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涅克拉索夫

第三章 生平及創作道路

在十九世紀群星燦爛的俄羅斯文學中,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維奇·涅克拉索夫(1821--1878)占有一席光榮的位置。

涅克拉索夫是最傑出的俄羅斯革命民主主義詩人,是最優秀的公民詩人。他經曆了艱難而曲折的生活道路和創作道路。他把自己的全部天才和歌喉都貢獻出來頌揚人民,描寫人民的苦難生活。

涅克拉索夫出身於地主家庭,但他在自身痛苦的經曆中,深深愛上了俄羅斯人民。他熱情歌頌俄羅斯人民的勇敢、善良和勤勞,深切同情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普通人民。

涅克拉索夫繼承了普希金、萊蒙托夫和十二月黨人的優秀詩歌傳統,並且把以下層人民的生活和命運為主題的詩歌,帶進俄國詩壇,開創了一代新的詩風,對俄國文學和世界文學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涅克拉索夫的詩歌是革命的號角,時代的最強音,培養和鼓舞了一代又一代的革命戰士。

涅克拉索夫是別林斯基的忠實的學生,是車爾尼雪夫斯基和杜勃羅留波夫的親密戰友,他的一生始終堅持革命民主主義的立場,毫不動搖。

涅克拉索夫離開人世一百多年了。但是,他的名字,他的詩歌至今受到世界人民的讚揚和喜愛。

一八二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新曆十二月十日),涅克拉索夫出生於烏克蘭波多裏斯卡婭省涅米羅夫鎮。他父親是一個軍官,在雅羅斯拉夫省有一座不大的莊園。他母親是一個地主的女兒。涅克拉索夫三歲左右的時候,他的父親退職了,帶著全家來到雅羅斯拉夫省祖傳的莊園格列什涅沃村。未來的詩人在這裏度過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

但是,詩人的童年並不美滿。他的父親就像他在《故園》裏所描寫的那樣,是一個粗暴無知、剝削成性的典型地主,是一個"陰森森的不學無術的人","打獵者和賭棍"。他在家裏收養了幾個農奴情婦,整日裏和她們鬼混。他還招募了幾個飼犬人,豢養了一群獵狗,除了吃喝玩樂,便是帶人去打獵消遣。在這裏,涅克拉索夫每天看到的都是農奴遭受鞭笞和剝削的悲慘景象。

詩人的母親是一個有教養、天性溫柔而又富於理想的女人。丈夫的專橫和殘暴使她整天沉溺在憂鬱和痛苦之中。她把自己全部豐富的天賦才能都獻給了孩子們。詩人後來總是懷著崇敬的心情懷念母親,"我的可憐的母親","受難者","親愛的"--涅克拉索夫在一係列詩篇裏這樣稱呼自己的母親。

在母親的陪伴下,涅克拉索夫度過了童年的最美好的時光。"當周圍暴虐在狂歡,犬舍裏獵犬在嚎叫,暴風雪吹打著窗戶的時候",母親繪聲繪色地給他講述迷人的俄羅斯童話和民間傳說,用通俗易懂的語言轉述莎士比亞、但丁、普希金、萊蒙托夫的不朽詩篇。她那充滿了高貴和柔情的故事,她那對農奴同情和關心的態度,減輕了周圍生活給予孩子們的沉悶印象。後來,詩人在回憶母親的長詩《母親》中,表達了他對母親的深切懷念之情:

哦,我的母親啊!

是你鼓舞了我!

是你拯救了我的靈魂!

每當詩人在生活中遇到挫折和困難的時候,他總是想起母親,並滿懷深情地呼喚他的母親再現"靈光":

跟我見上一麵吧,母親!

閃現一下你那輕盈的身影!

............

我在呼求你的愛憐!

我向你唱懺悔的歌,

好讓你那溫柔的兩眼,

用痛苦的熱情洗淨

我所有的汙點!

好讓你用堅強的意誌

增強你已注滿我胸中的

自由的、高傲的力量,

並使它走上正確的道路。

--《片刻的騎士》

詩人父親的莊園坐落在著名的"弗拉基米爾卡"大道近旁,它是西伯利亞流放犯的必經之路,是一條"被無數的腳鐐磨平了的"道路。年幼的涅克拉索夫常常呆立在大道旁,看著這些衣衫襤褸的流放犯,拖著沉重的腳鐐,一步步艱難地走過去。"他們是些什麼人?他們犯了什麼罪?為什麼要這樣折磨他們?......"詩人幼小的心靈裏常常發出這樣他當時無法回答的疑問。

在莊園不遠處的山腳下流過伏爾加河。詩人把伏爾加河稱為他的生命的"搖籃"。童年時,他幾乎每天都和同年齡的農民孩子在伏爾加河上玩耍:洗澡,劃船,背著獵槍在小島上遊逛。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的下午,涅克拉索夫又和往常一樣,跟著幾個農民孩子來到優美遼闊的伏爾加河岸上。他看到:一群衣著破爛的纖夫,踏著滾燙的沙子,邁著沉重的步子沿著河岸痛苦地拖著貨船走著。他一眼便認出了纖夫群中領頭的剛寧神父--他被沙皇免了職。神父肩膀寬闊、包著頭巾、穿著補釘襯衣,有著一副古代哲學家的智慧的麵孔和一對善良的眼睛。此刻,他正用哀愁的目光凝視著前方,似乎在抱怨這不幸的命運。同剛寧並肩而彎腰行進的是一個長著濃密頭發和胡須、帶著微笑、身強體壯的大力士。緊跟在他們後麵的、顯得憂鬱的高個子農民著煙鬥,無精打彩地挺直著他的身子。他旁邊的那個有著結實肌肉的、矮壯的水手依爾卡,卻略微抬起他的頭,他的往上凝視的目光充滿著詛咒、憤怒與抗議。處在這一群人中的那個穿著紅上衣的少年拉裏卡,前幾天還在和他們一起玩耍,如今他也背上了這種與他的年齡很不相稱的重荷。拉裏卡右麵的患著肺病的老頭,由於身體虛弱和疲憊不堪,正用袖子在擦著額上的汗珠,看他那張精疲力竭的麵孔,微微張開的嘴唇和無力的目光中充滿著多少辛酸和痛楚啊!涅克拉索夫不忍再看下去了,急忙調過頭跑回家中。但是,纖夫們氣喘籲籲哼唱的《伏爾加船夫曲》卻久久回蕩在他童稚的心靈裏......這一切--家裏農奴的悲慘命運、纖夫們深沉的歌聲和流放犯踉蹌的身影,都在詩人幼小的心靈裏留下了深深的印痕,喚起了他對勞動人民由衷的同情。後來他在許多詩篇裏,回憶起孩提時代跟農民孩子一起采蘑菇和玩耍的情景,回憶起伏爾加河畔那些不幸的纖夫......

十一歲那年,涅克拉索夫進了雅羅斯拉夫中學。這裏的中學教師多半都是些不學無術的人,"在教室裏打學生......教師們互相鬥毆。"涅克拉索夫不願意學習這裏的功課,課外時間都用來讀書。普希金的詩篇常常使他振奮,少年的涅克拉索夫就開始向往著詩人的榮譽。他在小本子上寫下了他最初的詩作。在十七歲時,他就已經寫了一卷詩稿和一部長篇小說。父親不願意在兒子的生活費用和學習上耗費金錢,當他讀到五年級的時候,他父親就把他帶回鄉下去了。過了近兩年,在一八三八年,這位父親把十七歲的兒子打發到彼得堡去,為了進貴族子弟可以靠公費受教育的武備中學學習。但軍界的前程吸引不了涅克拉索夫,他一心想進大學;他的母親支持兒子的文學誌趣,也盼望兒子能上大學。

於是,涅克拉索夫違背父命,設法進了大學讀書,開始做了大學的旁聽主。他父親聽到這個消息後暴跳如雷,立即宣布斷絕對他經濟上的接濟。他在這個陌生的大城市裏,沒有錢,沒有住處,也沒有朋友。一個人處在這樣的困境中而不灰心喪氣,是需要多麼大的毅力和勇氣啊!涅克拉索夫沒有氣餒,他為謀生進行著艱苦的鬥爭。為了糊口,他"在勞動的重壓下,消磨掉生命的節日--青春的年華"。

後來,涅克拉索夫不僅在一些詩篇中,而且在自傳裏回憶起這個時期的生活:

"有一個時候,我還能勉強維持生活,但是後來我那點可憐的東西都賣光了,甚至連床鋪、褥墊和軍大衣都不得不拿去賣了,隻剩下兩件東西,一張小地毯和一個皮枕頭。

那時我住在華西列夫斯基島上,一間窗戶臨街的半地下室裏。我躺在地板上寫作;人行道上過往的行人打窗前走過,常常停下來觀看。這使我很生氣,於是我就把這裏麵的百葉窗子關起來,隻留一線縫,讓光線透進來照著我寫作。有一回(我靠著一塊黑麵包過了三天),女房東走進來對我說,她再忍耐兩天,過期就要把我趕走。聽了女房東的判決,我躺在地板上,心裏倒挺舒坦,接著又提起筆來時續時斷地寫作。突然,門檻出現了一個身材魁梧、相貌英俊、穿著淺灰色雨衣的人。......"

