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上哪兒去?還怕來不及餓死嗎?"
老太婆莫名其妙地站住了,他彎下身去,從魚簍裏拿出一條活蹦亂跳的鮮魚,扔到她腳下的沙地上。
"啊?"老太婆驚恐地叫出了聲。
"鱸魚......煮湯最好吃......孩子們頂愛喝的,再給你幾條鯽魚......煮湯也挺香的......還有鱘魚......"
老太婆仍感到惶恐不安,但卻高高興興地把活蹦亂跳的鮮魚塞了一衣兜,卑躬屈膝地向他鞠了一躬。
"耶穌保佑你,好人,神聖的聖母......"
老太婆的祝願,使他大為不滿:"好了,好了,走吧,走吧!你對誰都鞠躬,不管是給你吃的,還是揍你的!"--原來他大為不滿的是勞動人民的卑躬屈膝。老船夫更仇恨修道院,他從來不劃十字,而且當眾揭露神甫們的醜行。"天使是這麼唱的嗎?......再說,昨天晚上",他皺著眉頭說,眼睛也不瞅任何人,"我送去五個婆娘,......給神甫們......去幹好事兒......那些婆娘個個都健壯......"難怪神甫們對教堂門前行乞的老太婆那麼嚴厲。
老船夫不信神,是因為他有更神聖的信仰。
他從年輕的時候起,就是用整個靈魂來仇恨地主、富農和神甫的。在這件事之後不久,有一批起義農民焚毀了罪惡的修道院。當起義農民深夜來到渡口時,老船夫與他們隻進行了極其短促、急迫的對話:"從哪兒來?""從修道院的莊園那邊。"老船夫立即心領神會,將他們送到了對岸。
起義農民走過不久,追捕他們的討伐隊也趕到了渡口,強迫老船夫為他們擺渡。老人陰鬱地、無力地把船蕩到河心。
"喂,你這個木雞,劃啊,你怎麼......睡著了!......"
敵人吆喝著。突然河麵上響起了粗獷的聲音:
"醒過來了!!......"
就在這一刹那,老人那黑糊糊的身影往旁邊一閃。湍急的河水嘩嘩地湧進船內,敵人發出了絕望的喊叫。拚命的掙紮聲持續了一陣,後來就什麼聲音也沒有了。
老人也因氣力不支,犧牲在河水中。
這時修道院仍火光衝天,河水、河岸的山峰、天空,一切都沉沒在通紅的火光裏。沿河兩岸的山峰也染上一層桃紅的顏色,河麵上似乎鋪上了一層玫瑰色的綢子--整個天空,從黑壓壓的地平線一直到天頂,都是紅彤彤的一片,一切都沉浸在殷紅的火光裏。
《瘦高個子》
《瘦高個子》寫的是一個被侮辱、被損害的社會棄兒成長為一個革命地下工作者的過程。這篇短篇小說寫於一九○七年。
瘦高個子,又高又瘦,雙手齊膝,像個猴子一樣。他家境貧寒,靠母親做廚娘維持生活。他從小就開始勞動,他記不清哪樣活兒沒幹過:他在鞋匠那兒當學徒--眼角上還留著一道皮帶抽過的傷痕,在木匠鋪裏做過工,撿過破爛,討過飯,擰下過大門的銅把,也曾餓得半死,躺在橋底下。
可是,每當警察把他抓去關上幾天,然後送到他母親那兒去時,母親總是撩起油膩的圍裙角,擦擦滿是汗珠的鼻子和憔悴的、在爐旁顯得蒼白的麵孔,一邊抽泣,一邊揩著淚水盈盈的眼睛:
"我的寶貝......"
母親給警察一小杯白灑,讓兒子坐在她身旁的床上,她摟著兒子,把頭倚在兒子的肩上,急促地抽泣著:
"我的兒,好孩子......老天就讓我生你這麼一個,可是你又......"母親身上散發著油煎餡餅的香味。可是,當走廊裏傳來主人山羊似的碎步聲,她就把兒子一推:"鑽下去!"他敏捷地往床下一鑽。母親把一床各色布塊拚成的花被子往床沿下拉拉,攤攤平。等人一離廚房,一隻散發著紅甜菜濃湯香味的幹枯的手就往床下塞來一塊煎餅,肉餅,一匙布丁,一塊甜點心。他躺在床底下愉快地吃著。床底下全是灰塵,還有那舊床墊子的汗臭味和貓尿味。等主人們吃完飯去休息的時候,瘦子才能從床底下爬出來,--這就是他的生活,而且他也安於這樣生活,他相信母親傷心地反複地絮叨著的那句話,"隻能這樣。"他從不反抗。可是,在鞋匠用皮帶抽破了他的眼眉以後,他逃跑了;當木匠用刨子敲他的腦袋,弄得他耳朵聾了好一陣時,他又逃跑了。盡管他一次又一次地出逃,但他從來也沒想要擺脫這樣的生活。"隻能這樣"。
可是瘦高個子後來在牢房裏結識了一個麻臉水兵,給他的生活帶來了根本性的變化。有人從外麵給麻臉水兵捎來秘密書籍。水兵念給他聽,教他認字,在瘦高個子麵前展現了一個嶄新的世界。瘦高個子覺得他讀的東西是那樣的神秘,似乎太陽不像太陽,而像是鐵匠爐裏燒得通紅的鐵球;月亮也不像月亮,而像人們可以走來走去的大地,它像一麵鏡子似的在太陽光下閃亮著;好像那早晨升起,晚上又落下去的也不是太陽......
"......自由啊,......我多麼向往你......"
