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品所塑造男性藝術形象的故事情節賞析4(3 / 3)

[藝術賞析]

《金瓶梅》中的這一故事片段,很能代表小說的藝術風格,其主要的審美特征在於一個"俗"字,但俗得出奇,俗得光怪陸離、多姿多彩。

1.於細微處見精神,文字細密到"牛毛繭絲"。上引文字是前幾回宋惠蓮事件的一個結尾,一個餘波。按小說情節的發展,前幾回寫潘金蓮為爭寵而害死宋惠蓮,後幾回則徐徐過渡到潘金蓮與李瓶兒的矛盾與鬥爭。從文中,我們可以看到潘金蓮之惡:嫉妒李瓶兒。作者在寫潘金蓮與李瓶兒爭鬥之前,先寫一下宋惠蓮,為潘金蓮預彰其惡,使我們初步認識她的手段,也為李瓶兒的不幸作一預示,作者文心之細密已可見一斑。其實宋惠蓮的故事本身已是過節文字,這段尋鞋、剁鞋的文字更是過渡語言。對此,作者也寫得細針密線,毫不露斧鑿之痕,從而使情節與情節之間的過渡顯得自然得體,與我們的審美心理感受相契合。

文字的細密還表現在敘事描寫上,以一隻鞋為由頭,從潘金蓮縱淫失鞋到潘金蓮命秋菊一而再、再而三地尋鞋,小鐵棍拾鞋,陳經濟送鞋,潘金蓮責問西門慶,最後以剁鞋告終。情節上的發展給人一種身臨其境、親聞親睹的真實感。

2.以一"小小物事","播弄盡情",作者通過寫潘金蓮失鞋這一典型性極強的事件,表現潘金蓮的縱淫已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尋鞋(即對秋菊的體罰),表現了潘金蓮的心毒手辣;送鞋表現了潘金蓮的放蕩、亂倫;剁鞋,表現了潘金蓮的嫉妒和強烈的專寵欲。如此等等通過一隻鞋的描寫,將潘金蓮的這些性格特征寫得神情畢肖。此外,同樣圍繞這一隻鞋,作者還寫出了西門慶對宋惠蓮的留戀與麵對潘金蓮責問時的窘態。這實在是驚人之筆。西門慶是一個淫棍、惡棍。在塑造這樣一類反麵人物形象時,是極容易將其鬼化的。《金瓶梅》作者通過寫西門慶珍藏宋惠蓮一隻繡花鞋這一典型細節,寫出了"這一個"淫棍的非常特殊的心態,這在當時無疑是對小說人物塑造中的美學問題的重大突破與創新。圍繞這一隻鞋,作者還寫出了陳經濟的輕薄、無恥,春梅的冷酷與秋菊的憨直。圍繞這一隻鞋,作者還為全書以後情節的發展設下了若幹伏筆。例如寫陳經濟與潘金蓮的調情則為後文寫他們的通奸設下了伏筆;寫潘金蓮剁鞋則為後文寫李瓶兒遭潘金蓮陷害設下了伏筆;寫西門慶對宋惠蓮的留戀則為後文寫西門慶對失去李瓶兒的痛心設下了伏筆。

3.語涉俚俗,神情畢肖。作者大量采用市井間的俚言俗語,使作品洋溢著一派十足的市井氣氛。特別是人物對話中充滿著的俚言俗語,讀來尤使人感到生動、親切、自然、真實,人物形象尤見豐滿。

浮浪子家破人亡

[故事節錄]

陳經濟自從王婆子家說定要花一百兩銀子,娶金蓮家去,第二日一早就上路往東京取銀子。不想走到半路,碰見家人陳定從東京來,正要告訴經濟,因家爺病重,請他快去,好囑托後事。

經濟聽了這話,急急趕往京城,等到了,他父親陳洪已沒了三日了。經濟與母親張氏和姑娘磕了頭,祭拜了父親靈座。張氏說要把靈樞運載家去葬埋,經濟聽了心想:"這一耽誤,要好多日子,豈不誤了六姐。不如先誆了細軟箱籠家去,等先娶了六姐再說。"於是對張氏說:"如今隨路都有盜賊,我先押送兩車細軟箱籠回家,收拾房屋。母親隨後和陳定及家眷同父親靈柩,正月裏起身也不遲。"張氏聽信了兒子的話,就先打點箱籠,裝載兩大車,扮作貨物香車。臘月初一起身,不到幾天就到了山東清河縣。母舅張團練又搬走了,陳經濟滿心歡喜:"我父親已死,母親又疼我。先休了西門家那賤婦,然後寫狀子告到官衙,向丈母追要寄放的東西,誰敢說個不字。"