原來這是涅克拉索夫新結識的一個青年朋友。他是學藝術的,生活和涅克拉索夫一樣窮困潦倒。他建議涅克拉索夫搬到他那裏去住。後來他倆就住在一起,一同挨餓,一同找工作。甚至到了這樣的地步--倆人共同用一件軍大衣,共穿一雙皮鞋,所以不能同時外出,隻好輪流上街。

年輕的涅克拉索夫困在彼得堡,沒有熟人,沒有工作,生活幾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整整有三年,我差不多每天都過著饑餓的生活。不僅吃得差,吃不飽,而且還不是每天能吃到東西。有好多次......"涅克拉索夫自己說:"我跑到莫爾斯卡雅街一家有報紙看的飯館裏,什麼吃的也沒有要,拿過一張報紙裝作看報,小心地把盛著麵包屑的碟子移到麵前吃起來。"

然而,這不過是偶然的事,經常做是不行的。他不得不找點臨時工作來做,掙點錢來換麵包。於是,他去教報酬十分低微的課,到報社和小型雜誌社做幫工,抄寫台詞,給歌劇演員編寫諷刺歌詞,也去做校對。據一個和他同時代的人說,遇到特別困難的時刻,他"就到幹草場去,在那裏,為了換得五個戈比或一塊白麵包,給農民寫信,寫狀子,替不識字的人簽名畫押"。

許多年後,一個女演員寫過一段回憶,如實地反映了涅克拉索夫當年的處境(涅克拉索夫那時常常去找她的父母,為他們抄寫台詞)。她說:

"我和媽媽叫他'苦命人'--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又傷心又慚愧。

"那兒是誰來了?'媽媽有時候問。'苦命人'嗎?接著便把臉轉向他,問道,'你大概想吃點東西了吧?'

"'請拿來點吧。'

"'安露什卡,請把午餐剩下的東西拿給他吧。'

"天氣冷了,涅克拉索夫的樣子顯得可憐:臉色蒼白,衣衫襤褸,不知怎的直打哆嗦;畏畏縮縮。手上沒有戴手套,手凍得紅彤彤的。他沒有穿內衣,隻是脖子上圍一條非常破舊的毛織紅圍巾。有一次,我冒失地問:

"'您幹什麼係一條這樣破的圍巾?'

"他用憤怒的目光掃了我一眼,厲聲回答說:

"'這條圍巾是我母親織的!'"

他母親已經不在人世了,在他離家後不久死去的。這條圍巾自然成了他最珍貴的紀念品。

在那些饑寒交迫的日子裏,涅克拉索夫從來沒有放棄寫作。在大約七年的時間裏,他嚐試了所有的文學體裁:他寫了卷帙浩繁的長篇小說《吉洪·特羅斯尼科夫的一生和遭遇》,這是一部未完成的自傳體小說;寫了大小十二個中篇和短篇小說;寫了長短十四個劇本;他還寫過童話,以及無數的詩篇和評論文章。青年時代的涅克拉索夫在這個時期作品產量之多,體裁運用之廣,在俄國文學史上是罕見的。他到彼得堡的第二年出版了一本小小的詩集《幻想與聲音》。他曾在自傳中描述為這本書他拜見著名詩人茹科夫斯基的情景:"他住在很高的樓上。看見出來一個令人可敬的老人,穿得十分整潔,前額突出。我把印好的單頁交給他,請他發表意見。說好三天以後再來。到時候我去了。他從所有的詩篇中指出兩篇還不算壞,關於其餘的詩他說道:'假如您要出版,那麼也不要用您的名字出版,您以後會寫得更好的,而且您將來一定要為您這些詩感到羞愧呢。'"

"不出版也沒有辦法了,柏涅茨基預約了差不多一百冊,我預先支了錢。書出來了,作者的署名用了H·H·兩個字母。委托別人去賣;一星期後我去書店一看--一冊也沒有賣掉,再過一星期也依然如故,過了兩個月還是依然如故。我氣得拿回了所有的書,把大部分部毀掉了。我再不寫抒情的以及一般溫情的詩作了。"

《幻想與聲音》寫得不成功:它們大半都是摹仿品。但是其中有幾首已經發出了"涅克拉索夫式"的音調。

不過,這裏應該提到,在四十年代初,涅克拉索夫創作的一些中、短篇小說如《亞曆山德拉·伊萬諾夫娜的一生》也曾引起一定的社會反響。這部中篇小說最初發表在一八四一年七月至八月的《文學報》上。作者通過對愛情故事的描述,揭露了舊俄時代彼得堡上流社會的黑暗以及農奴製度和等級觀念對人的純潔感情的戕害。亞曆山德拉·伊萬諾夫娜的父親是農奴,給一位伯爵夫人當管家。由於他勤勞、誠實,伯爵夫人把他解放了。伯爵夫人和他私生了一個女兒--亞曆山德拉·伊萬諾夫娜。亞曆山德拉的出身和社會地位注定她隻能生活在"底層",但她從小受到伯爵夫人的養育,因而羨慕和憧憬上流社會的榮華富貴,結果被風流子弟玩弄和遺棄,導致了一生的悲劇。作者以細膩的心理描寫和寓意深刻的象征手法描繪了一幅十九世紀四十年代等級森嚴的彼得堡的生活畫卷,讓讀者身臨其境地感到彼得堡"既不在地上,又不在地下"階層的日常生活和精神境界。

結識別林斯基

一八四一年,涅克拉索夫結識了革命民主主義者的第一個領袖別林斯基。有一天,涅克拉索夫把他的手稿《彼得堡的角落》帶給亞賽科夫(別林斯基的朋友),請他看一看。

那是一個冬天,亞賽科夫在家宴請賓客,忽然有人在前室拉鈴,亞賽科夫的小姨離開餐桌往外走,想問問來的是誰,於是她看見一個瘦瘦的、臉色蒼白的青年,穿著一件單薄的舊大衣,正在被仆人粗魯地攆出去。她連忙製止,將青年領進主人的書房。她蠻以為這是一個不幸的請求救濟的人;可是她弄錯了:青年請亞賽科夫看他帶來的一部稿子,然後轉交別林斯基。亞賽科夫記性不好,沒有及時把稿子交給別林斯基,別林斯基為這件事很生氣,但主要的是--亞賽科夫丟失了那個青年的地址。

"這樣對待人太可惡了,"別林斯基說。"照您的敘述和稿子內容看,您應該一天也不耽誤,早點關心他才對,而您居然連他的地址也丟失了!要是一個衣冠楚楚的人物坐著漂亮的馬車到您家裏,您大概就不會那麼漫不經心地對待他的稿子,也不會忘掉他的姓氏了,您不僅記得他的名字,連他的父名也會記得哩。"

這一頓斥責使亞賽科夫很難過,這件事在他的一生中都留下了深深的印跡,以致他終其一生,永遠滿腔熱情地為別人奔波或辦理別人委托他的事務。幸而有一天,正當別林斯基在亞賽科夫家的時候,那部稿子的作者跑來探問自己的命運了。青年的到來使他們倆人非常高興。

這就是別林斯基和涅克拉索夫結識的經過。這位偉大的批評家直率地批評涅克拉索夫的詩作缺乏獨特性和創造性,責備他那些"人雲亦雲的陳腐的情調、千篇一律的地方、平淡無奇的詩句"。涅克拉索夫後來把自己第一本書的出版叫做"愚蠢"、"輕率的行為"。不過,說句老實話,在涅克拉索夫的這些早期詩作的個別主題中,可以找到同他成熟時期詩篇的聯係,例如在《這種人不是詩人》一詩中,他旗幟鮮明地提出了詩人的崇高使命:

誰要是在受著苦難的兄弟的病床前

不流眼淚,誰要是沒有一點同情,

誰要是為了黃金而把自己出賣給人們,

這種人就不是詩人!