瘦高個子昂頭趴在床上,張著嘴,涎水流到床板上。他什麼也聽不到、看不見,隻覺得圓球似的大地在他身旁旋轉,仿佛這旋轉的球把他從過去的全部生活中抽了出去,就像把線從針眼裏抽出去一樣。
他們一起出獄,又一起到一艘名叫"第聶伯"號的客貨輪船上當水手。瘦高個子這下子不再感到孤獨了。無論是在貨艙裏幹活,或是值班,洗甲板,還是絞纜繩,總有一些同誌在他身旁或者跟他一起幹活。他們也是那樣拚命地勞動,從不休息。這種聯係漸漸擴大到其他輪船的水手裏去,漸漸擴大到岸上的工廠裏--在那裏,他們還同工人們一起舉行秘密集會。他們之間正在形成一種看不見的聯係,這種聯係已經向四麵八方伸展開去。他們將秘密書刊送到各個港口,從那裏又流傳到各個工廠,擴散到整個俄羅斯,感染著人們的心靈。一群群沙皇密探、奸細、警察、憲兵和檢查官,像一張大網,想抓住這些書刊的傳播者,可是這些書刊卻像水一樣向四麵八方滲透開去。
瘦高個子隻要一有機會上岸,就堅毅、頑強地在小組裏開展工作。他風塵仆仆,臉色黝黑,講起話來粗獷、潑辣。每次集會,他都以火一般的語言燃燒人們的心。他告誡工人兄弟要勇敢地與敵人鬥爭,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事"--有他們就沒有我們,他們對我們這號人是從不手軟的。每當上岸時,他多麼想去看看媽媽。可是,他又沒法去,因為他每次開完會就得跑回輪船--半夜三點鍾要啟航,然後又得緊張地裝貨卸貨。他在同戰友一起處死一個叛徒之後,給媽媽寫了一封信:
"親愛的媽媽,我總是沒法來看你,實在是抽不開身。......不過,這趟航班結束以後,我一定來看你,我還給你攢了些錢,到時候也給你捎去。......媽媽,你別傷心,我們一定要擰掉資產階級的脖子,再也不會在床底下吃他們的剩茶剩飯了。"
至此,人們看到的瘦高個子,與當年鑽到床底下的瘦高個子已是判若兩人了。媽媽要是見了他,將該有多麼高興啊!可是,就在這趟航班結束時,瘦高個子在港口被捕了。媽媽在奄奄一息時才無限歡欣地接到兒子那封信。"一隻冰涼蒼白的手握著一封沒有拆開的信,緊貼在不再起伏的胸上"--這是作品的最後一個鏡頭。沙皇政府剝奪了媽媽的幸福,她來不及看到兒子變成什麼樣就過早地閉上了眼睛。
《鐵流》
《鐵流》是蘇聯國內戰爭的史詩。它所反映的是蘇聯國內革命戰爭初期,塔曼人民英勇鬥爭的真實故事。這故事發生在一八一八年八月的塔曼半島上。塔曼半島地處高加索西部,位於黑海和亞速海之間。這裏氣候宜人,土地肥沃,向為富庶之地。十月革命前,許多饑寒交迫的勞動人民,從俄國各地相繼逃荒來到這裏,定居謀生,他們被當地富裕的哥薩克輕蔑地稱作"外鄉人",備受豪紳、地主們的剝削和壓榨。十月革命一聲炮響,塔曼的"外鄉人"起而響應,分得了土地,從政治上、經濟上獲得了解放,建立了蘇維埃政權。可是不久,十四個帝國主義國家發動了武裝幹涉,白匪反革命叛亂發生了,紅軍主力被迫撤退,反革命的白色恐怖籠罩著庫班草原,一部分來不及撤退的紅軍及其家屬,還有廣大擁護蘇維埃政權的勞動人民,被趕出了家園,眼看即將遭到反革命的大屠殺。於是,這些既無戰爭經驗,也無武器裝備的群眾,便自動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支無組織、無紀律的隊伍。《鐵流》真實地反映了塔曼紅軍和廣大勞動群眾是怎樣從庫班反革命叛亂包圍中突圍出來,越過高加索山脊,去和紅軍主力會師的。
《鐵流》是以一個混亂而喧囂的群眾場麵開始的。這是塔曼紅軍和頓河居民在行軍出發前的一個場麵。
炎熱的夏天,在庫班草原上的一個依山傍水的小村鎮,到處彌漫著雲霧似的灰塵。在這個村鎮裏,無論是大街小巷,一直到草原的土崗上,到處擠滿著運貨的馬車,聚集著亂哄哄的人群,呈現出一片混亂,"就像一個空前巨大的沒王的蜂窠,張皇失措地發著嘈雜沉痛的聲音"。這無邊無際的熱烘烘的一團混亂,吞沒了草原,一直到那土崗上的風磨跟前。這也許是廟會吧。可是卻到處不見帳篷,沒有商人,也沒有堆積的貨物;也不是移民的宿營,因為到處有大炮、彈藥箱和步槍;可又不像是一支戰鬥的部隊,因為到處有孩子在哭,步槍上曬著尿布,大炮上吊著搖籃;青年婦女喂孩子吃奶,牛和拉炮車的馬在一起吃幹草;女人們燒飯的炊煙彌漫整個天空。
在這粗野的喧鬧的人流中,有從沙皇軍隊複員的士兵,有蘇維埃政府動員的士兵,大多數是小手工業者、箍桶匠、火爐匠、錫匠、小木匠、鞋匠、理發匠,特別多的是漁夫。這些大都是生活艱難的"外鄉人"。
穿著捆身子的切爾克斯裝的美觀的身幹,騎著很好的馬在前麵走著的是庫班的哥薩克--這不是敵人,是革命的弟兄,是哥薩克的窮人,大多數都是上過前線的。在煙霧中,在炮火中,革命將那不滅的火種播在他們心中。
這各色的人群,聚集在一起,一片混亂,叫囂,喧鬧,各種聲音都混雜在一起。
忽然,一個強壯的草原上的響亮嗓音,壓倒了一切的聲音:
"同誌們,開露天大會去!"
風磨的周圍,人們越來越多地聚集起來,這裏有白胡子老頭,形容憔悴的女人,活潑的姑娘,但更多的是士兵。他們穿著各色各樣的衣服,有些戴著帽沿下垂的山民的氈帽,有的穿著切爾克斯裝,還有的光著上半身,在那青銅般的肌肉發達的身上,十字交叉地背著機關槍子彈帶,頭頂上是一片淩亂的槍刺。
團長們、營長們、連長們、參謀長們都集合到土崗上的風磨跟前。這些軍官們都是些什麼人呢?有些是沙皇時代從行伍升成軍官的,有的是手工業工人,以及由各城市和各村鎮來的漁民和水手。這些都是他們在自己的村鎮裏組織起來的紅軍小隊的隊長,也有些是來靠攏革命的舊軍官。
長胡子、寬肩膀的團長沃洛比嶽夫這時發出洪亮的聲音,對群眾喊道:
"同誌們!......
他的聲音淹沒在群眾的謾罵和喧囂的聲浪裏。
"滾你的去!......
"打倒!......
群眾憤怒地叫嚷:"你們把我們騙了,我們都有家業,現在要到哪裏去呢?!""我們被出賣了。"躲在陰暗角落裏的一個哥薩克女人在咬牙切齒地發出詛咒:"遲早要把你們的眼睛都挖掉!"一個戴著海軍帽的男人,從人群裏往風磨跟前擠著。他惡狠狠地握著閃光的步槍,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一群軍官往前擠著。
這一切都沒有躲過站在風磨跟前的郭如鶴的銳利的眼睛,他環顧了一下這混亂的局麵,對著咆哮的人海,他用鐵一般的聲音說:"同誌們,你們都曉得我,咱們一起流過血。可是現在如果大家都是這樣幹,咱們一同都要糟了......。"他的聲音壓住那喧囂聲,傳向四方。但話沒說完,那個戴海軍帽子的高個子青年,緊握閃閃發光的步槍,從人群中拚命擠到郭如鶴跟前,不由分說,用全力把槍刺一舉,要投向郭如鶴,這時幾乎所有在場的人都掏出了手槍,準備對付這名心懷叵測的水兵。郭如鶴卻鎮定自若地繼續著他的演說,他告誡群眾,他們所麵臨的嚴峻形勢,這一帶所有的村莊都遭到白黨的掃蕩,並指出隻有爭取時間突圍,才能逃脫敵人的屠殺。因為反動哥薩克和沙皇軍官團從四麵攻來了,一點點工夫也不能耽誤了,必須立即組織突圍。他知道這是一件關係群眾的生死存亡的大事。
就在這時,一匹黑馬從草原上飛馳而來。當馬來到人群前,那個騎在馬上的人從馬頭上翻下去,撲通一聲落在地上。有人跑到這渾身血淋淋的人跟前,認出他是鄂郝裏木,已被哥薩克殺了。不一會,從草原上又跑來一匹馬,騎馬的人也滿身血汙,他從馬上跳下來,就撲到那躺著的人跟前。
"兒子......我的兒子......"
