靠岸,幾百個獵手就一齊撲上去,索洛卡也是最先奔到浮冰上去的一個。他時而從一塊浮冰跳到另一塊浮冰上,時而又齊腰陷進了被風吹集成堆的冰雪裏,向前奔跑著。冰的碎片在他身後嚓嚓地撤落。他的全身心被一個念頭支配著,就像一根顫動的弦在跳的心中發出反響:"但願碰到海獸......越快越好......主啊!聖母!"碎冰在他靴子下飛濺,風在他耳際呼嘯,用無數的冰針刺著他的麵龐,使得他的胡須罩上了毛茸茸的白霜。然而他沒有注意這些,他已忘掉了一切,包括對伏隆納的憤恨,隻是拚命在冰原上奔跑著,廣袤無垠的冰原在濃重的暮色裏伸展著。他約莫跑了兩俄裏,已經有些累了。"我會碰不到獵物哪......"他絕望地想著,"應該趕快,潮冰就要退下去了!"
一想到要空手而回,他便全身戰栗起來。沒有煙囪的小房子,家,孩子們等待著他......他伏在冰上,機警地側起耳朵聽著:從右邊的某處傳來一陣陣很像兒啼的聲音。疲勞的感覺立即消失了,索洛卡朝那方向奔去,終於找到了一個海豹家族。龐大笨拙的海獸像一堆黑壓壓的冰岩,一動不動地躺在冰原上,聽見了人聲,它們才驚慌地抬起醜陋的腦袋,狼狽地用前腿支起沉重的身軀。索洛卡一個箭步趕上最近的一匹海豹,捕獲了它。他用由於興奮和疲憊而微微顫抖的手,熟練而迅速地從死獸身上把毛皮和肥厚的肉脂剝下來。他一邊撕剝,一邊盤算著,須髭下掛著沾沾自喜的微笑:假使每一次捕獵都這麼順利的話,家境很快就會好起來啦。
時間在飛逝,眼看就要退潮了。索洛卡慌忙抓起獸皮和肉脂,用皮帶捆起來,用肩拖著在冰上趕路。夜幕已降臨在冰聲鏗鏘的海上。索洛卡憑著風向,憑著經驗,用梭標敲打著冰塊急忙地奔走。穿過暗空的帷幕,可見兩三點燈火在閃爍,海岸不遠了。"丟下這些東西--我就來得及跑上岸去的",這念頭在他心裏倏的一閃。他明知道:他回到家裏,他手裏的獵物便都要落到富農伏隆納手裏,可是他並沒有把那些東西丟掉,反而拚命鼓起勁兒,拖著它跑去。
索洛卡終於沒能奔上海岸,無情的退潮把他卷進了海洋。索洛卡熟練地用梭標劃著,彎曲的杆子擊蕩著冰冷的水流......在嚴寒逼人的海水中,不吃不喝,以難以想象的毅力和勇氣,掙紮了兩個晝夜,索洛卡不相信他真的就這樣完結了。他在海上奔波了許多年,曾經不得不一連幾個星期、幾個月地生活在海上。周圍是海、冰和天空。他也時常被潮水衝得很遠,沒有麵包,沒有火,沒有援助,已經是死在眉睫了,可都熬了過來。這一回別人都安然回到家裏,溫暖的農舍,......可愛的孩子們,......整頓家業......而他卻被一塊死冰帶著在海上漂流。他家裏也有子女,有家業,可是他回不去了!他充滿了憂傷,舍不得死去,但他知道--他就要凍死的,他已經沒有氣力了,淚珠從眼睛裏湧出,沿著他粗糙的臉滾下來,凝結成一粒粒的冰珠,掛在須髭上。他抬起頭來,用迷糊的眼睛呆望著遙遠的、泛著寒光的天空,仿佛期待著回答。然而,在凝滯的宇宙間籠罩著的,隻是夜的靜寂。
索洛卡用盡最後的氣力掙紮著,越來越軟弱地劃著梭標;一雙手已經麻木,兩隻腳也不聽使喚了,頭重甸甸地垂了下來。他真想哪怕是坐一分鍾也好,可是他知道得很清楚,隻要他一停止動作,白泛泛的寒氣就會包圍上來,把他凍僵在這海上。索洛卡和瞌睡搏鬥著,他的思緒早已紊亂,在他漸漸僵冷的腦子裏,重新閃現出遙遠的故鄉的景象。索洛卡已經明白,他活不下去了,在這茫無邊際的冰川上,沒有人能救助他,他的呼喊聲,也沒有人能夠聽見。那淒涼、狂亂的呼救之聲,粗獷地劃破了夜的靜寂,掠過水麵,而且似乎越升越高,最後消失在寒冷的薄霧之中。