這裏所表達的思想和後來詩人反複強調的"詩人必須是一個公民"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

和別林斯基的結識,是涅克拉索夫生活和創作道路上的轉折點。涅克拉索夫自己說過:"我和別林斯基相遇使我得救"。事實也是這樣,詩人正是在別林斯基的關懷和指導下,才得以充分發揮他在詩歌創作上的才能。別林斯基常常告誡他,文學應當為人民服務,"用樸素的語言闡述高尚的真理",從而幫助他走上了真正詩人的道路。

涅克拉索夫和別林斯基的關係一天天密切起來了。他們的談話常常延續到深夜。除了"殘酷的人生"學校之外,涅克拉索夫同時也在受著"別林斯基大學"的教育--這是任何一個俄羅斯作家所羨慕的最高的文學講習班。在偉大的批評家有益的影響下,涅克拉索夫更深刻地認識了他在格列什涅沃地主莊園和"彼得堡角落"裏所觀察到的當時現實中的社會矛盾。這時他已深深地了解到,浪漫主義詩歌的時代已經過去,而文學的題材應該是直接的現實。他忠實地繼承並終生保持著別林斯基所稱讚的以果戈理為首的"自然派"的觀點。

涅克拉索夫出現在俄國文壇上,正是貴族知識分子表現出無力進行更嚴峻的鬥爭,平民知識分子懷著革命民主主義思想要來取代貴族知識分子的時候。這些平民知識分子聲稱,他們接近人民,並承認人民是能夠使自己擺脫農奴製壓迫和其他剝削形式的惟一力量。他們給自己提出的任務是,幫助人民進行鬥爭,引導他們走上革命的道路。

四十年代中期,涅克拉索夫出版了一些詩文集:《彼得堡風貌素描》、《彼得堡文集》以及其他許多作品。《彼得堡風貌素描》這個名字本身就表明,它要真實地描寫首都底層人民的生活。在這部文集裏,涅克拉索夫收入了散文作品《彼得堡的角落》。在這裏清晰地展示了一些角落裏的居民,一切醜陋的情況以及在這種環境下生活著的,被現存社會製度判決要走向死亡的窮人們。這些畫麵和統治階級的生活畫麵形成鮮明的對照。涅克拉索夫的才能在與困難進行鬥爭中成熟起來,他的政治眼界和詩的眼界擴大了。在涅克拉索夫的一生中,在他的美學思想形成方麵,別林斯基起了極大的作用。別林斯基在屠格涅夫、岡察洛夫和其他作家的創作發展中,同樣也起了很大作用。但無論屠格涅夫,或是岡察洛夫都沒有完全具備批評家的觀點,而且他們在別林斯基逝世以後,就走向了自由主義陣營。涅克拉索夫與別林斯基的接近乃是在別林斯基生前的最後幾年,但他一直到死都在忠實於別林斯基的遺訓。別林斯基也同樣熱愛涅克拉索夫。據作家帕納耶夫回憶,別林斯基愛涅克拉索夫那"頑強不屈的智慧,愛他為了獲得每日必需的一塊麵包,早年就受盡痛苦,愛他那與自己的年齡不相稱的大膽的實際的見解,這些見解是他從自己的辛勞和苦難的生活中得到的"。

共同的觀點使這兩位偉大的文學家結成了親密的戰友。涅克拉索夫在自傳中寫道:"我的書報評論引起了別林斯基的注意,我們在評論中的思想是非常相近的,雖然我在報紙上發表的短評就時間來說常常比別林斯基發表在雜誌上的評論要早。我同別林斯基過從甚密。我多少寫了一點詩。大概是在一八四四年,我把《祖國》一詩帶去給他看;那時剛剛寫好一個開頭。別林斯基非常高興,他很喜歡那種否定的精神,也很喜歡那些剛剛萌芽的語言與思想,它們在我後來的作品中得到了發展。他勸我一定繼續寫下去。"據帕納耶夫回憶,《祖國》一詩把別林斯基帶入了"欣喜若狂"的境地。"他把這篇詩讀得能夠背出來,並且把它寄給莫斯科的朋友們。"在分析《彼得堡文集》裏的詩篇時,別林斯基寫道:"最值得注意的是文集的出版者涅克拉索夫先生所寫的作品。這些詩篇充滿了思想;這不是歌唱少女和明月的詩;其中有很多聰慧的、真實的、現代的東西。"

一八四六年,當涅克拉索夫把剛剛寫好的一首詩《在大路上》朗讀給別林斯基聽以後,別林斯基擁抱著他,幾乎是滿含熱淚地說:"您知不知道您是一個詩人--一個真正的詩人?"他在一八四六年二月十九日寫給赫爾岑的信中說:"你說得對,涅克拉索夫《在大路上》這篇作品是非常好的;他還寫了不少這樣的好作品,將來還要寫更多這樣的作品。"次年他在給屠格涅夫的信中寫道:"......我給予涅克拉索夫很高的評價,是因為他的豐富的天性和天才。"

涅克拉索夫在別林斯基一生的最後幾年中也起了很大作用。別林斯基在《祖國紀事》擔任編輯時,常常受到該雜誌發行人克拉耶夫斯基的無情剝削和壓製。一八四六年年底,《現代人》雜誌由涅克拉索夫擔任主編以後,別林斯基的生活狀況和評論工作情況才得以根本改變。涅克拉索夫積極支持別林斯基的文學活動,使別林斯基能在他生命的晚期繼續發揮他的影響。別林斯基在給批評家鮑特金的信中,滿懷深情地談到《現代人》所給予他的幫助:"《現代人》就是我全部的希望:沒有它我就活不下去,我這裏說的是這個字的本意,而不是它的轉意。"

涅克拉索夫和別林斯基的偉大友誼是俄國文學史上光輝的篇章。

一八四六年秋,涅克拉索夫和作家帕納耶夫共同承擔了由普希金創辦的《現代人》雜誌的編輯工作。從此,這個雜誌便成了那個時代俄羅斯優秀人物的講壇,許多著名作家、詩人,如屠格涅夫、赫爾岑、托爾斯泰、岡察洛夫的小說,別林斯基的文學評論,以及詩人自己的作品,都在這裏發表,對俄羅斯社會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涅克拉索夫也為此而受到沙皇當局的敵視,說他是"最狂妄的共產主義者",處處加以監視。

涅克拉索夫為了辦好雜誌,宣傳進步思想,日夜操勞,嘔心瀝血,為雜誌獻出了他生命中最寶貴的時光。涅克拉索夫的編輯活動是俄羅斯新聞出版史上光輝的一頁。

涅克拉索夫擔任《現代人》主編期間,正是俄國沙皇統治最殘酷的時期(1848--1855)。赫爾岑在《北極星》上關於這個時期寫道:"黑暗的、七年的漫漫長夜降臨了俄羅斯。"薩爾蒂科夫-謝德林被流放到維亞特卡,屠格涅夫被捕了,並被送到鄉下,奧斯特羅夫斯基也受到了監視。而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的成員無一幸免地受到流放和監禁。