"死了。"周圍的人都說道。
那人又站了一會,沙啞地說道:"斯拉夫村,波達夫村,都造反了。這一帶各個村莊,隻要白黨到來,就用馬刀砍,絞殺、槍斃,用馬把人往庫班河裏趕,殘酷地屠殺外鄉人。每個村的教堂廣場上,都立著絞刑架,隻要一落到他們手裏,就都被絞死了。他們以為我們都是布爾什維克,......"
麵對這血的事實,人們沉寂了。作為一名指揮員,郭如鶴具有一種善於抓住時機,組織和領導群眾的能力,他堅定地提出:"隻有去追趕主力紅軍,與紅軍會合,才是我們惟一的出路。""我們要改編軍隊,選舉首長,可是選出來後,為著要有鐵的紀律,所以一切生死大權,都交給他支配,那才能有救,我們要去追我們的主力軍,去那裏可以得到援救,都同意嗎?"
"同意。"在那無邊無際的草原上響起來。
大多數人表示同意,他們意識到為了鬥爭的需要,必須團結戰鬥。在吵吵嚷嚷中大家推出郭如鶴為總指揮。但也有少數人懷疑和抱怨蘇維埃政權,留戀自己的家園,而不擁護郭如鶴。
郭如鶴是個身材矮矮的,長著長方形下顎的人,有一雙銳利的、閃著光芒的眼睛。他是頓河的一個窮苦的哥薩克。從六歲起,就是一個公共的牧童,不久他做了一個富農的鋪子裏的伶俐活潑的小學徒,後來又去當兵,並進了準尉學校。
在沙皇時代,不管郭如鶴是怎樣勇敢作戰,他在軍官學校以及在軍官群中,還是遭到出身地位高貴的人的輕蔑和嘲笑。另外,他深感一加入軍官之列就有脫離勞動人民的痛苦,於是,他開始憎恨起那些軍官來。十月革命一聲炮響,他回到了勞動人民的隊伍裏,做了紅軍軍官。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在十月革命開始的年代,是有很多這樣的士兵和下級軍官加入革命行列的。
郭如鶴帶領士兵和群眾掩埋好被哥薩克殺害的同誌,在蒼茫的夜幕下,為死者舉行了莊嚴的葬禮,並率領士兵與群眾在墓前宣誓,誓死擁護蘇維埃政權。當晚就舉行了第一次軍事會議。指揮官們圍坐在大幅的高加索地圖前,研究著行軍的方案。
一場激烈的爭論開始了。對於這次行軍的目的、路線有著各種不同的認識。有人說整個庫班都暴動起來了,蘇維埃政權都被掃蕩無餘了,布爾什維克都遭到屠殺,往哪裏退呢?哪裏有救星呢?有人說要衝出去,然而從哪裏突圍呢?左邊是大海,右邊和上邊都是敵占區,下邊向南去是無法通行的高山。也有人說,這不是軍隊,這是一群烏合之眾,必須要改編。此外,難民、馬車是不利於軍事行動的,應該讓他們隨便走吧,或者回家去。郭如鶴認為,不能丟掉士兵的父母妻子,也不能坐在這裏等待,那樣敵人就會殺光我們。我們應該走,邊走邊改編,應該爭取速度,從城邊過去,沿著海邊走,翻過高加索山嶺去與主力紅軍會合。盡管意見紛紜,但最終大家都同意了郭如鶴的意見,並在郭如鶴的領導下,擬定了尋找紅軍主力的行軍路線,於第二天踏上了征途。
夜,彌漫了整個大地,人們大都進入了夢鄉。可是貧苦的郭必諾老太婆在這漆黑的夜裏,仍然坐在馬車上。在這難眠之夜,這個飽經滄桑的外鄉人又想起了自己犧牲在土耳其前線的兩個兒子。現實教會她憎恨舊世界,可是小私有者的靈魂,使她不了解革命的意義。她又在不停地抱怨蘇維埃政權使她丟了一切家產,特別是她出嫁時媽媽送給她的那把心愛的火壺也丟了,這讓她非常傷心。她想起在她出嫁時,媽媽要她像保護自己的眼珠一樣保護那把火壺,就是在她死時,也要把它交給自己的孩子。可是,現在統統都丟了。想到這裏,她抱怨甚至詛咒蘇維埃政府說:"像火壺一樣完蛋吧,一點事情也不能替咱們辦,這還算什麼蘇維埃政府,這算狗政府......。"
籬垣跟前的馬車下邊,有一位年輕的母親正在給孩子喂奶,她注視著吮吸著奶水的小臉,期望著自己的孩子將來會成為一個大人物。"媽媽將來老了沒有牙的時候,兒子一定會給我油乎乎的稀飯吃。"沉睡的父親也醒了,將兒子抱了過去。
這是臨戰前的寂靜。
黎明時,一聲震天動地的炮聲,在空氣中爆炸了,旋卷的巨大的煙柱在村頭房子的上空飛快地騰起來:敵人開始進攻了!