第二天,陳經濟自取了一百兩銀子,又另拿了十兩媒人錢,到紫石街王婆門口,才知王婆和潘金蓮被武鬆殺了。經濟心裏暗暗叫苦,恨自己來遲一步。無奈,隻好回家。晚上,經濟買了紙錢,在紫石街離王婆門口遠遠的石橋邊,叫著婦人名字,燒化了紙錢,哭泣了回家,不幾天,陳定從東京同張氏載陳洪靈柩到了清河縣,把靈柩寄放在南門外永福寺。陳經濟和母親張氏,少不得請眾禪僧,念經斷七,二十日出殯,把父親靈柩歸到祖塋上,安葬了。回家來,經濟自和母親張氏度日。

吳月娘知道經濟父親下世葬了, 第二天備了祭禮,叫大姐身穿孝服,由薛嫂陪了到陳宅來。來到陳宅,見陳經濟正站在門口,薛嫂上前說了,是送大姐來上祭燒紙的。經濟聽了罵道:"什麼混帳丈母!'正月十六日貼門神,來遲了半個月'。人也入了土才來上祭。"薛嫂道:"好姐夫,你丈母不知親家靈柩來家,遲了一步,不要見怪。"正說著,隻見大姐轎子落在門口,經濟問是誰,薛嫂道:"再有誰?你丈母一者送大姐來家,二者來與你爹燒紙。"經濟罵道:"趁早把賤婦抬回去。好的死了萬萬千,我要她做什麼,動不動就罵我在她家白吃飯。"薛嫂道:"常言道,嫁夫著主,怎麼說這個話?"經濟道:"我不要這賤婦,還不給我走!"抬轎的不動,經濟上前踢了兩腿,罵道:"再不走,我把你們花子腿砸折了,把賤婦鬢毛捋淨了!"抬轎子的見他上前踢打,隻得抬起轎子往家疾走。等薛嫂叫出他娘張氏來,轎子已抬去了。

薛嫂沒法兒,叫張氏收下祭禮,走來回複月娘。月娘氣得發昏,說道:"這個沒天理的短命鬼!當初你家有事,躲來丈人家居住,養活了這幾年,在家弄出是非不說,反恩將仇報起來。他在那裏放屁拉臊,叫我做臭老鼠。"又對大姐說:"你眼見的,丈人、丈母哪些兒虧他來?你活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我家裏也難留你。你明日還去,不要怕他,料他不敢把你扔到井裏。難道世上沒王法管他!"第二天,叫玳安跟著,把大姐又送到陳家,陳經濟上墳去了,不在家。他母親張氏把大姐留下,說了些道歉的話,打發玳安回家。天晚,陳經濟墳上回來,看見大姐又是打罵。大姐也還口罵:"沒廉恥的東西,喪良心的東西!淫婦叫人殺了,沒法子拿我出氣。"經濟聽了,扯住大姐頭發又打了幾拳。他娘走來解勸,反被推了一跤。晚上,經濟叫來一頂轎子,把大姐又送回去,並對大姐說:"不把寄放的妝奩箱籠送來,我把你這賤婦活殺了!"大姐害怕,躲在家中居住,不敢再去。

一日,陳經濟聽薛嫂說孫雪娥的事,就乘著這事根由,使薛嫂對月娘去說:"陳姐夫說不要大姐,要寫狀子,到巡撫、巡按處告你,說老爹在日,收著他父親寄放的許多金銀箱籠細軟之物。"月娘一來孫雪娥被來旺盜拐,二來家人來興媳婦惠秀又死了,剛打發出去,家中七事八事,聽了薛嫂說,就連忙雇轎子打發大姐回去,把大姐的妝奩箱櫥陪嫁東西,讓玳安雇人都抬送到陳經濟家。經濟還不罷休,道:"這是她隨身嫁我的陪送,還有父親寄放的細軟金銀箱籠,也要還我。"又向月娘要使女元宵兒,月娘隻得給了他。經濟收下,滿心歡喜。