《現代人》的出版越來越困難了。但是,涅克拉索夫沒有屈服。為了保存雜誌,同時也為了堅持它的民主主義傾向,涅克拉索夫犧牲了他的一切--他的精力、時間、健康、甚至終止了自己的寫詩工作。他即使寫出詩來,也很難照原樣發表,往往被書刊檢查機關刪改得不成樣子。

代表平民知識分子和下層人民講話,這就是涅克拉索夫辦雜誌的宗旨。任何與此相違背的作品,都是他無法忍受的。有一件事可以說明他這種堅定的立場。有一次,當屠格涅夫知道下一期《現代人》小說欄沒有什麼好作品,隻能發表一個不大高明的中篇小說,於是他跑到編輯部,興高采烈地告訴涅克拉索夫,說昨天他在一個交際場中聽到一位青年作者朗讀自己的處女作,它寫得如此美妙,他隻好從此擱筆,免得在這位新的才子麵前丟醜。他勸涅克拉索夫趕快把那個中篇小說弄到手,同時保證說,它能使雜誌一下子增加五百個訂戶。涅克拉索夫很高興,便請屠格涅夫設法讓《現代人》發表那篇小說,甚至吩咐印刷所停止排印原先發下的中篇小說。實際上,那個被吹得天花亂墜的中篇小說還沒有寫完,過了十天,作者才親自把它送到編輯部。他是莫斯科一個年輕的花花公子,來時坐著轎式馬車。涅克拉索夫沒有審讀原稿,立刻發到印刷所去排版,因為為了等這篇小說,已經耽誤了雜誌的出版日期。當印刷廠把稿樣送來時,涅克拉索夫大失所望。小說裏的人物全是伯爵、宮廷侍從、伯爵夫人、公爵夫人;男女主角滿口浮華的詞藻,簡直使人訕笑;除了文字花哨以外,小說中還夾雜著晦澀的哲理性的議論。

涅克拉索夫為了懲罰屠格涅夫,強迫他將他所吹捧的那篇小說的男女主角的那些詞藻浮華的對話修改一遍。屠格涅夫工作了一會兒,從桌子旁邊站起來,說道:"應該把作者結結實實打一頓,叫他永遠不敢執筆!順便把我也打一頓!"

涅克拉索夫是一個獨具慧眼的編者。他根據列夫·托爾斯泰的第一篇作品《童年》,就毫無錯誤地預測到,這將是一個獨特的天才。

一八五二年,當人們哀悼果戈理的逝世,並為俄國文學的未來憂慮的時候,涅克拉索夫收到了從斯塔羅格拉德柯夫鎮寄來的一份謄清的手稿,這就是托爾斯泰的《童年》。托爾斯泰還附了一封信。這封信對於一個初學寫作者來說,是使人感到有點出乎意料的,矜持的,滲透著一種貴族式的獨立不羈的味道。與此同時,這位不知名的作者還隱瞞了自己的姓名,隻用了姓名的第一個字母的縮寫:"列·托",並毫不隱諱地說,他以後的命運多半取決於涅克拉索夫,因為他可以"鼓勵"他"繼續從事他所喜愛的工作"或者"迫使他把這剛剛開始寫的東西付之一炬"。在托爾斯泰成為一個作家的最初幾年,涅克拉索夫是他惟一的文學方麵的通信人,嚴格的批評家和編輯。同涅克拉索夫的書信往來對托爾斯泰來說是意義重大的。這位著名的詩人、最有威望的編輯寫信給他,說他"有天才",他的作品"在我國文學中肯定會具有長久的生命力",使托爾斯泰受到鼓舞並激勵他"繼續寫作"。

但是,涅克拉索夫本人也是非常重視這位作者為《現代人》撰稿的,把他看成是果戈理傳統的繼承人,認為他的"方向"和"天才"--"這恰恰是目前俄國社會所需要的東西:真實--果戈理死後俄國文學中殘留得如此少的真實"。同時,他清楚地意識到,《童年》的作者不是模仿者,他有獨特的創作個性,正是這種個性以其特有的"形式","給俄國文學帶來了真實"。也許正是這點,使涅克拉索夫從他身上看到了希望,感到一個和他的氣質相似的藝術家已經出現,而且,根據對時代的認識和評價,涅克拉索夫預言,托爾斯泰將成為這個大轉折時代的文學巨人。這就促使涅克拉索夫常常勸導托爾斯泰積極進行自我教育,克服身上的老爺習氣和軍官作風,做一個公民作家,一個新型的藝術家。

一八五五年十一月,托爾斯泰從塞瓦斯托波爾來到彼得堡。他第一件事就是要認識這位培養他的著名的詩人和編輯涅克拉索夫。這一天,托爾斯泰穿著自己的軍大衣同屠格涅夫沿著利傑伊大街向涅克拉索夫住的三十六號寓所走去,《現代人》編輯部就設在這裏。在寬敞的房間裏擺設了一張長長的桌子和一些古色古香的椅子,《現代人》雜誌編輯部的成員們常在這裏聚集。涅克拉索夫愉快地接見了這位初露頭角的作家。涅克拉索夫又高又瘦,留著不長的黑胡子,他給托爾斯泰留下一個善良和有趣的印象。事後,涅克拉索夫欣喜若狂地寫信給批評家鮑特金說:"我們暢談到興盡!一個可愛的、精力充沛的、高尚的青年--一隻鷹!......也許,這是--一隻雄鷹。他的作品已經很好了,可他本人給我的印象要比他的作品更好......我非常喜歡他。"

當他讀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第一部小說《窮人》的手稿時,他深更半夜跑到作者家裏,向他祝賀創作的成功。當人們把丘特切夫歸入"第二流詩人"之列的時候,涅克拉索夫根據丘特切夫的詩篇,高度評價他的成就,稱他為"俄羅斯的優秀詩人"。

正因為涅克拉索夫有如此敏銳的美學鑒賞力,他才能發現人才,並把他們緊密地團結在自己周圍。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的若幹章節、岡察洛夫的長篇小說《平凡的故事》、赫爾岑的長篇小說《誰之罪?》、托爾斯泰的早期作品、別林斯基的深刻的文學論文......這些在俄國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作家和作品都是首先在《現代人》上發表的。

《現代人》每一期出版都成了當時俄國社會生活中的一件大事。《現代人》成為當時最優秀的人物向俄羅斯社會說話的講壇。它的影響日益增長。因而,它也招來了沙皇政府的殘酷鎮壓和破壞。但是,《現代人》的影響卻越來越大。僅以一八六一年為例,《現代人》擁有七千個訂戶,而與它競爭的自由派雜誌的訂戶則少得多:《俄羅斯通報》五千七百,《祖國紀事》四千。就這樣,《現代人》成為團結俄國民主力量準備發動革命的思想中心和獨特的司令部。

一八五三年,車爾尼雪夫斯基在結婚之後,為了尋找一條更廣闊的革命鬥爭道路,帶著妻子到了彼得堡。車爾尼雪夫斯基給《現代人》寫了一篇稿子,涅克拉索夫看到後大為讚賞。涅克拉索夫憑著他的編輯工作上的敏銳洞察力,單根據車爾尼雪夫斯基第一篇書評,就可斷定他是別林斯基事業的最有力的繼承者。在深秋的一天,涅克拉索夫熱情地邀請了車爾尼雪夫斯基,兩個人一見如故,談得非常融洽。涅克拉索夫請車爾尼雪夫斯基到雜誌社工作,擔任"批評和書刊評論"欄的編輯。車爾尼雪夫斯基高興地同意了。由於涅克拉索夫的信任,車爾尼雪夫斯基很快在辦雜誌的工作中占據十分重要的地位,最後,還影響了雜誌的傾向,促使涅克拉索夫的戰鬥立場變得更加徹底了。在這塊陣地上,車爾尼雪夫斯基發表了許多文學論文,尖銳地批判了反動文人和資產階級自由派理論家的反動觀點。由於他忘我地工作和充滿戰鬥激情的論文,《現代人》的戰鬥性和革命性顯著加強了。