不一會兒,反革命的哥薩克瘋狂地襲來了。人們驚慌地擁向橋頭,而在這邊橋頭上,自己的隊伍卻擁擠、混亂,既無法前進,又無法後退,於是在橋頭上展開了一場混戰。輜重隊和難民在相打,用斧頭互相砍著車輪子,用鞭子互相打著,女人的哭聲,孩子的叫喊......,橋上塞得水泄不通。就在這緊急關頭,郭如鶴撲向這裏,好象野貓似地跳到機槍跟前,他用鐵一般的啞嗓子大喊著:"站住......"可是連他自己也聽不見他的話。他對著緊跟前的馬耳朵開了一槍,這激怒了人們,他們揮舞著木棒向他撲來。郭如鶴同副官和兩個士兵退到河邊上,可是棍棒在他們頭上揮舞得亂響。郭如鶴不得不下令開機關槍,扇形的火力,從頭頂上掃過去,一陣死風帶著嘯聲,把頭發都吹動了。農民們都退去了,於是郭如鶴下令停止了射擊並且指揮著人們把擠在橋上的馬車推到河裏去,使橋麵疏通了。橋頭上站著一排士兵,手裏端著槍,副官依次放行,結果三列馬車都可以並排從橋上飛馳而過。
反動的哥薩克的弧形包圍圈,慢慢地收縮著,越來越威脅著整個村鎮,他們的散兵線已經占領了花園,士兵們才開始迎擊敵人。他們為了自己的父母與妻子,同敵人展開了殊死的戰鬥。過去,他們曾同這些哥薩克住在一個村裏,他們在童年時一塊在河裏洗澡玩耍,一塊同姑娘們唱著烏克蘭民歌,一塊去當兵,去同士耳其人打仗。可是現在,由於他們的階級地位和對無產階級革命的不同的認識,有的參加了白軍,有的參加了紅軍,互相成了敵人。他們都氣呼呼地叫囂著、謾罵著,甚至扔了槍,互相揪打起來。但他們都沒有開槍,因為雙方的人都揪成了一團,在那裏亂滾著。他們都隻想掐死對方。這瘋狂的搏鬥,一直持續到天黑。
天亮時,村鎮裏的群眾全都撒退了。當最後的騎兵連通過橋後,他們把橋燒了。在行軍的路上,沒有連、營、團......一切都混在一起,大家隻是走著、走著,在村道上蜿蜒數十裏。馬車上亂堆著家用東西,雞在籠子裏叫著,連成串的耕牛拖在車後......。
外鄉人這樣逃難已不是初次了,自從反動的哥薩克暴動以來,他們不隻一次從家裏被趕出來。但那都不過隻是兩三天光景,紅軍一到,秩序一恢複,大家又都回來了。可是這次拖延了兩個星期,帶的麵包隻夠幾天吃,天天都盼著能夠回家。但是,哥薩克的襲擊,殘暴的屠殺,使大家有家難歸,隻有跟隨紅軍隊伍轉移了。
這天,郭如鶴和他的隊伍來到了山前邊的一個村莊,軍官史莫洛古洛夫同自己的隊伍以及難民也來到這裏。突然,村莊後麵傳來了密集的槍聲,有時火炮"轟轟"地響著,哥薩克又開始追擊部隊了。指揮官們緊急地集合在一起,討論著怎樣逃脫敵人的追擊。郭如鶴認為,逃脫敵人的惟一辦法就是翻過山,順著海邊,用強行軍的速度,繞道同主力紅軍會合。要和白軍比行軍速度,隻有爭取時間,爭取速度,才能擺脫全軍覆滅的危險。郭如鶴的提議遭到了其他軍官的反對,他們認為,應當光榮地防禦,而不是逃跑。郭如鶴沒有理睬這一套,他毅然率領部隊出發了。
郭如鶴率領的先頭部隊伴隨著東升的旭日登上山頂。站在山巔上,往下一看,人們驚訝地看到山脊那麵的萬丈懸崖,無邊的大海像一堵藍色的牆一樣豎立著,在海上停泊著白色敵軍軍艦。部隊以更快的速度從山頭那邊翻過來,沿著邊岸,走在那彎彎曲曲的小道上。可是,停泊在海岸邊的德國軍艦發現了他們,用重炮轟擊從山上下來的人們。德軍司令部向郭如鶴部隊發來通牒,要人們即刻停止前進,交出武器、軍需品待命。麵對這嚴峻的考驗,郭如鶴堅決地率領部隊繼續前進。一群幸免於難的士兵,在這彌漫著火藥味的空氣裏,拚命地跑著。接連五個小時的急奔,弄得人困馬乏,加入郭如鶴隊伍的史莫洛古洛夫的兩隊人,忍受不了行軍的疲勞,脫離開隊伍,到路旁的村莊裏過夜去了;一些水兵對郭如鶴也開始不滿,他們在群眾中煽動說:不要忘記,郭如鶴是戴過金肩章的沙皇軍官,他會把你們往死路上帶的。郭如鶴率領的隊伍越走越慢了,有幾個連長和營長也要求把自己的隊伍分開來休息一下,然後單獨行進。
郭如鶴知道這必然會削弱部隊的戰鬥力,但是怎樣說服他們呢?他一邊走著,一邊思考著,臉色更加陰沉起來。
夜幕降臨了,大家才停下來,升起篝火做飯。這時郭必諾老太婆坐在火邊又訴說著自己的木桶丟了,小馬死了。那些年輕的母親還在抱著被炸死的孩子的僵硬屍體哭著,不讓別人埋葬。夜深了,郭如鶴和指揮官們在一個屋子裏正進行著激烈的爭論,爭論的焦點是前進,還是就地不動。郭如鶴認為隻有拚著全力前進,衝出敵人的包圍,才是惟一的出路,而其他指揮官,因為疲勞和暑熱,都不想再走了。他們說:"人都累了,走也走不動,而且用一架馬馱的機關槍,怎麼能夠對付有火炮的敵人?......不能再讓軍隊去冒險。"在這些話的後麵,隱藏著對總指揮郭如鶴的不滿和責備。郭如鶴眼睛眯縫著注視窗外的黑暗。他說:"我們的處境是很危險的,後邊的城市和碼頭都被哥薩克占領了,那裏留下的兩萬紅軍都被白軍屠殺了,他們也準備這樣對付我們的。哥薩克襲擊著我們的第三隊的後衛隊,我們右邊是海,左邊是山,這中間是一條甬道,我們就在這甬道裏。哥薩克隨時都有從山那邊衝過來的可能,我們隻有到山嶺拐彎的地方,敵人才能追不上。那兒山很高,地勢也開闊,咱們沿著海岸到杜阿十賽,從這裏去有三百俄裏遠,那裏翻過山有條大路,順著那條路就到了庫班,那裏就是咱們的救星。如果誰要來阻擋咱們,咱們就得打出一條路來......""咱們隻有五天口糧,要用跑步跑出山峽,到平原去。"後來他又慢吞吞地說:"你們另選總指揮,我卸卻指揮的職責。"幾百隻士兵的眼睛都凝視著郭如鶴。一個旅長說出了士兵們共同的心聲:"我們大家都明白在咱們的路上是如何艱苦,是有多大的阻礙,如果咱們再耽誤的話,後邊是死,前邊也是死,咱們必須用最快的速度前進。隻有你才能用自己的毅力和機智把軍隊帶出去。"在軍官和士兵們的堅持之下,郭如鶴仍然擔任指揮官。但是,郭如鶴據出他若作為指揮官,大家必須執行命令,服從調動,--不管是長官,還是士兵,誰破壞紀律,就一律槍決。"紀律是鐵的,對誰都不寬恕。"大家都同意郭如鶴的意見,並簽了字。
