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大哭李瓶兒
[故事節錄]
官哥死,李瓶兒痛不欲生;潘金蓮深懷妒意,常常指桑罵槐,惡言相加。李瓶兒委曲求全,忍辱負冤,漸漸病體沉重,故亡在即:
那天老馮與王姑子,晚上都在李瓶兒屋裏相伴。見西門慶前邊去了,進來探望,要在屋裏睡。李瓶兒不肯,說道:"這屋裏齷齷齪齪的,他總在這裏,不方便,你往別處睡去吧。"西門慶又見王姑子都在這裏,遂到那邊金蓮房中去了。李瓶兒教迎春把角門關了,上了栓。教迎春點著燈,打開箱子,取出幾件衣服銀飾來,放在旁邊。先叫過王姑子來,給了她五兩一錠銀子,一匹綢子,"等我死後,你請幾位師父,給我誦《血盆經懺》。"王姑子道:"我的奶奶,你多慮了。天可憐見,你別怕了。"李瓶兒道:"你收著吧,不要對大娘說我給你銀子,隻說我給了你這匹綢子做經錢。"王姑子道:"我理會了。"於是把銀子和綢子接過來了。又喚過馮媽媽來,向枕頭邊也拿過四兩銀子,一件白綾襖,黃綾裙,一根銀掠兒,遞給她,說道:"老馮,你是個舊人,我從小兒,你跟我到如今。我如今死了去,也沒什麼,這一套衣服,並這件首飾兒,給你做一紀念。這銀子你收著,到明日做個棺材本兒。你放心,等我對你爹說,那房子你隻管住著,隻當替他看房兒,他能攆你不成!"馮媽媽一手接了銀子和衣服,倒身下拜,哭著說道:"老身沒造化了!有你老人家在一日,給老身做一日主兒。你老人家若有些好歹,我哪裏歸依?"李瓶兒又叫過奶子如意兒,給了她一襲紫綢子襖兒、藍綢裙,一件舊綾披襖兒,兩根金頭簪子,一件銀滿冠兒,說道:"也是你奶哥兒一場。哥兒死了,我原說的教你不要撅上奶去,實指望我在一日,占用你一日,不想我又死去了。我還對你爹和你大娘說,到明日我死了,你大娘生了哥兒,也不打發你走了,就教接你的奶兒罷。這些衣物給你做一紀念,你不要抱怨。"那奶子跪在地下,磕著頭,哭道:"小媳婦實指望服侍娘到頭,娘自來沒曾大氣兒嗬著小媳婦。還是小媳婦沒造化,哥兒死了,娘又這般病得不得了。好歹對大娘說,小媳婦男子漢又沒了,死活隻在爹娘這下了,出去投奔哪裏?"說畢,接了衣服首飾,磕了頭起來,立在旁邊,隻顧揩眼淚。李瓶兒一麵叫過迎春、繡春來,跪下,囑咐道:"你兩個,......也是你從小兒在我手裏答應一場,我今死去,也顧不得你們了。你們衣服都是有的,不用給你們了。我給你每人這兩對金裹頭簪兒,兩枝金花兒,做一紀念。那大丫頭迎春,已是他爹收用過的,出不去了,我教你大娘房裏拘管著。這小丫頭繡春,我教你大娘尋家兒人家,你出身去罷,省得觀眉說眼,在這屋裏,教人罵沒主子的奴才。我死了,就見出樣兒來了。你服侍別人,還能緣在我手裏那等撒嬌撇癡,好也罷歹也罷了,誰人容的你?"那繡春跪在地 下哭道:"我娘,我就死也不出這個門。"李瓶兒道:"你看傻丫頭,我死了,你在這屋裏服侍誰?"繡春道:"我守著娘的靈。"李瓶兒道:"就是我的靈,供養不久,也有個燒的日子,你少不了也得出去。"繡春道:"我和迎春都答應大娘。"李瓶兒道:"這個也好了。"這繡春還不知什麼,迎春聽見李瓶兒囑咐她 ,接了首飾,一麵哭得言語說不出來。正是: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當夜李瓶兒都把各人囑咐了。
到天明,西門慶走進房來。李瓶兒問:"買了我的棺材來了沒有?"西門慶道:"從昨日就抬了板來,在前邊做材哩。你若好了,情願舍給人罷。"李瓶兒又問:"是多少銀子買的?不要使那枉錢,往後不過日子嗎。"西門慶道:"沒多,隻給了百十來兩銀子。"李瓶兒道:"還多了。預備下,與我放著。"那西門慶說完,前邊看著做材去了。隻見吳月娘和李嬌兒先進房來,看見她十分沉重,便問道:"李大姐,你心裏卻怎樣的?"李瓶兒扌昝著月娘手,哭道:"大娘,我好不成了。"月娘也哭道:"李大姐,你有什麼話兒,二娘也在這裏,你和俺兩個說。"