瞌睡開始製服了索洛卡,真累極了,兩腳站得既乏力而又沉重,他於是蹲了下去,矇矓的睡意籠罩了他。一些模糊不清的,久已忘懷的往事以不連貫的斷片在回憶裏浮現。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一陣轟隆隆的響聲,那是一個巨大的冰塊遠遠地滾過了水麵。他恍惚覺得,死沉沉的海活動起來,矇矓的危險之感閃現了一下,但很快他又陷入麻木的昏睡之中。在他的周圍充滿了死一般的寂靜,在這北極之夜,隻有那點點寒星,閃爍在無邊的暗空中。柔和的碧藍的光輝,照耀著茫無邊際的冰麵,照耀著一個蒙著白霜的毛茸茸的身形,那身形一動不動地踡伏在一塊孤零零的浮冰上。
這篇作品以現實主義的筆調,展現了一個冰上獵手的悲慘命運。他為債務和生活所迫,掙紮在北冰洋的浮冰上,他的捕獵意外地獲得了豐收,結果不但沒有改善生活,卻被冷酷的北冰洋奪去了生命。當然,與其說是北冰洋奪去了他的生命,還不如說是萬惡的剝削製度奪去了他的生命更為確切。《浮冰上》代表了作者早期作品的基本風格。小說的調子沉鬱,對於主人公的命運,作者並沒有在作品中直接表示自己的態度,但那真實的生活畫麵,那鮮明的故事情節卻滲透著作者對勞動人民的深切同情和熱情關注,同時又極準確地從階級矛盾中揭示出人物命運的社會根源。
《沙原》
《沙原》是一部中篇小說,描寫一個天真活潑的女奴,是如何在私有製的毒害下蛻變為一個殘酷的、泯滅人性的占有者的過程。
故事發生在森林深處一片沙原上的一個磨房裏。磨房的一邊是一條大河,另一邊是一片廣袤無垠的沙原。一個發黑的長滿青苔的水車輪子懶洋洋地,緩緩地轉動著,把昏昏欲睡的潺潺流水,像盛進碗裏似的,灌滿那慢慢移近的戽鬥,生怕淌掉多餘的一點一滴。輕輕的,晝夜不息的水聲,總是那麼催眠似的浸透著空氣。寂靜是這裏的主宰。有時令人仿佛覺得,寂靜本身在瑟瑟作響。
磨房主人是一個個兒高高、微微傴著身子、滿頭白發的老人。他整天過著無事可做的悠閑日子。因為這裏地處偏僻,道路又壞,在通向村莊的大河邊延伸著一片陰森的森林,與另一麵廣闊的沙原相映襯,因而平時很少有人來光顧這磨房。這衰老遲鈍的磨房一星期才磨一袋麵粉。一天,當這寂靜無人的沙原剛剛披上粉紅色陽光的時候,忽然從遠方傳來了活潑而嘹亮的笑聲。這笑聲使磨房生活史掀開了新的一頁,然而也是悲劇的序幕。
這是塞維寧村依萬·波斯特尼家的女工,來磨準備過節的細麵粉。這位被惡霸壓榨得連鞋襪都沒有的女工,卻野性未馴,性格爽朗。她的到來給這衰老的磨房帶來了笑聲。這笑聲那麼陌生而又突然地闖進了微微作響的寂寥和平靜裏,仿佛吹散了衰老磨房裏慵倦的睡意。這笑聲像一股清泉滋潤著磨房主衰老的心田。姑娘的到來,使磨房老人忽然顯出精神抖擻的樣兒,邁著顫巍巍的雙腿,興致勃勃地替她馱糧袋,同她交談;姑娘走後,老人好久好久地胡亂走著,站定後又老是擦著光禿的頭頂;夜不成眠,眼前總是浮現出姑娘的麵龐和她那嘹亮的笑聲。老人在黑夜中睜大漫不經心的眼睛望著,驀然他看到,看到了陰沉的空虛和冷寂,他體會到一種期待的不安情緒,期待那清脆愉快的叫聲和朗朗的歡笑聲來填滿他獨居生活的空虛和冷寂。一個聲音在他靈魂深處升起:"誘惑呀,主啊......"