這次會議是行軍中的一個重要會議,是決定行軍成敗的一次會議。它提出了若想取得勝利,必須統一思想,形成一個有鐵的紀律的隊伍,否則就必然失敗。這是行軍以來的經驗和教訓的總結。
就這樣,在統一思想的基礎上,郭如鶴率領隊伍出發了。他要求全速前進,隻有在喝水和飲馬時,隊伍才可以停一下,各個隊伍不能互相脫離,每一道山峽都派上射擊手,帶著機關槍,要特別注意不要騷擾居民。
天氣的悶熱,長途行軍的疲憊,第二隊和第三隊的士兵掉隊了。他們很早就宿營,早晨很晚才出發,這樣先頭部隊和後衛隊中間的距離越來越大了。夜裏,當行軍停下來的時候,有些從第一隊被驅逐出來的水兵便在篝火中穿來跑去,他們煽動群眾不要跟郭如鶴走,並輕蔑地說布爾什維克是德國皇帝威廉的同夥。郭如鶴是沙皇軍官,為什麼還要跟著他走呢。有些士兵也認為他們說的是"真話"。那些與郭如鶴意見分歧的軍官們,這時也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攻擊郭如鶴的領導。在他們看來,郭如鶴不應退卻、逃跑,而應留下死戰,應該光榮地戰死在這裏。幹嘛咱們要跟在紅軍主力部隊的尾巴後邊拖呢?他們認為錯全在郭如鶴身上,於是,他們擅自罷免了郭如鶴,推舉海軍軍官史莫洛古洛夫為新的指揮,並即刻讓傳令兵連夜騎馬去追郭如鶴,命令他前來開會,並令他的部隊停下米,若不服從,就命令炮兵去消滅他的部隊。可是,郭如鶴沒有來,他的隊伍不停地前進著,越走越遠了,他們中間的距離也越來越大了,後邊的人追不上了。
郭如鶴率領的部隊,走進茂密的樹林中,這裏荒無人煙,人們走得又累又餓,士兵們把褲帶越勒越緊了。巨大的人群片刻不停地在大路上蠕動著。當隊伍來到一個山勢開闊的峽穀裏,見山坡有未熟的玉米,士兵和群眾把玉米穗拗下來,在路上一麵走,一麵剝生玉米粒吃著。突然從前方傳來了一陣槍聲,偵察員報告前方有敵情。郭如鶴坐著馬車匆匆地向先頭部隊趕去,大家也跟著往前擠。頃刻之間,馬車互相擁擠著,步行的、負傷的都擠成一堆;女人的哭聲震蕩著,數十裏長的大路被塞滿,擋住了去路。為了作戰方便,郭如鶴命令士兵和難民之間隔五裏遠,可是那些女人和老人們都哭喊起來,擔心會丟下他們不管,"我們同你們一塊走,就是死也死在一塊",緊緊地跟著士兵一塊。最後,還是騎兵從那邊飛馳過來,攔住了這混亂的人流,疏通了道路,使士兵能夠迅速前進。但前麵又出現了險要的地勢,左邊是山,右邊臨海,中間是一條狹窄的路,順著這條路,在奔騰咆哮的河上,架著一座鐵橋--這橋是惟一的通道。敵人在橋上架著大炮和機關槍,擋住了部隊的去路。怎樣才能通過這座橋?郭如鶴的隊伍裏有半數人每人隻有兩三顆子彈,另一半人的手裏不過隻有一支空槍。一門炮,總共隻有十六發炮彈。而就是這些人卻要同裝備精良的哥薩克和沙皇軍官團作戰。
士兵們都望著郭如鶴,陰沉的眼睛仿佛在說:"去同你自己的蘇維埃政府親嘴去吧!可是我們光著腳,光著身子,連吃的都沒有。"郭如鶴明白人們的目光,明白這種死亡的威脅。他決定孤注一擲,指揮騎兵占領橋頭。騎兵們也都懂得指揮官給他們一個任務,是要用死亡來換取這次戰鬥的勝利。
這些穿著利落的切爾克斯裝,佩戴著祖傳的武器的騎兵,沒有被困難所嚇倒。他們同心協力地遵從郭如鶴的命令,在猛烈的炮火掩護下,勇猛地向橋頭衝去,戰馬飛弛著通過了橋頭。這出乎敵人意外的行動,使敵人驚恐不安,手足無措。直到他們醒悟過來,才又開始用凶猛的火力封鎖橋頭。密集的子彈嗖嗖地旋風般地掃射過來,一匹馬倒下了,又一匹馬倒下了,可是隊伍卻越來越向前挺進了。突然,十六發炮彈猛然發射,把敵人轟跑了。
但是,過橋之後,部隊仍然沒有擺脫敵人的包圍。敵人的十六門大炮都隱蔽在山峽的重岩上,緊緊地扼住道口,當部隊從岩門出來時,大炮和機關槍一齊轟擊,那樣,一個活的都不會留下。這是死亡之路,可是除了這一條路,沒有別的出口了。郭如鶴趴在地圖上仔細地研究著。正在這進退維穀的時刻,偵察員帶來了五個本地的俄羅斯人,他們因為不堪忍受格魯吉亞反動分子的屠殺而拋棄了家園,來找革命隊伍的,他們願意為部隊帶路。據他們說,順著小路可以繞過敵人的阻擊。於是,這支人流在暮色掩護下,沿著小路、森林、石峽、山岩前進了。郭如鶴還命令步兵團從海岸的懸岩上下去,到碼頭那裏,黎明時衝向敵人的輪船並占領它,以防敵人襲擊。凝視著那蒼茫的夜色,他簡潔地說了一句:"全部消滅敵人。"戰士們都勇敢地上了馬,大聲地一齊說:"一定完成任務,郭如鶴同誌。"郭如鶴登在岩石上,看見那些光著腳,渾身襤褸的一片模糊的行列,無數的尖尖的槍刺密密地排列在那裏。大家都目不轉睛地望著郭如鶴--他們都明確地意識到,解決生死問題的關鍵在他手裏,他擔負著從絕望裏指示生路的重任。郭如鶴告訴大家:"我們沒有出路了!或者戰死在這裏,或者是叫哥薩克從後邊把我們殺光。我們沒有子彈,沒有炮彈,我們要赤手空拳去占領。而敵人那裏卻有十六門大炮在對著我們,可是如果大家能萬眾一心......"他沉默了一下,臉色成了石頭一樣,用那不像人的粗野聲音喊起來,大家都覺得心寒:"如果能萬眾一心地衝上去,就可以打開一條生路!"他所說的話,每個士兵都知道,可是當他用那可怕的聲音喊出來的時候,一種意外的新奇,使大家吃了一驚,於是士兵們都喊道:"萬眾一心!!或者我們打出去,或者都戰死在這裏!"