但是,車爾尼雪夫斯基這種堅定的戰鬥的革命立場,他那語言尖銳的論文,引起了反動作家和批評家的猛烈攻擊。甚至有幾個《現代人》的同人中的自由主義者,也對他感到不滿。在最初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還不知道這些書評文章的作者。當屠格涅夫、鮑特金、格裏哥羅維奇一些人要涅克拉索夫說明的時候,涅克拉索夫通常總是設法避免作正麵回答。因此,車爾尼雪夫斯基的名字一時竟沒人知道。有一次,鮑特金固執地盤問詩人,他說:"涅克拉索夫,說老實話,人家說,你是從中學校裏挖掘到你的批評家的?""挖掘",涅克拉索夫回答說,"這是我的事情。"車爾尼雪夫斯基的反對者,千方百計要拆散他同涅克拉索夫之間的聯合,迫使他離開《現代人》。有人保舉和自己同道的人來代替他,有的人,如自由派作家德魯日寧甚至以引退為要挾。盡管如此,涅克拉索夫還是沒有因此而動搖,在一次出國療養的期間,索性把雜誌的編輯工作全部交由車爾尼雪夫斯基來經管。

在編輯工作中,車爾尼雪夫斯基很注意發現和培養革命的青年人才。有一次,他看到一篇來稿寫得很深刻,就邀請那位作者來談話。作者是一個中學生,才十九歲,叫杜勃羅留波夫,車爾尼雪夫斯基發現這個青年人很有頭腦,就把他推薦給涅克拉索夫,留在《現代人》編輯部工作。車爾尼雪夫斯基讓杜勃羅留波夫替他編"批評和書刊評論"這個專欄,他自己專門去負責哲學、經濟和社會問題各欄的工作。涅克拉索夫繼續負責文學創作。他們三人的名字都叫尼古拉,所以人們把他們叫做"尼古拉三雄"。

這樣一來,就在編輯部內部使他們同具有自由主義思想的幾個作家的關係緊張起來,很快發生了公開的衝突。相當大一批不讚成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民主主義觀點的貴族作家拒絕為雜誌撰稿。特別令人感到惋惜的是列夫·托爾斯泰和屠格涅夫退出了《現代人》。同涅克拉索夫有著多年友誼的屠格涅夫是第一派的首領,和他決裂對於涅克拉索夫是嚴重的打擊。但是詩人仍然和他決裂了,因為詩人的一切同情是在車爾尼雪夫斯基和杜勃羅留波夫方麵的。

一八五八年,涅克拉索夫發表了他的有名的政治詩《葉遼慕希加之歌》,提出了六十年代青年的革命口號。杜勃羅留波夫讀後高興地給他的一位朋友寫信說:"你要背熟,並要你認識的朋友們都背熟涅克拉索夫發表在《現代人》九月號上的《葉遼慕希加之歌》......願你記住並喜愛這篇詩:它是有著教訓口氣的,如果你願意那樣理解的話,但是它卻符合於還沒有完全陷於庸俗泥坑的青年的心。天哪,如果書刊檢查機關不迫害涅克拉索夫的話,他可以寫出多麼絕妙的作品啊!"杜勃羅留波夫十分崇敬涅克拉索夫,把他稱為"最可愛的俄羅斯詩人,我們詩歌中最高原則的代表,生活和力量現今所寄托的惟一的天才。"一八六一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當杜勃羅留波夫早逝的噩耗傳來時,涅克拉索夫這個久經艱苦生活磨礪的詩人,一向被大家認為是一個孤僻的人,卻像孩子似的慟哭了。他和車爾尼雪夫斯基都在埋葬杜勃羅留波夫那天,發表了充滿深厚情誼的墓前演說。

在六十年代前夜和六十年代初期,涅克拉索夫在和車爾尼雪夫斯基交往密切的年代中,他創作了一係列政治抒情詩:《詩人與公民》、《別林斯基》、《不幸的人們》、《大門前的沉思》、《伏爾加河上》、《農民的孩子們》,等等。涅克拉索夫把自己一切美好的希望、自己的一切幻想都同革命緊緊地聯結在一起。他把農民看作是能夠使當時社會現實再生和更新的惟一力量。

《詩人與公民》(1856)是一篇包含著鬥爭綱領的革命詩篇。涅克拉索夫號召"勇敢地擊潰罪惡","為了祖國的光榮,為了信念,為了愛而去赴湯蹈火......"在涅克拉索夫看來,俄國惟一名符其實的公民就是革命者。據此,涅克拉索夫鮮明地提出了革命民主主義的藝術觀:

你可以不做一個詩人,

但必須做一個公民。

涅克拉索夫的這句名言,反映了六十年代革命民主主義者最普遍的信念。車爾尼雪夫斯基很重視這首詩,把它看作是一篇包含著行動綱領的戰鬥宣言。車爾尼雪夫斯基十分關心這首詩如何才能流傳得更廣。涅克拉索夫詩集出版後,車爾尼雪夫斯基在《現代人》上發表了一篇關於詩集的短評,在短評中還引證了《詩人與公民》的全文。這首詩引起了沙皇當局的不安和憎恨。教育大臣為此頒發了一項"嚴禁此書再版"的命令。

一八六二年七月七日,車爾尼雪夫斯基被捕了。《現代人》暫時停刊。涅克拉索夫在這一年經曆了一些困難的日子。反動陣營中許多敵人加強了對他的攻擊。放出了一種荒誕的謠言,說涅克拉索夫已經放棄了從前的信念。詩人同往常一樣沒有申辯,沒有反駁,就是反駁也很難通過審查的。涅克拉索夫的朋友也沒有了,雜誌也沒有了,他沒有辦法公開出來給自己辯駁,隻好在私人通信中發泄他的痛苦和煩悶。

事實上,涅克拉索夫一直忠於自己的戰友。車爾尼雪夫斯基被捕後,為了減輕自己朋友的妻子和兒女的艱難處境,他到處奔波,做了很多事。八個月後,《現代人》複刊以後,涅克拉索夫一如既往地堅持革命民主主義的路線。當涅克拉索夫得知車爾尼雪夫斯基正在獄中創作長篇小說《怎麼辦?》時,他立即決定在《現代人》上連載。當原稿通過兩重審查難關,終於落到涅克拉索夫手中以後,涅克拉索夫又受了一次重大的挫折:他在去印刷廠的途中偶然丟失了這包原稿,而且沒有立刻找到它。涅克拉索夫很懊喪,因為他知道車爾尼雪夫斯基沒有留底稿,涅克拉索夫急得團團轉。在朋友的建議下,他在《聖彼得堡市警察報》上登了一則遺失原稿啟事,答應給拾到者一筆賞金。涅克拉索夫度日如年地挨過了三天,一個窮公務員帶著他所拾到的包裹到詩人的寓所來了。涅克拉索夫一得到他那獄中朋友的作品《怎麼辦?》,趕緊把它發表出來,因為他知道得很清楚,書刊檢查機關和沙皇當局一定會翻然醒悟。等到他們明白了自己的疏忽,便要查禁這部作品。果然,《怎麼辦?》很快遭到了查禁,可是已經晚了,刊載《怎麼辦?》的那幾期《現代人》早已通過手抄本的形式,在全國流傳開了。《怎麼辦?》成為一代又一代革命者的"生活的教科書"。在這裏麵也包含著涅克拉索夫的一份功勞。車爾尼雪夫斯基在臨終的前一年給朋友的信中寫道:"涅克拉索夫是我的恩人。隻是由於他的偉大的智慧、非常高貴的心靈和毫不畏懼的堅強性格,我才有可能寫得像我現在所寫的這樣。我很好地為祖國服務,我有權得到它的感激,但我對祖國的一切功勞,都是他的功勞。"

涅克拉索夫終生沒有結婚。在他孤苦零仃的獨身生活中,帕納耶娃曾給予他無私的友情和溫暖。

帕納耶娃(1820--1893)出身於演員家庭。一八三九年嫁給作家帕納耶夫。帕納耶夫在四十年代是批判現實主義派--"自然派"的健將之一,他的好些小說和特寫博得別林斯基的讚賞。謝德林在自傳裏證實,那時候帕納耶夫的文章對青年的感染力甚至不下於別林斯基和赫爾岑。不過,帕納耶夫出身於豪富的世襲貴族家庭,結婚初年,他身上還保留著不少紈袴子弟的習氣。他很快就對妻子冷淡下來。帕納耶娃在孤獨的處境中苦苦掙紮,正如涅克拉索夫獻給她的一首詩裏所說的,"你用憂戚、鬥爭和血淚做代價,向命運換取了你的每一個進步。"

