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品所塑造男性藝術形象的故事情節賞析3(2 / 3)

西門慶不得已,吩咐丫頭:"仔細看守你娘。"到後邊上房裏對月娘說,又詳細把祭燈不濟之事告訴一遍,"剛才我到她房中,我觀她說話兒還伶俐。天可憐,或許能熬出來,也有可能。"月娘道:"眼眶兒也塌了,嘴唇兒也幹了,耳輪兒也焦了,還好什麼?也隻在早晚間了。她這個病,嘴是伶俐,臨斷氣還能說話兒。"西門慶道:"她來了咱家這幾年,大大小小沒曾惹過一個人,且是又好個性格兒,又不出語,你教我怎麼舍得她那些兒!"提起來又哭了。月娘亦止不住落淚。

這邊李瓶兒喚迎春、奶子:"你扶我麵朝裏略倒倒兒。"又問道:"天有多少時分了?"奶子道:"雞還未叫,有四更天了。"叫迎春替她鋪墊了身底下草紙,扌芻她朝裏,蓋被停當,睡了。眾人都熬了一夜沒曾睡。老馮與王姑子都已先睡了,那邊屋裏鎖著。迎春和繡春在麵前地坪上搭著鋪,那裏剛睡倒,沒半個時辰,正在睡思昏沉之際,夢見李瓶兒下炕來,推了迎春一推,囑咐:"你們看家,我去也!"忽然驚醒,見桌上燈還沒滅,往床上一看她,還麵朝裏,摸了摸,口內已無氣了。不知在何時分,嗚呼哀哉,斷氣身亡。可惜一個美色佳人,都化作一場春夢。正是:閻王教你三更死,怎敢留人到五更。迎春慌忙推醒眾人,點燈來照,果然見沒了氣兒,身底下流血一窪。慌了手腳,趕到後邊報知西門慶。

西門慶聽見李瓶兒死了,和吳月娘兩步並做一步,奔到前邊。揭起被,但見麵容不改,體尚微溫,脫然而逝,身上隻著一件紅綾抹胸兒。這西門慶也不顧得什麼身底下血漬,兩隻手抱著她香腮親著,口口聲聲隻叫:"我的沒救的姐姐,有仁義好性兒的姐姐!你怎麼拋下我去了,寧願教我西門慶死了好。我也不能久活於世了,平白活著做什麼!"在房裏離地跳得有三尺高,大放聲嚎哭。吳月娘也抹淚哭涕不止。接著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合家大小,丫環養娘,都像抬起房子來一般,哀聲動地哭起來。月娘向李嬌兒、孟玉樓道:"不知晚上幾時死了,恰好衣服兒也不曾得穿一件在身上。"玉樓道:"娘,我摸她身上還溫溫兒的,也才去了不多時。咱不趁熱腳兒,不替她穿上衣裳,還等什麼?"月娘見西門慶扌盍伏在她身上,撾臉兒隻顧哭,隻叫:"天殺了我西門慶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沒過,都是我坑陷了你了!"月娘聽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煩了,說道:"你看韶刀!哭兩聲兒,丟開手吧。一個死人身上,也沒個忌諱,就臉對著臉兒哭,小心口裏惡氣撲著你。她沒過好日子,誰過好日子來?人死如燈滅,半晌時不借。留得住她倒好!各人壽數到了,誰人不打這條路兒過?"又令李嬌兒、孟玉樓:"你兩個拿鑰匙,那邊屋裏尋她裝防的衣服出來,咱們看著給她穿上。"又叫:"六姐,咱兩個把這頭來整理整理。"西門慶又向月娘說:"多尋出兩套她心愛的好衣服,給她穿上。"月娘吩咐李嬌兒、玉樓:"你找她新裁的大紅緞遍地錦襖兒、柳黃遍地金裙,還有她今年喬親家去那套丁香色雲綢妝花衫、翠藍寬拖子裙,和新做的白綾襖、黃綢子裙出來罷。"