"有錢的人隨便在哪兒都快活。"
"一個人要是沒有錢,算得什麼樣的人呢?"
"我又活得了多久......我一死,這磨房,整個兒歸你,隻要我在教堂裏立個遺囑,你就成了太太、女地主。"
"你要是錯過這機會,將來會後悔的。"
女工在節日前來了。這是個陽光炫目的中午,遠處傳來了咿咿呀呀的車輪聲和清脆的嗓音,劃破了林中的寂靜。磨房主以最隆重的禮節接待了她。他們對坐在院中的老白楊樹下,喝著滾燙的茶水。磨房主緩緩而又執拗地將上麵那些"大道理",連同碗裏發綠的茶水奉獻給姑娘;姑娘第一次聽到人家這樣地跟她談心。陽光的愛撫和閃動在沙地與青草上的影子,安靜的沉思,老人關切的語言,這一切都柔和地窺探著她的心靈。過了一些日子,姑娘終於接受了磨坊主的請求。
一個吃不飽、穿不暖,而天性活潑又有些反抗意識的女奴,自然渴望自由,過人的生活。
女工的到來,使磨房改觀了,寂靜的磨房開始充滿了新興家業的各樣音響。她以全付精力料理家務,耽溺於自己當家做主的幸福中。雞群咯咯啼叫著,豬仔在哼嗥,年輕的主婦整天地沉浸在無休止的忙碌和操勞之中。她雖然獲得了主婦的地位,但並沒有獲得作為人的幸福。一個衰老的男人與一個年輕的婦女之間有什麼愛情可言呢!他成了她的丈夫,但她絞扭著雙手,咬著牙齒,嫌惡地閉上眼晴,"齷齪鬼......你身上一股泥土氣",她大聲說,眼睛惡狠狠地閃著光。婚後不久,一個在歌聲中、在幽會中尋找自己心愛的男人和狂熱的愛撫;一個像魔法師,在魔法的王國裏逡巡,搜捕"小偷兒"。兩顆心在痛苦地探求著,角鬥著。年複一年,這使那顆衰老的心靈更衰老,那顆年輕的心靈也已老化。她恐懼老之將至,但他仍沒有冷卻青春的熱情。她大聲號哭,拿瓦罐摔老頭兒,驅逐他早日入墳墓。她終於用慢性毒藥毒死了磨房主。這就是磨房裏出現的第一幕悲劇。這並不是故事的結果,準確地說,這隻能算開端。
老人死後,她不止一次慟哭過。悲傷和對死者的哀憐攫住了她的心,因為她畢竟是和老頭相處慣了。而現在嗬,在這稀疏的幹枯的林子裏卻隻有孤獨和空虛。
然而,生活的腳步並沒有停止,猶如那無精打采的水車在慢騰騰地轉動著。女磨房主終於雇到一個名叫伊萬的男工。她像當年磨房主誘惑她一樣,她誘惑了伊萬。
當年女工給磨房帶來天真的歡笑,而今伊萬給磨房帶來的是酗酒後的狂叫。幹涸已久的主婦隻願及時行樂,她陪同伊萬坐在白楊樹下狂飲高歌,流淌著熱汗,閃爍著笑眼。人們或許以為他們將會過著牧歌式的幸福生活呢。但他們的結合,何嚐不是當年磨房主與女工結合的再現。當年那一老一少的結合沒有愛情,今天這一老一少的結合難道會生發出什麼愛情嗎?即使在酗酒時,占據伊萬腦海的也不是他麵前的主人兼情婦,而是想自己當主人的迷夢。他病態的歪著嘴,困難地動彈著舌頭說:"等你一咽氣,老婆子,我頭一樁事就是給自己去買雙皮靴子......磨房給我幹活,給我這個老板......我要雇一個男工,我老板就什麼事不用幹......"