一八四二年,帕納耶娃認識了涅克拉索夫。他們小時候遭受的苦難、對戲劇的共同愛好等等,成了雙方友誼的媒介。但是帕納耶娃經過長久的動搖,才在四十年代中期開始跟涅克拉索夫同居。一八四七年,帕納耶夫和涅克拉索夫一同接辦《現代人》雜誌。他們仍然和帕納耶夫維持著朋友的關係,甚至長期生活在一個屋頂底下,一直到帕納耶夫去世為止。在當時和五六十年代的俄國先進分子中間,這不是個別的現象。詩人奧加遼夫的第二個妻子娜塔麗亞·屠奇科娃後來同赫爾岑結合,卻沒有影響赫爾岑和奧加遼夫的友誼,就是一例。

帕納耶娃原先隻在彼得戲劇學校受到一點點正規教育,她在頑強的自學中提高自身的素養,成為涅克拉索夫工作上的得力助手和《現代人》的積極撰稿人。她曾寫過自傳體小說《塔爾尼科夫一家》,對不合理的兒童教育製度表示抗議,別林斯基讀後立刻予以好評。她還同涅克拉索夫合著了兩部馳譽一時的長篇小說《浪跡三方》和《死湖》。帕納耶娃一生始終站在革命民主主義者一邊。她同杜勃羅留波夫長期保持著純潔的姊弟情感。杜勃羅留波夫臨終時托她照料他的兩個孤苦的弟弟,她忠實地執行了他的遺囑。車爾尼雪夫斯基和斯列普佐夫被捕後,她是冒著風險前去探望他們的極少數人之一。

帕納耶娃在她那本著名的《回憶錄》裏,曾詳細描繪了涅克拉索夫主辦《現代人》期間的工作和寫作情況,這裏我們摘引兩段。

一段是論述涅克拉索夫的寫作習慣:

"涅克拉索夫寫散文的時候,總是坐在寫字台旁邊,或者甚至躺在沙發上;作詩的時候卻多半是一邊在房裏走來走去,一邊吟誦,等到全詩打完腹稿,才隨便拿起一張紙頭,把它記錄下來。

他寫詩很少修改。假如作一篇長詩,他可以一連在房間裏走上好幾個鍾頭,同時用單調的聲音吟誦它;要休息他便在沙發上躺一躺,可是並不住口;隨後又站起來,繼續在房間裏走動。涅克拉索夫能夠背誦自己的任何一首詩,不管它是什麼時候作的。一首詩無論有多長,他決不會背到某一節就停住,好像他是在看著原稿朗讀似的。不過他也能背誦其他俄國詩人的許多詩作。"

另一段記述了涅克拉索夫寫作著名詩篇《大門前的沉思》的經過:

"《大門前的沉思》一詩是涅克拉索夫害憂鬱症的時候寫成的。當時他整天躺在沙發上,幾乎什麼東西也不吃,什麼人也不接待。

這首詩寫成的那一天,我對涅克拉索夫說,他很久不在《現代人》上發表詩了。

'我不願意寫出一首詩來念給兩三個人聽一聽,然後就藏在寫字台的抽屜裏......況且腦子裏空洞洞的沒有一點能促使人寫作的可取的思想。'

"第二天早晨,我一早起床,走近窗口,注意到有一群農民坐在國有財產部大臣公館大門口的台階上。

"那是深秋時節,早晨冷颼颼的,還下著雨。農民大清早來到了公館,大概想遞什麼呈文。看門人打掃台階的時候要趕走他們;他們躲在大門口突出部分的後麵,一會用左腳站著,一會用右腳站著,身子緊挨著牆根,全被雨水淋濕了。

"我到涅克拉索夫那裏,把我看見的場麵告訴他。當他走近窗口時,公館的幾個看院子的和一名警察正在推著農民的背脊攆走他們。涅克拉索夫緊閉著嘴,急躁地不斷地撚著胡子;隨後他迅速離開窗口,又在沙發上麵躺下了,約莫過了兩個鍾頭,他就給我朗誦了《大門前的沉思》這首詩。"

車爾尼雪夫斯基認為帕納耶娃對涅克拉索夫有良好的影響。涅克拉索夫的同時代人、評論家兼小說家葉·亞·柯爾巴辛在他的回憶錄裏說:"這個高傲的女性能夠認識涅克拉索夫的真正的價值,而且對他報以纏綿的愛情,她構成了我們詩人的愁苦生活中最明朗的一頁。"五十年代時,涅克拉索夫為帕納耶娃寫過許多抒情詩,描摹了她的美好動人的形象。可是,涅克拉索夫和帕納耶娃的性格都很倔強,他們的關係並不穩定。幾個孩子由於都在幼年時夭折了,也不曾在父母之間起到維係感情的紐帶作用。一八六○年,帕納耶娃在"奧加遼夫案件"中敗訴,涅克拉索夫受到牽連,這件事增加了彼此間的齟齬,一八六三年年中,他們終於分開了。次年,帕納耶娃同《現代人》的秘書、評論家阿·戈洛瓦喬夫結婚。涅克拉索夫仍舊把她當作親近的朋友,詩裏間或流露出思念故人的情懷。

在沙皇書刊審查製度壓迫的艱苦的六十年代,失去了杜勃羅留波夫和車爾尼雪夫斯基,涅克拉索夫仍然在複刊的《現代人》中毫不妥協地維護著他的戰鬥傳統。他把一切時間和精力都獻給了雜誌。在長期的孤軍奮戰中,他始終不渝地堅持著文學中的革命民主主義方向。《現代人》仍然是吸引一切優秀的俄羅斯人的中心。六十年代中期,反動勢力越來越加強了。尤其在卡拉科左夫行刺亞曆山大二世之後,反動勢力對雜誌的迫害達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一八六五年,《現代人》接連兩次得到沙皇當局的警告:第一次是在十一月十日,第二次是在十二月四日,而第二次警告就是由涅克拉索夫的詩《鐵路》引起的,因為這首詩暴露了新生的工人階級所受的殘酷剝削,並號召工人們起來積極反抗。

《現代人》危在旦夕。涅克拉索夫一向把自己的雜誌工作看作是對祖國的真正服務。他以多年的努力已經使《現代人》成為宣傳革命與進步思想的喉舌,對於這一點他特別重視。為了保衛雜誌不受沙皇政府方麵的無止境的迫害,涅克拉索夫準備采取不得已的措施,甚至做出了違背"自己的良心"的事:一八六六年春,他寫了一篇詩來祝賀沙皇的"救命恩人"--奧西普·柯米薩羅夫;四月十六日,在慶祝宴會上他又讀了一首頌詩,獻給一八六三年鎮壓波蘭起義的劊子手--反動大官僚穆拉維約夫。

就在四月十六日當天晚上,詩人寫了一篇悔恨的詩,同時表示將接受俄國人民的譴責。果然,涅克拉索夫收到了讀者的許多來信,讀者們都因為他的繆司的"不正確的聲音"感到惶惑。尤其使涅克拉索夫痛苦的是平民知識界的青年對他暫時的冷淡,他們曾那麼虔誠地信任他,而現在卻對詩人表示懷疑了。涅克拉索夫在以後的全部生活中都為他這片刻的軟弱和妥協而羞愧,為自己犯的"罪過"而深感痛恨。一八六七年,涅克拉索夫在答複一位"不認識的朋友"的贈詩中,公開表示懺悔:

我從不利用豎琴做交易,但這樣的事

確實有過:當難逃的天數脅迫威逼,

我手拔琴弦,發出了虛偽乖戾的

聲息......

很久以來我就是孤身作戰,伶仃無依;

我和友愛的家庭開始曾結伴同行,

而如今呢,他們在哪兒,我的友人?