與此同時,格魯吉亞師的軍官--梅罕拉芝正在憑眺著他把守的天塹,盤算著他的"錦囊妙計":把汽船開到塔曼軍的後方去,從海上射擊,派陸戰隊兩頭封鎖起來,就可以把塔曼軍一網打盡了。當梅罕拉芝還陶醉在他的美夢之中時,塔曼軍已爬過懸崖,攻進了他的陣地。他們隻得倉皇潰逃,下了山崖到海灣去,想從那裏乘汽船逃走。可是,海灣已被從海岸懸崖上下來的塔曼軍占領了。塔曼軍俘虜了這批逃跑的敵人。另一部分敵人向城裏逃去,恰好遇到包抄的騎兵,這樣,在郭如鶴的領導下,塔曼軍殲滅了敵人格魯吉亞師,掃除了前進道路上的障礙。
郭如鶴以身作則,奮勇當先地作戰,終於贏得了群眾衷心的擁護。這一天,隊伍勝利地進入一個城市。他們因為自己和家眷衣衫襤褸,甚至連一件貼身的衣服都破得不成樣子了,就到無人的商店去搶了衣服來遮體。郭如鶴發現了這件事情之後,便耐心誠摯地教育大家:"我們是革命軍隊,我們是為了革命,為了我們的土地而戰......可是,你們卻做了土匪--去搶人家的。我是本隊的指揮官,我要責罰你們,每人二十五棍,誰就是取了一根斷線也得挨打。"
這時的群眾已經和行軍開始時不同了,當他口令一發,凡是搶過東西的人都服從地站出了隊伍,仆倒在地,光著屁股等他拿棍子來打......。
郭如鶴懂得,自己今天所以被群眾擁護,那是因為他能領導他們去追尋蘇維埃政權和紅軍,把他們從死亡之中拯救出來。他知道,如果他要口吃地說一句"弟兄們,都回到哥薩克和軍官那裏去"的話,那麼大家馬上就會舉起刺刀把他結果的。
戰勝格魯吉亞軍之後,塔曼紅軍本來可以較順利地前進,可是不久他們又遭到了暴雨的襲擊。突如其來的狂風暴雨、閃電雷鳴,使天地頓時昏暗下來,人們迷失了方向,失去了聯絡。有人被洪水衝走了,有的馬禁不住急流衝擊,把車輛和孩子拉著滾到溝裏去了。
經過一夜與暴風雨搏鬥的人們,精疲力盡,他們的臉龐烏黑枯瘦,眼睛凹陷。郭如鶴知道人是走不動了,馬也受不住了,但不管怎樣,都必須日夜兼程前進。若停下來,人馬就會倒下去的。所以,他仍然命令隊伍前進。次日,盡管雨過天晴,人們仍不能稍停,隻得不斷地走著、走著......。
孩子們都不哭,也不要麵包了,隻在枕頭間擺動著蒼白的小腦袋;母親不去哄孩子,撫愛孩子,也不喂他們奶了,隻瘋狂地望著蜿蜒的路,無聲地走著。馬走著走著就倒下去了,把車杆也壓斷了。人們隻好把孩子抱下來,大一點的,母親就瘋狂地打著罵著讓他們走;小的抱在手中或是背在背上。如果是一個人拖幾個孩子的話,就把最小的一個或兩個留在丟棄的馬車上。人們從旁邊走過去,連看都不看一眼,雜遝的腳步聲,馬車的吱吱聲,吞沒了孩子的慘叫。這是行軍最艱苦的時刻,在饑餓和死亡的威脅下,人們越來越多地產生了絕望的情緒。在這嚴峻的時刻,郭如鶴為了增強人們的勇氣和信心,為了用血的事實教育絕望的人們。他命令隊伍繞路通過一處被反革命哥薩克洗劫屠殺過的村莊,在那裏有五根電杆上吊著五個赤身露體的人。白匪還留了一張條子:誰要私通布爾什維克,就同這五個人一樣,處以酷刑。人們在血泊中認識到:"不是勝利,就是死亡。"必須以最大的努力戰勝死亡,前進!
沉重的腳步聲,突然把這靜寂衝破了,仿佛有一個異常巨大、異常沉重的人在走著,一個巨大的、不可思議的巨大的心在跳動著。走著,不知不覺地都把沉重的腳步加快了,越走腳步越大起來了。千萬人在行進著,已經沒有排、連、團--有的隻是一個極大的,叫不出名字來龐大的整體。無數的腳在走著,無數的眼在看著,無數的心變成一個巨大的心在跳著。
於是一切人好像一個人似的,目不轉睛地盯著酷熱的遠極。
正當塔曼軍和廣大群眾這支鐵的洪流以銳不可擋之勢前進的時候,遇到了哥薩克兵團的襲擊。白匪軍官鄧尼金的一支裝備精良的部隊,騎著高頭大馬,握著無情的亮晶晶的馬刀,飛馳而來,截斷了塔曼軍的去路。在這生死關頭,郭如鶴隊伍中的每一個人都沒有退卻,他們都順手抓起東西,向敵人猛撲過去,迎著死亡,撲向敵人。他們排山倒海似的湧到哥薩克跟前。當哥薩克一望見這無邊無際的人海的時候,就都轉回頭,用鞭子抽著馬逃跑了。就這樣,傷員和難民把哥薩克的突然襲擊給打退了。
擊退敵人襲擊之後不久,塔曼軍又連續打了兩次勝仗,一次是哥薩克占領渡河的橋頭,企圖截擊塔曼軍,在郭如鶴的指揮部署下,騎兵團和步兵團於黎明時進攻哥薩克,步兵從五俄丈高的懸崖上跳到河裏,遊過河,衝入哥薩克戰壕裏;騎兵攻擊鐵橋,衝過橋到村裏,一下子將白匪將軍卜克洛夫斯基的司令部占領了。
主力紅軍在兩天前,曾占領了這個村鎮,後被卜克洛夫斯基將軍打走了。大家都渴望追上去。但是,郭如鶴卻不率隊伍追主力紅軍,而是按兵不動。雖然據偵察兵報告,哥薩克又在集中力量,組織進攻,敵人的援軍也從葉卡德琳諾達爾開來。因為他曉得,落在後麵的部隊還沒有趕上來,他們是沒有戰鬥力的。如果他們憑現在的力量單獨前進,那哥薩克就會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郭如鶴不能忘記那些孤立無援跟著他們的隊伍。為了他們,郭如鶴隻有等待他們到來。可就在這時,哥薩克軍卻密集起來,以鐵的重圍,包抄塔曼軍。敵人的大炮,震天動地轟隆隆地響起來了,郭如鶴仍按兵不動,隻下令叫回炮而已。過了兩天,後邊的隊伍還沒有上來,子彈和炮彈越來越少了。哥薩克看見塔曼軍很少回槍,以為他們已彈盡糧絕,於是就準備痛擊起來。到第四天夜裏,哥薩克開始發動進攻。黑漆漆的夜裏一片叫喊,槍聲四起,在這昏天黑地裏,到處都閃著子彈的火光。郭如鶴命令不準開槍,直到敵人的散兵全線撲上來了,已經辨別得出對方的身影時,他才命令"集中掃射",一下子打退了敵人的進攻。就這樣,隊伍才得以前進。
此後,塔曼軍又遭了幾次敵人的進擊。但是這支經過戰火考驗的隊伍,都萬眾一心地與哥薩克進行拚死的戰鬥,取得了一次又一次的勝利。終於,等到了落在後邊的部隊,這部隊是由史莫洛古洛夫領導的。自從行軍以來,史莫洛古洛夫始終在行軍目的、作戰部署上與郭如鶴意見分歧,盡管他一次次反對郭如鶴,實踐卻證明他總是做了錯誤的估計。但是,郭如鶴仍然沒有忘記他們。當這支部隊到來的當天晚上,郭如鶴就發動攻勢,出其不意地以三十門火炮一齊不停地向敵人猛轟過去,全軍戰士英勇奮戰,就這樣衝出了敵人的重重包圍。為了追趕主力隊伍,他們經曆了血與火的洗禮,經曆了艱難困苦,他們幾乎丟失了一切東西,甚至由於饑餓而把心愛的孩子扔到山峽幽穀之中。可是,主力紅軍誤信了白衛軍卜克洛夫斯基給鄧尼金發的電報,說這裏有一隊由水兵和從德國回國的俘虜組成的"光腳匪徒",到處搶劫和屠殺。因此,主力紅軍部隊下令,退卻之後立即炸毀一切橋梁。這給追趕主力部隊的塔曼紅軍造成極大的困難。而且這樣長期追趕下去,彈盡糧絕,人也精疲力盡,馬也成批地倒斃了。為此,郭如鶴派人與主力紅軍聯絡,說明情況,最後終於消除了誤會。這樣,經過五百俄裏行軍的塔曼紅軍,曆盡千辛萬苦,以緊張的搏鬥、駭人的戰爭、眼淚、鮮血的代價,終於同主力紅軍勝利會師了。在小說結尾,依然是一個群眾的場麵,作者寫道:
"在花園那邊的曠野裏,是無數的人海,好象才出發的時候一樣,是一眼望不到邊的人海。可是有什麼新的東西掩蓋著它。依然是那些無數的難民的馬車,可是為什麼在他們臉上,好像閃爍著光輝似的,好像有生動的反光似的,都有那麼一種不可磨滅的確信的印痕呢?依然是那些蓬亂的、襤褸的、赤足的士兵,--可是為什麼都默然地好象順著一條線似的、筆直地站成無盡的行列,為什麼那些好像用黑鐵鍛煉成的枯瘦的臉,以及那黑壓壓的槍刺,都排得這樣整齊呢?