當下迎春拿著燈,孟玉樓拿鑰匙,開了床屋裏門,床上第二個描金箱子裏,都是新做的衣服。揭開箱蓋,玉樓、李嬌兒找了半日,尋出三套衣裳來,又尋出件綁襯身紫綾小襖兒,一件白綢子裙,一件大紅小衣兒,和白綾女襪兒,妝花膝褲腿兒。李嬌兒抱到這邊屋裏,給月娘瞧。月娘正與金蓮燈下替她整理頭髻,用四根金簪兒綰一方大鴉青手帕,旋勒停當。李嬌兒問:"找雙什麼顏色鞋,給她穿上呢?"潘金蓮道:"姐姐,她心裏隻愛穿那雙大紅遍地金鸚鵡摘桃白綾高底鞋兒,隻穿了幾回。可尋那雙鞋出來,給她穿上。"吳月娘道:"不好,不能穿到陰司裏,那樣她得跳火坑。你把前日到她嫂子家去,穿的那雙紫羅遍地金高底鞋,也是扣的鸚鵡摘桃鞋,拿出來給她穿上。"李嬌兒聽了,去找她盛鞋的四個小描金箱兒,約百十雙鞋,翻遍了都沒有。迎春說:"俺娘穿了來,隻放在這裏,怎麼沒有了?"走到廚下問繡春。繡春道:"我看見娘包放在箱坐櫥裏。"扯開坐櫥子找,還有一大包,都是新鞋,找出來了。眾人七手八腳,就收拾停當了。

西門慶率領眾小廝,在大廳上收卷書畫,圍上幃屏。把李瓶兒用板門抬出,停於正寢,下鋪錦褥,上蓋紙被,安放幾筵香案,點起一盞隨身燈來。專派兩個小廝在旁侍奉,一個打磬,一個炷紙。一麵叫玳安:"快請陰陽徐先生來看時批書。"月娘打點出入殮衣服來,就把李瓶兒床房門鎖了,隻留炕屋,交付給丫頭養娘。那馮媽媽見沒了主兒,哭得三個鼻頭,兩個眼淚。王姑子還口裏喃喃呐呐,替李瓶兒念《密多心經》、《藥師經》、《解冤經》、《楞嚴經》和《大悲中道神咒》,請引路王菩薩給她接引冥途。西門慶在前廳手拘著胸膛,不由得撫屍大慟,哭了又哭,把嗓子都呼啞了,口口聲聲隻叫"我的好性兒有仁義的姐姐"不住。

這樣亂著,雞就叫了。玳安請了徐先生來,向西門慶施禮,說道:"老爹煩惱,奶奶沒了,斷氣在什麼時候?"西門慶道:"時候不準:睡下之時已打四更,房中人都困倦,睡熟了,不知什麼時分死了。"徐先生道:"此是第幾位奶奶?"西門慶道:"乃是第六的小妾。生了個拙病,淹淹纏纏,也有些時候了。"徐先生道:"不要緊。"遂令左右掌起燈來,廳上揭開紙被觀看,手掐醜更,說道:"正當五更,還屬醜時斷氣。"西門慶即令拿來筆硯,請徐先生批書。這徐先生在燈下打開青囊,取出萬年曆通書來看,問了姓氏及生辰八字,批道:"已故錦衣西門夫人李氏之喪。生於元辛未正月十五日午時,卒於政和丁酉九月十七日醜時。今日丙子,月令戊戌,犯天地往亡日,重喪之日,煞高一丈,向西南方而去,遇太歲煞衝迎斬之局,避本家,忌哭聲,成服後無妨。入殮之時,忌龍、虎、雞、蛇四生人,親人不避。"吳月娘喊出玳安來,教徐先生看看黑書上,往哪方去了。這徐先生一麵打開陰陽秘書觀看,說道:"今日丙子日,乃是己醜時死者,上應寶瓶宮,下臨齊地。前生曾在濱州王家作男子,打死懷胎母羊,今世為女人屬羊。稟性柔婉,自幼陰謀之事,父母雙亡,六親無靠;先給人家作妾,受大娘子氣;及至有夫主,又不相投,犯三刑六害;中年雖招貴夫,常有疾病,比肩不和,生子夭亡,主生氣疾,肚腹流血而死。前九日魂去,托生河南汴梁開封府袁指揮家為女,艱難不能度日;後耽擱至二十歲,嫁一富家,老少不對;中年享福,壽至四十二歲,得氣而終。"看畢黑書,眾婦女聽了都各自歎息。西門慶教徐先生看破土安葬日期。徐先生請問:"老爹,停放幾時?"西門慶哭道:"熱突突怎麼能就打發出去呢,須放過五七才好。"徐先生道:"五七裏沒有安葬日期,倒是四七裏,宜擇十月初八日丁酉午時破土,十二日辛醜巳時安葬,合家六位本命都不犯。"西門慶道:"也好,到十月十二日發引。"徐先生當即寫殃榜,蓋伏死者身上,向西門慶道:"十九日辰時大殮,一應之物老爹這裏備下。"於是剛打發徐先生出了門,天已發曉。