些人早就和我分道揚鑣,各奔前程,

對另一些人是我自己賞了他們閉門羹;

一些人早已跨出了陽世的門限,

又一些人遭逢不幸,命蹇途窮......

為了我落得個煢獨孤零,

為了我再也沒有人可以依憑,

為了我逐年地喪朋失友,

而征途上遭逢的敵手卻越聚越多--

為了那一滴血,和人民共有的那一滴,

原諒我吧,啊,祖國!請你原諒我!

涅克拉索夫在這一時期與反動勢力暫時妥協的根源,正如列寧深刻指出的:因為"涅克拉索夫本人是軟弱的,在車爾尼雪夫斯基和自由派之間搖擺不定。但他是完全同情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涅克拉索夫也正由於自己的軟弱性向自由派彈了一些阿諛逢迎的調子"(《列寧全集》第18卷306頁)列寧的評價是十分公正的,在這裏,既指出了涅克拉索夫的軟弱性,又肯定了他的革命民主主義傾向。

一八六六年六月一日,《現代人》被查封了。沙皇政府在宣布這項命令時說,查封的理由是:"因其傾向早經證實有害於社會。"

《現代人》被查封之後,涅克拉索夫心情十分沮喪。因為他是一個具有戰鬥的社會活動家氣質的人,離開雜誌這個麵向社會的陣地,他是無法生活的。一年半以後,涅克拉索夫租得了克拉耶夫斯基的《祖國紀事》雜誌的出版權。從此,他同著名的諷刺作家薩爾蒂科夫--謝德林一起並肩戰鬥,發揮了像《現代人》那樣的巨大影響,被當時的進步人士視為自己的"機關刊物"。

涅克拉索夫對《祖國紀事》也像對《現代人》一樣,獻出了自己的全部精力和才能。但是,即使在從事繁重的編緝工作的同時,涅克拉索夫始終沒有忘記他作為一個革命詩人的使命,在七十年代裏,他仍然創作了一係列優秀詩篇:《祖父》、《現代人》、《十二月黨人的妻子》、長詩《誰在俄羅斯能過好日子》等。他的很多詩還被譜成歌曲,在青年和大學生的集會上歌唱。

涅克拉索夫詩歌的人民性傾向遭到了自由派貴族作家的反對和嘲笑。

有一次,屠格涅夫和鮑特金當著涅克拉索夫的麵,毫不客氣地指責他為農民寫詩的傾向。

"涅克拉索夫,我希望你了解,"屠格涅夫說,"我們坦白地說出我們的意見,是為你好。"

"可是你們憑什麼說我在生氣呢?"涅克拉索夫邊走邊回答。

"他沒有理由生氣!沒有理由!他應該感謝我們!"瓦·彼·鮑特金說道。"是的,親愛的朋友,你的詩寫得很呆板,缺乏高雅的形式;這對於一個詩人是一大缺陷。"

"你寫詩過於著重現實性,"屠格涅夫說。

"對,對!這是不行的!"鮑特金附和道,"你太著重那方麵,這會使有藝術修養的人感到厭惡,他們聽著刺耳;音樂也好,詩也好,如果其中有不諧調的地方,耳朵就受不了。親愛的朋友,詩意不在你的現實性,而在詩的形式的高雅、詩題的高雅。"

"昨天我和鮑特金在一位高雅的女士家裏度過一個晚上,她對於詩很有鑒賞力,"屠格涅夫說,"她讀過歌德、席勒和拜倫的全部詩歌原著。我想把你的詩介紹給她,就對她念了你的《夜裏我奔馳在黑暗的大街上》。她聚精會神地聽著,等我念完的時候,你知道她發出什麼感歎嗎?--'這不是詩!他不是詩人!'"

"真的,真的,"鮑特金證實道。

"我知道,上流社會婦女不會喜歡我的詩!"涅克拉索夫說。

"親愛的朋友,不能這樣小看上流社會婦女的意見,"鮑特金急躁地反駁說。"連普希金和萊蒙托夫也重視她們的讚賞,常在詩歌發表以前念給她們聽聽。"

"我跟普希金和萊蒙托夫相差太遠了!"涅克拉索夫回答,"如果我模仿他們,那是沒有一點用處的。不過每個作家都有他自己的特色,我的特色就是現實性。"

屠格涅夫把原始形態的鑽石跟它經過珠寶匠的妙手琢磨後獲得的光澤作了一番比較。他又把鄉下美人跟姿色較差、可是具有上流社會高雅風度的婦女加以對照。

"高雅的形式在各方麵都占優勢,"屠格涅夫結束他的話道。

鮑特金一邊聽屠格涅夫講話,一邊用簡短的感歎句表示讚許:"對,妙!"屠格涅夫住嘴以後,他用教訓口吻向涅克拉索夫說:

"是啊,親愛的,我們在幫你從詩歌中排除粗糙的現實性。昨天我們從那位高雅的女士家回來,一路上都在談你的詩,我們得出的結論是:你走錯了路。再不要歌頌車夫和菜農的愛情以及農夫村婦了。這是一種刺耳的假聲。你對於我們的友好坦率的態度不要見怪,相信我們的話:像你的詩《夜裏》所包含的那種現實性,使得每個對詩歌具有高度美學理解力的人都很厭惡。描寫讓會生活的膿瘡是褻瀆行為。請不要因為有些毛孩子和外行恭維你這一類詩就迷惑起來,你要聽從那些了解高雅的詩歌的人。青年作家往往由於在一般根本不懂真正的詩歌的老粗中間享有一點虛名,結果把自己毀了;這樣的作家很多,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涅克拉索夫低著頭來回走動,可是突然挨近桌子,說道:

"各位,從嚴格的美學觀點來看我的詩,你們的意見也許是對的,不過你們忘記了這一點:每個作家隻能表現他深切感受過的東西。因為我從小就有機會看到俄國農民在饑寒和各種暴行中遭受的苦難,所以我從他們中間擷取了我的詩歌主題。我覺得奇怪,你們居然否認俄國人民有人的感情!他們像我們一樣對女性感到強烈的愛慕和妒嫉,他們也同樣忘我地愛孩子!"

涅克拉索夫用非常激動的聲音說完了這些話,又在房間裏走動起來,同時繼續說:

"上流社會的人不讀我的詩就不讀好了,我又不是為他們寫的。"

"那麼,親愛的朋友,你一定是為俄國農民寫的囉,可是他們一個大字不識啊!"鮑特金挖苦道。

"我比你知道得清楚,識字的農民並不算少,而且俄國人民很快就會個個識字,別看他們現在沒有老師。"

"他們還要訂閱《現代人》哩!"屠格涅夫笑嘻嘻地說。

涅克拉索夫顯然很窘,他停下腳步。

"好,好,屠格涅夫!"鮑特金叫道,然後用憐惜的口氣繼續說:"唉,親愛的涅克拉索夫,你使我們感到詫異:你原是那樣一個講求實際的人,突然之間卻變得像瑪尼羅夫(《死魂靈》中的人物--筆者)似的想入非非了。"

"你們有權拿我開心!"涅克拉索夫憂鬱地回答。"如果我坦白地對你們說出我的想法,你們會更加開心和驚奇。我想:假如俄國農民能夠--哪怕是在我死後也好--讀我的詩,我的作家自豪感就完全得到滿足了!"