李瓶兒道:"奴有什麼話說,奴與娘做姊妹這幾年,又沒曾虧了我,真希望和娘相守到白頭。不想我的命苦,先把個冤家沒了,如今不幸我又得了這個拙病,死去了。我死之後,房裏這兩個丫頭無人收留。那大丫頭已是他爹收用過的,教她在娘房裏服侍娘。小丫頭,娘若要使喚,留下;不然,尋個單夫獨妻,到小人家做媳婦兒去吧。省得教人罵沒主子的奴才,也是她服侍奴一場,奴就死口眼也閉。又奶子如意兒,再三不肯出去,大娘也看著奴份上,也是她奶孩兒一場,明日娘十月已滿,生下哥兒,就教接他奶兒吧。"月娘道:"李大姐,你放寬心,都在俺兩個身上。說凶得吉。你若有些山高水低,迎春教她服侍我,繡春教她服侍二娘吧。如今二娘房裏丫頭不老實做活,早晚要打發出去,教繡春服侍她。奶子如意兒,既是你說她沒頭奔,咱家哪裏占用不下她來。就是我有孩子沒孩子,到明日配上個小廝,給她做房家人媳婦也好辦。"李嬌兒在旁也道:"李大姐,你休隻要顧慮,一切事都在俺兩個身上。繡春到明日過了你的事,我收拾房內服侍我,等我抬舉她就是了。"李瓶兒一麵叫奶子和兩個丫頭過來,給二人磕頭。那月娘不由得流出眼淚。
不一會兒,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都進來看她。李瓶兒都留了幾句姊妹仁義之言,不必細記。最後李嬌兒、玉樓、金蓮眾人都出去了,隻有月娘在屋裏守著她。李瓶兒悄悄向月娘哭泣,說道:"娘到明日好生看養著,給他爹做個根蒂兒,不要似奴心粗,遭人暗算了。"月娘道:"姐姐,我知道。"就這一句話,就感觸起月娘的心來。後來西門慶死了,金蓮在家中住不穩了,就是想著李瓶兒臨終這句話。正是:"惟有感恩並積恨,千年萬載不成塵。"
正說話間,隻見琴童吩咐房中收拾焚下香,五嶽觀請了潘法官來了。月娘一麵看著,叫丫頭把房收拾幹淨,伺候淨茶淨水,焚下百合真香。月娘與眾婦女都藏在那邊屋裏聽覷。不一時,隻見西門慶領了那潘道士進來。隻見進入角門,剛轉過影壁,恰走到李瓶兒房穿廊台基下,那道士往後退了兩步,似有嗬叱之狀。爾語數四,方才左右揭簾,進入房中。向病榻而立,運雙睛,努力以慧通神目一視,仗劍手內,掐指步罡,念念有辭,早知其意。走出明間,朝外設下香案。西門慶焚了香。這潘道士焚符,喝道:"值日神將,不來等什麼!"口巽了一口法水,見一陣狂風所過,一黃巾力士顯現於麵前。那位神將拱立階前,大言:"召吾神哪廂使令?"潘道士便道:"西門氏門中,李氏陰人不安,投告於我案下。汝即給我拘當坊土地,本家六神,查考有何邪祟,即給我擒來,毋得遲滯。"言畢,其神不見。須臾,潘道士瞑目變神,端坐於位上,據案擊令牌,恰似問事之狀,久久乃止。出來,西門慶讓至前邊卷棚內,問其所以。潘道士便說:"此位娘子,惜乎為宿世冤愆所訴於陰曹,非邪祟也,不可擒之。西門慶道:"法官,可解除得了麼?"潘道士道:"冤家債主,須得本人可舍則舍之,雖陰官亦不能強。"因見西門慶禮貌虔切,便問:"娘子年命若幹?"西門慶道:"屬羊的,二十七歲。"潘道士道:"也好,等我給她祭祭本命星壇,看她命燈何如。"西門慶問:"幾時祭?用何香紙祭物?"潘道士道:"就是今晚三更正子時,用白灰界畫,建立燈壇,以黃絹圍之,鎮以生辰壇鬥,祭以五穀棗湯,不用酒脯,隻用本命燈二十七盞,上浮以華蓋之儀,其餘無他物。官人可齋戒青衣,壇內俯伏行禮,貧道祭之。雞犬皆關去,不可進來打攪。"這些西門慶都一一備辦停當,就不敢進入,在書房中沐浴齋戒,換了淨衣。那日留應伯爵也不去了,陪潘道士吃齋饌。