......
"好像那時一樣,依然是一望無際的塵霧,可是現在卻被秋氣澄清了,草原是分外地光潔透明,所以人臉上的每一道線紋也顯得分外清楚了。
......
"不過那時的動蕩的人海,好似草原上的洪水橫流著,可是現在卻都靜默地歸到鐵岸裏了。"
在群眾大會上,大家都在靜靜地傾聽郭如鶴講話:"同誌們,咱們挨著餓,受著凍,光著腳,跑了五百俄裏的路。哥薩克好像瘋了一樣向咱們襲擊。沒有麵包,沒有糧食,也沒有馬料,人在死亡著,倒到山下去,有的被敵人的子彈打死,咱們沒有子彈,都赤手空拳地......"雖然這一切大家都親身經曆了,可是,郭如鶴的話散發著未曾有過的新的光芒。
"咱們的孩子......咱們的人死在敵人的槍彈下,都長眠在草原上、森林裏、深山裏。"郭如鶴低著頭稍稍停頓了一會,又抬起頭,對這成千累萬的人環顧了一下,接著說:"那麼千千萬萬的人,為什麼要受這些痛苦呢?......為著蘇維埃政權,因為隻有它一個才是農民和工人的,此外,他們什麼也沒有......"
郭必諾老太婆沒等郭如鶴說完就急不可待地爬上車說:"當我出嫁的時候,媽媽把火壺給我做嫁妝,並且告訴我說:'寶貴它要像寶貴自己的眼睛一樣。'可是我們把它去了。算了吧,讓它丟了吧!讓咱們的親政府活著吧,因為咱們的腰一輩子都累彎了,不知道快樂......。"這個曾懷疑和咒罵蘇維埃政權的女人,經過一個多月的鬥爭磨練,她的精神世界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從隻知道痛惜水壺,到由衷地表示熱愛蘇維埃政權,郭必諾老太婆走過了一段多麼長的道路。郭必諾老太婆的老頭子是個一輩子總不做聲的人,現在,他也用那沙啞的嗓音說:"我心愛的馬被打死了,一切家當都丟了,我不可惜,就讓這些都丟了吧!隻要咱們的政府活著。沒有它,咱們早都沒命了。"
那些與郭如鶴百般為難,要加害於他的水兵,這時也誠心誠意地在大家麵前向他懺悔。
好像波浪在翻騰,到處都是狂風暴雨般的喊聲:"這裏咱們的親政府嗬!......讓它活著吧......蘇維埃政權萬歲!......"人們都有很多話要說,人們都感覺到他們這支被無邊際的草原,被不能通過的高山峻嶺和茂密的森林所隔絕的部隊,他們在這兒也創造了--即使比較起來是極小的吧--那在俄國,在世界上所創造的那東西。人們都感到無限幸福,而且知道這幸福是同蘇維埃分不開的。
小說的開頭與結尾是一個鮮明的對照,同時又是有機聯係著的。整個作品實質就存在於開頭與結尾。第一章是行軍的開始,最後一章是這個行軍的結束,從而說明塔曼紅軍和人民群眾在血與火的戰鬥中,如何從一支散漫的、混亂的人流,成長為一支"鐵的洪流"。
《鐵流》的突出特點是它不是寫個人的命運或家庭的悲歡離合,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人民群眾集體形象的描繪上。因而,小說是以人民群眾的集體群像作為主人公,它描寫出無組織、渙散的農民群眾是如何在十月革命的光芒照耀下,走上革命的道路。
作者也通過個別人物的覺醒過程,典型地反映了人民群眾思想意識的變化。郭必諾老太婆作為群眾代表在小說中起了極大的作用。她雖然出場不多,卻貫穿全書。關於這個形象,綏拉菲莫維奇曾說:"我是把貧苦的農民群眾在革命影響下獲得新生這個基本思想集中在她的身上。"
《鐵流》既是說明廣大農民的改造過程,那麼領導這個改造的革命力量當然是布爾什維克黨。在這部小說裏,黨對群眾的教育是通過他們的領袖郭如鶴來實現的。綏拉菲莫維奇成功地塑造了郭如鶴這一無產階級領導者的形象,這在二十年代新生的無產階級文學中還是少見的。綏拉菲莫維奇以無產階級藝術觀塑造的郭如鶴的形象,很好地解決了人民與英雄的關係,正確地闡明了個人在曆史上的作用。作者從他與群眾的關係裏揭示他的性格。我們認識郭如鶴是英雄,也是從他教育群眾,領導群眾戰鬥,以及後來群眾對他的愛戴中看出來的。同時,作者也以驚人的藝術概括力,表現了人物的鮮明個性。他隻用了幾個非常洗練的字眼,就把郭如鶴個人的形象勾勒出來,給我們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鐵顎"、"鏽鐵的嗓子"、"眨著鐵的閃光的眼睛"、"鐵一般的聲音",作者以這些典型特征,集中地表現出具有鋼鐵般堅強意誌的無產階級領導者的形象。
《鐵流》在藝術上也是值得我們借鑒的。作品結構嚴謹,首尾對照,渾然一體。小說的第一章和最末一章就正是這支塔曼紅軍的英雄進軍的開始與終了,也是這支鋼鐵隊伍的全部改造過程。作品的結構直接服從於揭示作品的基本思想。出色的自然景物描寫和豐富多采的語言,都是小說不容忽視的藝術特點。
《鐵流》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史上的奠基作之一。嶄新的主題,嶄新的人物,給世界無產階級文學、幼年的蘇維埃文學增添了新的內容,開辟了新的方向。當蘇維埃政權建立初期,有些作家懷疑無產階級文學的時候,綏拉菲莫維奇以自己的作品《鐵流》,顯示了無產階級文學的真實存在及其無比的藝術創造力。因此,《鐵流》在蘇維埃政權建立初年,在布爾什維克黨號召推動和發展無產階級文學作家們自由競賽中,起了巨大作用。