涅克拉索夫雖然受到自由派作家的嘲諷,但他不怕打擊,不怕孤立,自始至終地堅持著文學的戰鬥傳統和詩歌的人民性傾向。

涅克拉索夫在自己生命的最後幾年,在緊張的工作中寫了幾部大型敘事長詩:《誰在俄羅斯能過好日子》、《俄羅斯婦女》、《現代人》等。詩人要在這些作品中,再次重現十二月黨人和他們的妻子的光輝形象。涅克拉索夫指出了從十二月黨人到別林斯基、彼得拉舍夫斯基、杜勃羅留波夫和七十年代的人們的血肉相連的傳統。書刊檢查機關在審查涅克拉索夫的這些作品時,刪改得非常厲害,正是因為沙皇政府害怕這些革命思想傳播的緣故。七十年代的革命者,從這些關於過去時代的革命者的長詩中看到了自己。因此,這幾部長詩是涅克拉索夫全部作品中最為流行的。

然而,詩人的生命快要結束了。難於置信的勞動和非人的苦難的年月,使涅克拉索夫未老先衰了。嚴重的疾病--癌症--使他臥床不起。他在日記中寫道:"我的家就是床,我的世界就是兩間房子。"詩人知道,他的日子不長了,因此,他忍受著疾病的折磨,繼續寫作。為了免遭書刊檢查機關的刪改,他"咬緊牙關"多次修改自己的作品,並千方百計把自己的作品送到讀者麵前。在詩人臨終前不久,薩爾蒂科夫-謝德林關於他曾經寫道:"這個被審查機關包圍和教養出來的人,還想在它的桎梏下死去。他在難以想象的疼痛中竟寫成一首長詩,對這首詩,審查機關也是刻不容緩地大刪大改......可以想象,這種粗暴的行為對於一個將死的人該會引起怎樣的印象。遺憾得很,就是斡旋也幾乎完全無益:一切都是這樣充滿了仇恨和威脅,甚至遠遠地接近都很困難。而長詩是卓越的......"

一八七四年,詩人在《哀詩(致葉拉可夫)》中,再次重申他要為人民的理想勇敢作戰的信念:

我向人民彈奏豎琴。

很可能,我將死去,人民還不識不聞,

但我為他們服務過--這就足以

使我安心......

不是每一個戰士都能殺傷敵人,

但每一個戰士都要作戰!

而決定戰鬥的卻是命運......

詩人雖然遭受到沙皇政府的迫害和監視,但是,廣大人民並沒有忘記詩人。彼得堡大學生的代表們拜訪了病魔纏身的詩人,帶來一封寫滿幾百人簽名的對詩人表示誠摯問候的信。

當涅克拉索夫病重的消息傳到車爾尼雪夫斯基的耳朵時,他從遙遠的雅庫梯亞流放地,寫信給他的表弟亞·尼·佩平,信中說:"......假使,你收到我的信的時候,涅克拉索夫還能繼續呼吸,請你告訴他,我熱烈地愛他這個人,我感謝他對我表示善意的關切,我吻他,我確信:他會名傳不朽,俄國將永遠愛他,他是一切俄國詩人中最有天才和最高貴的人。......作為詩人,他當然高於一切俄國詩人。"

涅克拉索夫有幸在生命彌留之際聽到了這位偉大批評家、他的戰友車爾尼雪夫斯基的這段訣別贈言。他感動得熱淚盈眶,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請您告訴尼古拉·加夫裏洛維奇(即車爾尼雪夫斯基),我非常感謝他;我現在感到安慰:他的話比任何人的話對於我都寶貴。"

涅克拉索夫於一八七八年一月八日(新曆)溘然長逝。許多革命組織,正如普列漢諾夫所說,差不多"俄羅斯革命的整個司令部"都參加了詩人的葬儀。青年學生開始走到詩人的靈柩前麵瞻仰遺容。一位同時代人曾經寫道:"從普希金時代起,不論向哪個作家的靈柩湧來的人,都未必像我們在涅克拉索夫的靈柩旁所看到的那麼多。"數千人送詩人走完他最後的道路。涅克拉索夫的棺木上擺著許多花圈。其中一個花圈下款署名是:"社會主義者們敬獻"。在送殯的人群中間有許多工人。在墓地上,人們發表了熱情的演說。演說者中有大學生普列漢諾夫。當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演說中說到涅克拉索夫作為一個詩人可以和普希金、萊蒙托夫並列的時候,正是這個普列漢諾夫及其他年輕的革命者打斷了他的話。青年們高呼:"不是並列,而是高出,高出!"這話雖然有些偏激,但卻充分表達了當代革命者對涅克拉索夫的熱愛之深。

涅克拉索夫的詩篇在當時的俄國,產生了巨大影響。作為詩人,他受到青年們的敬愛,他的每一首詩幾乎都成了當時先進社會人士的注意中心。詩人對後人的影響也是難以估量的。列寧就很喜歡他的作品,他"幾乎把涅克拉索夫的詩全都背會了"。蘇聯無產階級文藝理論家盧那察爾斯基也說:"毫無疑義,我們今天的詩歌應該是涅克拉索夫式的,而且不能不是涅克拉索夫式的。"他認為,詩人"那種洋溢著深厚的革命激情的詩",那種"披肝瀝膽的自我剖析"是非常值得我們學習和效仿的。

涅克拉索夫為了革命理想,為了爭取實現人民幸福的理想奮鬥了一生。俄國人民和蘇聯人民沒有忘記他,世界人民(包括中國人民)也沒有忘記他。正如車爾尼雪夫斯基所說:"他會名傳不朽的......"

涅克拉索夫在文學上的真正活動是從指責性的諷刺詩開始的。可以說,在薩爾蒂科夫-謝德林之前,涅克拉索夫就以諷刺作家的身份而聞名於當時的俄羅斯文壇了。在這方麵,涅克拉索夫是果戈理傳統的忠實繼承者。甚至可以說,他不僅繼承了果戈理對現實中否定性現象的現實主義揭發和暴露的傳統,而且用革命民主主義的思想性使這種傳統更加深化。

在四十年代和五十年代,詩人創作了一係列膾炙人口的諷刺詩篇,如:《當代頌歌》、《道學先生》、《搖籃歌》、《博愛家》、《犬獵》等。這些諷刺詩是針對貴族和資產階級,大官僚和自由主義者而寫的。

《當代頌歌》(1845)是借用頌歌的體裁而寫成的一首有名的諷刺詩。頌歌,本是古典主義詩歌的基本體裁,而涅克拉索夫的頌歌當然沒有那種莊嚴崇高的性質。詩人在這裏使用的完全是反語:

種種美德裝飾著你,

這決非別人所能具備,

可以指天作證,

我深深地尊敬你......

涅克拉索夫描寫一個仿佛是美德化身的人。但詩人采用了表麵肯定而實際否定的抒寫手法,這裏,語氣詞"不"起了很大作用:"你不無故得罪一個壞蛋","你不想騙取權貴的友誼","你不鄙棄出身微賤的人","你不會將自己的大胡子親戚推推搡搡趕出門去"。但是,詩人又在每個否定句後麵包含著內在的嘲諷:

我不問你,現在你皮箱裏,

是哪兒來的這麼多東西;

我知道,一切都是從天而降,

因為你有美德和榮譽!......

涅克拉索夫在這首詩裏暴露了強盜資本家們的裝模作樣的慈善事業、口是心非的仁義道德。詩人就用這種諷刺暗示的手法,揭露了偽善的剝削與牟利的手段。《當代頌歌》雖然還不是涅克拉索夫最優秀的作品,但那風格的別致,音調的清新,題材的現實,顯然在當時懷古成風的詩壇放出了一線異彩。

《道學先生》(1847)通過這位老爺自己講述的四件事,揭露了這位"道學先生"的真麵目。

第一件事:道學先生發現,他的妻子每天黃昏以後用麵紗蒙住臉,去會自己的情人。於是,他帶領警察悄悄進了那人的住宅。事情揭穿了......那人要求決鬥,可是道學先生沒有應戰。他妻子受盡了羞辱和憂愁的痛苦,便倒在床上,一命嗚呼......

第二件事:有一個朋友欠了他的債沒有按期還,道學先生友好地對他暗暗示意,說讓法律來裁判。法律判決把朋友關進了監獄。一分錢沒有還,那人便瘐死在獄中。道學先生想:雖然我有理,但我並不生他的氣。既然他死了,我就豁免了他的那筆債款吧。除此而外,我還應該用淚水和悲傷表表我的敬意。......

第三件事:他雇了一個農民來當廚師。可是這個農民經常外出,而且有個與身份不相稱的怪癖:喜愛讀書,好發議論。道學先生懶得去威嚇和申斥這個農民,便"慈父般"地將他抽打一頓。農民挨過打,就投河了:因為他"傻氣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