陳經濟自從西門大姐來家,交還了許多陪嫁箱籠,就三天一吵,五天一鬧,向他娘張氏要本錢做買賣。她母親拗不過,隻好兌出二百兩銀子給他,叫陳定在家門口打開兩間房子,開布鋪。經濟有了鋪麵,就結交狐朋狗友,吃喝玩樂,把本錢也賠進去了。陳定對張氏說他,他反說陳定克扣了,把他兩口兒攆到外邊居住。經濟又向他娘討要出三百兩銀子添上,共湊了五百兩,搭了楊大郎做夥計,到臨清販布去。這楊大郎叫作楊光彥,外號鐵指甲,一貫說假話騙人錢財,不行正事。二人到臨清碼頭上,經濟讓楊大郎引誘著遊娼樓,登酒店,貨物販得不多,反倒花了一百兩銀子,買了一個唱曲的馮金寶來家。張氏見了,著了口重氣,便染病在身,斷氣身亡。經濟辦完喪事,把她娘正房三間,中間供靈位,那兩間收拾了讓馮金寶住,大姐倒住著偏房。又替馮金寶買了個丫頭重喜兒侍候,門前楊大郎開著鋪子。這馮金寶年十八歲,生得風流俏麗,又會彈唱,經濟早晚隻在她屋裏,買酒肉與她吃,把大姐丟著不去理睬。

一日,陳經濟從他娘箱中找出一千兩銀子,就留一百兩給馮金寶家中盤費,又叫陳定回來看門支撐鋪麵,自已同楊大郎,帶了家人陳安往湖州販貨。經濟來到清江鋪碼頭上,販了半船絲綿綢絹,投在陳二店中歇下。經濟在家打聽得孟玉樓嫁了李衙內,帶了許多箱籠財物,現李知縣升了嚴州通判,便跟李衙內在嚴州住。這湖州離嚴州不遠,經濟就起了歹心。因他往日在西門慶家花園裏,拾了孟玉樓一根簪子,上刻有玉樓的名字,他就想以這根簪子做個證見,說玉樓先與他相好,後又帶了許多東西嫁李衙內,這財物都是昔日楊戩應沒官之物,李通判怕受牽連,讓他兒子打發了玉樓,自己娶到家裏,和馮金寶做一對兒。於是,打發楊大郎在酒店等他,自己帶上陳安往嚴州府去。誰知到嚴州見了玉樓,偷雞不著蝕把米,被李衙內告到官裏,吃徐知府打了幾十板子,空身又回到清江陳二店中,卻不見楊大郎蹤影。楊大郎拐了貨船,不知到哪裏去了。

經濟和陳安身邊盤纏已盡,隻得當衣討食,搭船回家。到家使陳定去楊大郎家打問,楊大郎並沒有下落。陳經濟來家後,馮金寶和西門大姐一直生氣鬥嘴。西門大姐說馮金寶把銀子給了她鴇子,吃酒吃肉,諸事兒不管,經濟聽了不理睬。馮金寶反說大姐偷米換燒餅吃,又把煮的醃肉偷到房裏和丫頭元宵同吃。這經濟就信了,揪住大姐和元宵大罵大打。西門大姐急了,趕著馮金寶撞頭拚命。經濟一把手揪過大姐頭發來,拳打腳踢,用拐子打,直打得大姐鼻口流血,半天才蘇醒過來。晚上,陳經濟在馮金寶房裏睡。西門大姐哭了大半夜,用一條繩子懸梁自縊身亡,時年僅二十四歲。次日元宵推門不開,重喜兒打窗眼兒望見,叫道:"不好了,俺娘上吊死了!"經濟一聽才著了慌,起來踹開門,灌救了半日,卻早已死了。

陳定見大姐死了,恐怕連累自己,先去報給月娘知道。月娘聽大姐死了,經濟又娶了唱曲的在家裏,知大姐受氣不是一日,就率領家人小廝、丫鬟媳婦七八口奔他家來。見了大姐屍首吊得直挺挺的,哭喊起來,把經濟扯住亂揪亂打,渾身錐子眼兒不知多少。馮金寶躲在床下,揪出來也打了個臭死。又把門窗戶壁砸了個七零八落,房中床帳箱籠都搬去了。歸來請吳大舅、二舅來商量。大舅說:"你不趁咱家人死時告官,等明日他過不了日子,又來討要箱籠細軟。不如到官處斷開了,以杜絕後患。"月娘聽了,就叫人寫了狀子,說陳經濟毆打逼死女命,送到縣裏。新任知縣霍大立受了狀子,又見月娘係五品職官的妻室,就打發公人,一條繩子把陳經濟連馮金寶拴到縣裏。霍知縣升堂,喝令左右把陳經濟打二十大板,提馮金寶 上來,用拶子夾了手指,又敲了一百敲。又令公人檢驗屍首。見身上青傷多處,脖頸間有繩痕,確是忍受毆打不住,自縊身死。回報縣中,知縣大怒,又把經濟和金寶各打十板,把經濟問了死罪,金寶責罰歸家。