西門慶派琴童兒騎頭口到門外請花大舅,然後分班派家下人到各親眷處報喪,又使人去衙門中請假,在家整理喪事。使玳安往獅子街取了二十桶氵襄紗漂白,三十桶生眼布來,教趙裁縫雇了許多裁縫,在西廂房先雇人造幃幕、帳子、桌圍,及入殮衣衾纏帶,各房裏女人衫裙,外邊小廝夥計,每人都是白唐巾、一件白直裰。又兌了一百兩銀子,教賁四在門外店裏推了三十桶魁光麻布,二百疋黃絲孝絹;一麵又教搭匠在大天井內,搭五間大棚。西門慶忽然想起李瓶兒言談舉止的模樣兒來,心中忽然想起忘了給她畫像,叫過來保問:"那裏有寫真好畫師?尋一個傳神。我就把這件事忘了。"來保道:"舊時給咱家畫圍屏的韓先生,他原是宣和殿上的畫士,革退在家,他畫得很好。"西門慶道:"他在哪裏住?快給我請來。"這來保應諾去了。西門慶熬了一夜沒睡,前後又亂了一五更,心中感覺悲慟,神思恍亂,變得沒好氣,罵丫頭,踢小廝,守著李瓶兒屍首,不由得放聲哭叫。那玳安在旁,也哭得言不得語不得。

吳月娘正和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在帳子後,還有各房裏丫頭及家人媳婦,看見西門慶隻顧哭起來,把喉音也叫啞了,問他,給茶也不吃,隻顧沒好氣。月娘便道:"看你嘮叨的!死也死了,你無法把她哭活!哭兩聲,丟開手吧,隻顧扯長絆兒哭起來了。三兩夜沒睡,頭也沒梳,臉也沒洗,亂了這五更,黃湯辣水還沒嚐著,就是鐵人也撐不起。把頭梳了,出來吃些什麼,還有點精神。"玉樓道:"他原來還沒梳頭洗臉哩。"月娘道:"我剛才使小廝請他到後邊洗臉,他把小廝踢出來,誰敢再問他!"金蓮接過來道:"剛才我勸他,你在屋裏吃些什麼兒,出去再哭也不遲。他倒把眼睜紅了,罵我:狗扌囊的淫婦,管你什麼事!我如今整天不教狗扌囊,卻教誰扌囊哩?這麼不合理的家夥,誰能和他合氣。"月娘道:"熱突突死了,怎麼不疼?你就疼也得寬心 。哪裏就這般顯出來。人也死了,不管那有惡氣沒惡氣,就口對著口那樣叫喚,不知什麼張致。吃我說了兩句:她來了三年沒過一天好日子,整天教她挑水挨磨了嗎?"孟玉樓道:"娘,不是這樣說。李大姐倒也罷了,沒什麼。倒吃了他爹那麼多三等九格的。"金蓮道:"她沒得過好日子,哪個偏享用著什麼哩,都是一個跳板兒上的人。"

正說著,隻見陳經濟手裏拿著九匹水光絹,"爹說教娘每剪手帕,剩下的給娘做裙子。"月娘收了絹,便道:"姐夫,去請你爹進來扒口子飯,他茶水還沒嚐著哩。"經濟道:"我是不敢請他。剛才小廝請他吃飯,差些沒一腳踢死了,我又惹他做什麼。"月娘道:"你不請他,等我另使人請他來吃飯。"良久,叫過玳安來,說道:"你爹還沒吃飯,哭這一天了,你拿上飯去,趁溫先生在,陪他吃些兒。"玳安道:"請二爹和謝爹去了,等他回來時,娘這裏使人拿飯上去,用不了說他幾句言語兒,料想爹就吃了飯。"月娘道:"耍貧嘴的囚根子,你是你爹肚裏的蛔蟲!俺這幾個老婆,倒不如你了。你怎麼就知道他兩個來才吃飯?"玳安道:"娘不知:爹的好朋友,大小酒席兒,哪遭少了他兩個?爹三錢,他也是三錢;爹二星,他也是二星。爹隨便怎麼著了惱,隻要他到,略說兩句話兒,爹就眉花眼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