到三更天氣,建立燈壇完備,潘道士高坐在上,--下麵就是燈壇,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上建三台華蓋,周列十二宮辰;下首才是本命燈,共合二十七盞。--先宣念了投詞。西門慶穿青衣,俯伏階下。左右都到屏外去,再無一人在左右。燈燭熒煌,一齊點將起來。那潘道士在法座上披下發來,仗劍,口中念念有詞,望天罡,取真無灬,布步訣,躡瑤壇。正是:三信焚香三界合,一聲令下一聲雷。但見:晴天星明朗燦,忽然一陣地黑天昏;卷棚四下皆垂著簾幕,須臾起一陣怪風所過。大風刮過三次,一陣冷氣來,把李瓶兒二十七盞本命燈盡皆刮盡,惟有一盞複明。那潘道士明明在法座上,見一個白衣人領著兩個青衣人從外進來,手裏持著一紙文書,呈在法案下。潘道士觀看,卻是地府勾批,上麵有三顆印信。唬得慌忙下法座來,到前喚起西門慶來,如此這般,說道:"官人,請起來罷!娘子已是獲罪於天,無所禱也。本命燈已滅,豈可再救呢?隻在旦夕之間而已了。"那西門慶聽了,低首無語,滿眼落淚,哭泣哀告:"萬望法師搭救呀!"潘道士道:"定數難逃,難以搭救了。"就要告辭。西門慶再三款留:"等天明再行吧。"潘道士道:"出家人草行露宿,山棲廟止,自然之道。"西門慶不再勉強他,遂令左右捧出布一匹,白金三兩,作經襯錢。潘道士道:"貧道奉行皇天至道,對天盟誓,不敢貪受世財,取罪不便。"推讓再四,隻令小童收了布匹,作道袍穿,就作辭而行,囑咐西門慶:"今晚官人切忌不可往病人房裏去,恐禍及汝身,慎之,慎之!"言畢,送出大門,拂袖而去。西門慶回到卷棚內,看著收拾燈壇,見沒救星,心中甚悲慟,坐下後,不覺眼淚出。伯爵道:"此乃各人稟性壽數。到此地位,強求不得,哥還需少要煩惱。"打四更時分,說道:哥,你也辛苦了,安歇安歇罷。我回家去,明日再來。"西門慶道:"教小廝拿燈籠送你去。"遂令來安取了燈,送伯爵出去,關上門進來。
西門慶獨自一個坐在書房內,掌著一枝蠟燭,心中哀慟,口裏隻長籲氣,尋思道:"法官告戒我不要往房裏去,我怎忍得,寧可我死了也好,也得廝守著,和她說句話兒。"於是進入房中,見李瓶兒麵朝裏睡。聽見西門慶進來,翻過身來便道:"我的哥哥,你怎的就不進來了?"又問:"那道士點的燈怎麼說?"西門慶道:"你放心,燈上不妨事。"李瓶兒道:"我的哥哥,你還哄我哩!剛才那廝領著兩個人,又來在我跟前鬧了一回,說道:你請法師來遣我,我已告準在陰司,決不容你。發恨而去,明日就要來拿我。"西門慶聽了,兩淚交流,放聲大哭道:"我的姐姐,你把心兒放正著,不要理他。我真的指望和你長久相伴,誰知你又拋閃了我去了。寧教我西門慶口眼閉了,也沒這般令我割肚牽腸!"那李瓶兒雙手摟抱著西門慶脖子,嗚嗚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聲,說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並頭相守,誰知奴家今日死去。趁奴不閉眼,我和你說幾句話兒:你家事大,孤身無靠,又沒幫手,凡事斟酌,不要隻憑一衝性兒。大娘等,你也少要虧了她的。她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個根絆兒。你又居著個官,今後也少要到那裏去吃酒,早些兒來家,你家事要緊。比不上有奴在,可早晚勸你。奴若死了,誰肯隻顧得苦口說你?"西門慶聽了,猶如刀剜心肝,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不要掛念我了。我西門慶那世裏絕緣短幸,今世裏和你夫妻不到頭!疼殺我也,天殺我也!"李瓶兒又說迎春、繡春之事:"奴已和他大娘說過,到時我死了,把迎春服侍他大娘;那小丫頭,他二娘已承攬。她房內無人,便教服侍二娘好了。"西門慶道:"我的姐姐,你沒的說!你死了,哪個敢分散你丫頭?奶子也不打發她出去,都教她守你的靈。"李瓶兒道:"什麼靈,回個神主子,過五七兒燒了罷了。"西門慶道:"我的姐姐,你不要管她。有我西門慶在一日,就供養你一日。"兩人說話之間,李瓶兒催促道:"你睡去吧,這麼晚了。"西門慶道:"我不睡了,在這屋裏陪著你。"李瓶兒道:"我死還早哩,這屋裏穢惡,熏得你慌,別人服侍我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