判決下來,陳經濟慌了,監中寫出貼子,對陳定說把布鋪本錢湊了一百兩銀子,暗暗送給知縣。知縣便把案卷改為夫婦嘔氣身死,係雜犯,準徒五年,運灰贖罪。又當著月娘的麵,把經濟提上來,喝斥道:"今後再不準去吳氏家纏擾,再犯到我案下,決不饒你,重重治罪!"經濟回家辦了喪事,馮金寶也去了,家中所有東西都幹淨了,房也典了,才刮剌出個命來。後來,楊大郎聽說經濟吃了官司,就偷偷來家。經濟上門討問,楊大郎使兄弟楊二風出來,反向經濟要人。楊二風是個刁賴潑皮,街麵上有名兒的光棍,伸拳要打,嚇得經濟跑回家去。楊二風拾了塊三尖瓦礫,故意把頭劃破,血流滿麵,趕罵道:"我見你什麼銀子來?你來我屋裏放屁,吃我一頓好拳頭!"陳經濟奔到家把大門關了。楊二風在外罵爹罵娘,又拿大磚砸門兒,經濟連氣兒也不敢出。

沒多久,經濟把大房賣了,在僻巷內典了一所小房住,把丫頭重喜兒也賣了。又過不了半月,又賣了小房,賃房居住。陳安也走了,元宵也死了。最後桌椅都變賣了,落得一貧如洗,連房錢也付不出,隻好在叫花子住的冷鋪內存身。有當夜的過來,叫他頂更夫,打梆子搖鈴兒。當時正是殘冬臘月,風刮雪飄。經濟凍得聳肩縮背,戰戰兢兢。

[藝術賞析]

西門慶死後,寂寞難耐的潘金蓮與陳經濟暗地裏歡娛淫樂,吳月娘一怒之下,把潘金蓮送到王婆子處聘嫁。這裏寫陳經濟一心急於把金蓮娶回家中,卻事不湊巧,弄得雞飛蛋打、失魂落魄的過程,此處對人物形象的刻畫可謂畫皮畫骨,入木三分。情節發展脈絡順暢,也是本段的藝術魅力所在。

陳經濟去東京取銀子,卻逢其父亡故。"這一耽誤,要好多日子,豈不誤了六姐。不如先誆了細軟箱籠家去,等先娶了六姐再說。"這裏,通過人物的心理揭示了這個驕淫子弟的嘴臉,家父亡故在所不惜,也不忘淫樂情人潘金蓮。當懷揣銀兩信心百倍地去見潘金蓮時,得知夢裏情人已化成了鬼,從陳經濟的反映我們可以看出他當時的心情極為難熬。從隨後的發怒、大罵嶽母及打罵其妻西門大姐,不僅可以看出他對潘金蓮的懷念,更預示著他走上窮途末路的必然性。還是西門大姐一語道破要害,"淫婦叫人殺了,沒法子拿我出氣。"

有些評論說陳經濟是西門慶的"影子"、"衣缽傳人",未免有些過譽。西門慶情場、官場、商場皆駕輕就熟、遊刃有餘。而這裏我們看到陳經濟隻是一個蹩腳的沒落者。買馮金寶以解欲火煎熬,陰謀算計孟玉樓卻"偷雞不著蝕把米",生意也被楊大郎拐走,西門大姐的死斷掉了他的財路。作者笑笑生此樣立意,用陳經濟代替西門慶走完了沒落衰敗之路,可謂匠心獨運。一則浮浪人陳經濟落宿叫花子處罪有應得,二則也揭示縱欲是萬惡之源,起警示作用。

縱觀本質,陳經濟的結局可以說是水到渠成。笑笑生用現實主義的筆法,巧妙的布局結構和人物情節安排,走出了一條寫反麵人物的新穎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