女主人酒醒之後,就陰鬱而多疑地向四下窺望,邊走邊嚷:"你想念你的美人兒,是不是?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我什麼都看到的,該殺的!"當年的女工同當年磨房主一樣在魔法的王國裏逡巡。當年她曾經憎恨磨房主的衰老,而今她卻憎恨伊萬的健壯。每當黎明時醒來,她睜著像貓一樣發綠的眼睛,盯著熟睡的伊萬,恨不得舉起明晃晃的利斧,對著那黑洞洞的嘴巴,橫砍下去。
於是磨房一天到晚都充滿了叫嚷、咒罵、威嚇和妒意的叱責。伊萬無情地毆打她,甚至是懷著那種特別殘酷的快感毆打她。她有時被打得遍體鱗傷,一躺就是幾個星期。但是當她剛剛張得開腫脹的嘴唇時,她就頑強地憤恨地吆喝:"說不定,她就在這兒等著......"他越打她,她就越是恨他,越是用成千的猜疑、叱責和抱怨來猛螫他的心靈。
伊萬終於忍受不住這種殘酷的精神折磨,他不顧主婦軟硬兼施的挽留,離開了磨房。伊萬走後,主婦孤單而淒涼地度著漫長的日月。可恨的伊萬走後,世界上一切都變得更為可恨。因而她不論走到哪兒,也不論做什麼事,樣樣都使她想起伊萬來。盼望他歸來的心情難以消失地刻在她的心頭。她開始悔恨自己,把一切都歸罪於自己,倘使他回來的話,生活將要按照另一個樣兒過起來--那將是溫柔的、寧靜的、真摯的生活。
在一個冰雪凜冽的冬夜,四處飄泊無處安身的伊萬又回來了。可是主婦與他沒有相安幾大,一切又回到舊的軌道上:又是抱怨和不能消逝的猜疑,又是被毆打的女人發出來的令人心碎的叫聲。伊萬厭惡磨房。但他離而複歸又何嚐不是想獲得磨房。他被老婦人折磨夠了,他也急於得到磨房,於是,他拿起一柄斧頭撲向她;她撤謊地大叫,說她早撕毀了遺囑,使得伊萬無可奈何地把斧頭放下了。爾後,主婦又巧妙地用遺囑和教堂的力量緊緊地把伊萬拴住,使他即使是歇斯底裏大發作也不敢拿斧頭劈死她,即使是被折磨得陷於絕望之中,他也不能離開磨房。伊萬無力走開,也不能幹重活了,主婦自己就變成了一座石磨,她簡直要碾碎伊萬的心靈。打鬧和酗酒成了伊萬生活車輛上的兩輪。有時他同主顧們一起聚飲,伊萬喝醉了,那樣子真叫人害怕。頭發亂蓬蓬的,衣領撕開來,從蹙緊的眉毛下瞪著一對紅得像生肉一樣的眼睛。他將滿腔憤怒傾泄在磨房上,"你白白過了一生啊。我在世界上......沒有看過生活,沒有看到過快樂,就是這鬆鬆的黃沙填滿了我這一生......啊,這磨房,你這可恨的東西!......"他心裏燃起了強烈的怒火。他抓起斧頭,狂怒地砍去,連斧背都砍進了發黑的木頭裏,木片四濺,嚓的一聲,兩扇門已經從門鈕上被砍倒。沉重的鐵斧一下又一下地砍著,伴隨著他發出的痛快的嚎叫,眼看那圍柵就要倒塌了。客人們、主顧們經過艱苦的搏鬥才將他擊倒、捆住,結束了這次毀滅性的破壞。