《鐵流》早在一九三一年就由曹靖華譯成中文出版,魯迅在譯本序言中曾稱讚它是"鮮豔的鐵一般的鮮花"。
綏拉菲莫維奇創作的藝術特色
綏拉菲莫維奇是一位傑出的無產階級作家。他懷著對祖國和人民的熱愛,對無產階級和黨的事業的無限忠誠,依靠與勞動人民的緊密聯係,創作出能夠反映時代進程的作品。他的創作反映了蘇聯人民解放運動的曆史發展進程。這些作品形象地告訴人們,蘇聯人民不僅摧毀了沙俄專製製度,而且要砸碎私有製在人們心靈上鑄成的精神枷鎖。它既展現了蘇聯人民的自發鬥爭,也展現了蘇聯人民在布爾什維克黨領導下所進行的自覺的鬥爭。正如作者自已所說,他是"一個用藝術體裁編寫年代紀的作者"。他的作品可以稱為蘇聯人民革命的藝術編年史。
綏拉菲莫維奇的創作,不僅在內容上有其巨大的認識意義,在藝術上也具有鮮明的特色。科羅連柯曾這樣評價綏拉菲莫維奇的小說:"形象的、壓縮的、有力的、美麗的語言,燦爛的、清新的描寫,草草寫的,但仍舊是活龍活現的人物--這一切對讀過這些素描的人來說,都不能不受到注意的。"
綏拉菲莫維奇為了結合急遽變化的時代脈搏,用自己的作品去配合蘇聯人民的革命鬥爭,所以,他總是迅速、準確地捕捉生活中的某一片斷來構思作品。因而他的創作,無論是短篇、中篇,還是長篇小說,都寫得像"素描"。他長於簡筆勾勒,以"壓縮"的有限的畫麵去反映人民的生活和鬥爭。如短篇小說《浮冰上》,僅寫一次冬獵的情景,卻反映了俄羅斯人民的苦難生活;長篇小說《鐵流》也隻是擷取蘇聯國內革命戰爭中一個片斷,卻表現出在這一空前激烈的階級鬥爭風暴中,人民群眾的覺醒過程。在這些作品裏,作者隻截取生活的一角,卻揭示了現實生活的某些本質方麵,使那些精彩的"素描",有著較大的思想容量。
其次,綏拉菲莫維奇善於選擇獨特的角度去反映生活,並善於以飽含生活內容的特寫鏡頭來表現具有典型意義的事件和人物,以強化小說的藝術效果。中篇小說《沙原》隻描寫了兩個悲劇故事,卻深刻地剖示了私有製對人們思想的毒害和腐蝕。在小說《鐵流》中,作者成功地運用了特寫手法,猶如電影的鏡頭組接,一個畫麵接著一個畫麵。經過作家的巧妙構思,於是在作品中交替地出現了喜劇性的場麵和悲劇性的事件,將作品構成為一個錯落有致的整體。如每當急風暴雨式的鏖戰之後,隨即出現了風和日麗的戰後的小憩。作者以富有節奏、活潑、跳躍,但不零亂的畫麵,多角度地表現了在血與火的鬥爭中,人民革命隊伍的成長。這種表現作者時而寫人民群眾的群像,時而又用特寫鏡頭表現具有典型意義的個人,有背景,有人物,筆墨雖簡,卻疏而不漏。
再次,由於綏拉菲莫維奇寫的是"素描"式的小說,所以他非常重視小說的情節描寫。這是他與其他的俄羅斯作家不相同的地方。他的小說除早期作品《浮冰上》有專門段落的自然景色描寫之外,很少有獨立的自然景色描寫。綏拉菲莫維奇顯然受了屠格涅夫關於自然描寫的影響,寫得景中有情,情景交融,但他又有所發展。他的自然景色的描寫不僅有鮮明的感情色彩,而且有突出的故事性和情節性,如在《沙原》中描寫那衰老的磨房。
"穀倉裏不是磨盤在轟響,不是木製的齒輪在爭著敲擊,而是惟一的石頭迂緩地像老人似的沙沙響著,麵粉就吝嗇地,以一道幾乎覺察不出的細流撒著。它撒著,撒著,而忽然沉思地默想起未,戽鬥也就在白白的期待中張口站著,麵粉屑困倦地徐徐飄落下來,接著,一股細得可憐的水流重又發白和顫動地搖曳著了。"
這段景物描寫不僅使我們看到了一個衰老的磨房,也使我們看到了那衰老的磨房主的精神世界和那顫巍巍的身體。這種自然景物的描寫是小說情節的有機組成部分。
《鐵流》中的自然景色描寫與作品的情節發展也是緊密聯係著的,可以說它跟隨故事情節的變化而變化。小說開始,作者寫道:
"村鎮的花園、街道、房屋、籬垣,都喘息的沉沒到那昏暗的、暑熱的、雲霧似的灰塵裏了,隻有那塔頂似的白楊樹頂,尖尖的在窺視著。"
大自然的一切,都賦予了階級鬥爭的烙印。它們也和廣大的貧苦農民一樣,"沉默到那昏暗的、暑熱的、雲霧似的灰塵裏了"。白楊樹頂也在關注地"窺視著"人們的鬥爭、人們的命運。自然景色是與人們的命運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的。
值得注意的是《鐵流》中的河水聲,像一條紐帶似的連接著鬥爭的鎖鏈。在小說中,作者用那奔騰、喧囂的河流作為這活的人流的不停地進軍的背景。我們在作品中,不斷地看見和聽見"奔流的水的不斷的喧囂聲","騷擾的奔流",這一切都和人的"鐵流"相呼應,無論是緊張的戰鬥,還是刹那的平靜,都是通過這股巨大的洪流的變化來襯托的。
綏拉菲莫維奇的創作,不是以纖細、雕琢著稱,而是具有獨特的樸素、自然、凝練、粗獷、豪放的藝術風格。他的小說幾乎沒有一篇有西歐文學中常見的那種冗長的心理描寫和心理獨白,他總是用人物的語言、行動來表達人物的思想感情。作家的這些藝術特色,特別是注意故事情節的特色,都與他的"素描"體的寫法有著密切關係。而作家的這些特色,與中國小說藝術是接近的,這也是他的小說受到中國讀者歡迎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