可悲的是,第二天,朝霞剛剛舒展在沙原上空的時候,伊萬就拿起斧頭,整天熱心地修補著砍壞了的地方,而且釘上了兩扇新門,又重新開始了他們的相互折磨的生活,直到受夠了痛苦,耗盡了精力,終於在相隔不久的時間裏,兩人都死在沙原上了。
小說以兩幅可怕而又可憎的畫麵表現了發生在磨房裏的悲劇。磨房主以財產誘惑了天真的女工,結果卻被變為主婦的女工結束了他的生命;天真的女工為了尋求人的生活,結果她在財產的誘惑下連固有的人性都泯滅了,變成了一個殘暴多疑的魔鬼老太太,轉而用當年磨房主誘惑她的那個肮髒的法寶去誘惑、折磨伊萬。伊萬所以離開磨房又回到磨房,依舊在極度痛苦中生活,一方麵由於在磨房以外更無容身之地;另一方麵,他又何嚐不時而做著當主人的迷夢。於是在互相折磨中苟延殘喘,最後在相互折磨中離開人間。作品中的三個人都是受害者,卻又都是害人者,他們在重演著幾乎相同的悲劇。作者通過這些悲劇,深刻地揭露和鞭笞了那殘害人心的萬惡的私有製,說明俄羅斯人民要獲得解放首先必須砸碎精神上的枷鎖。這部作品具有深刻的社會認識意義。小說情節生動,人物性格鮮明,語言凝練雋永,具有較高的審美價值。難怪喜歡替作家定分數的藝術大師列夫·托爾斯泰給《沙原》這篇小說打了個"五加"。
《火光》
《火光》這部短篇小說寫於一九○七年。
阿菲諾格內奇是一個個性特殊的擺渡船夫。這個渡口來往最多的是魚販子和去對岸修道院做彌撒的人們。阿菲諾格內奇在這荒無人煙,空曠的岸邊感到很舒適。他隻跟不會說話的魚兒談心,海鷗同他也常有往來,他對這些動物還能開個友好的玩笑,粗硬的胡子下麵常露出微笑。對人們,他卻隻有辛辣和嘲笑。他同人們沒有任何來往。
小船輕輕地靠上岸,人們爭先恐後,都想快一點登上來回搖晃的小船,可是阿菲諾格內奇怒衝衝地舉起船槳。
"上哪兒--去?!交擺渡錢......"
"阿菲諾格內奇,我以後給你......老天作證......"
"好吧,那我以後再讓你坐船。"
"一個戈比也不肯賒的......拿去,噎死你!"
這時一個討飯的老太婆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哭著說:"行行好吧,大哥,......我在教堂門口才討了三個戈比......得用上一個星期呢!"
"交錢,我告訴你!不交擺渡錢,就走開......"
討飯的老婆子眨巴著流著眼淚的紅眼睛,慌慌張張掏出一戈比給他,然後爬上搖搖晃晃的小船。
阿菲諾格內奇是個鐵麵無情的人,隻有大家都交出一個戈比,他才使勁用槳一撐,小船離開岸邊,玻璃似的浪頭又迎麵撲來,給船頭劈得粉碎。小船破浪前進。
船一靠岸,大家都高高興興地踏上淺灘時,一直淚流滿麵的老太婆也走下船了。阿菲諾格內奇小心地把船拖到岸上,把船槳放好,然後轉過身來,用一種嚴肅的眼光不以為然地望著那步履蹣跚的老太婆,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