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聽到消息,周作民有些憂傷。靜心仔細一想,覺得不必過慮。周學熙重任財長雖然不如熊希齡對他有利,但不至於丟掉飯碗。他出任庫藏司長成績斐然,其建樹有目共睹,財部同仁一致公認。他屈指算算,財政部的所有司長,不管人品學識還是才華能力,沒人能與他相比。何況他在他們當中年紀最輕。他出任庫藏司長不過兩年,任期未滿。周學熙是有腦子的人,不可能上台伊始就把他撤換,撤換他對周學熙不見得有好處。周作民想到這些,心裏平靜了。
周作民作事一向雷厲風行,他立即寫信給他的同鄉、直隸省東光縣知事王其康。
王其康是周學熙和他的共同朋友。對王其康,周學熙幾乎無話不說。所以,周作民先托王其康去周學熙處探探口風。周作民估計,周學熙即便心存芥蒂,在表麵也會賣個人情,像周學熙這種人絕不會放著河水不洗船的。要是那樣,便可過一陣再說,待到找著更好發展自己的去處,而周學熙又依然不離其位,再辭職不遲。
周作民把希望寄托在王其康身上,耐心等待著王其康的回音。不料,一連五六天沒有消息,而且連他的影子都見不著了。這些天,周學熙挨個約見次長和司長,唯獨不找他周作民。
有一天,周作民在走廊裏隱約聽到秘書們議論,說新任總長等著周作民去找他。
周作民聞聽不由一驚,他仔細揣摩,覺得這議論好像是有人授意精心安排的,示意我主動找他,故意拿我一把,讓我低三下四求情。
周作民預感情況不妙,連夜找王其康,仍然不見他的影子。此時,王其康避而不見,周作民完全明白其中的因由了。
周作民心想:周學熙的如意算盤打得夠精,放風讓我去找他,求他。他一定會編出一套危言聳聽的鬼話在等著,待我求到一定火候,他才假惺惺地開恩,要我今後對他服服貼貼,唯命是從。尊敬的周大總長,你錯了!你錯翻了眼皮,認錯了人!
想到這裏,他立刻展紙奮筆疾書。
幾個時辰後,周學熙案頭上多了一隻牛皮紙信封。財政總長瞄了瞄信封上的字樣兒,心中竊喜。此時,周學熙安詳地、舒服地微仰著身子坐在沙發上,乳白色吊燈的明亮而又柔和的光輝,照射著鋪著暗紅色地氈的套間房的外間客廳,照射著他那眯眼含笑的大臉盤。他的左手思索地慢慢摩挲著白瓷茶杯,右手很舒服地放在鋥亮照人的栗色的沙發本扶手上。香煙在他食指和中指間,升起著嫋嫋青煙。他冷笑道:
“終於沉不住氣了。寫信不好使,非他登門懇求不行。不煞煞他的傲氣總讓他這般狂妄哪行!也得讓他知道馬王爺幾隻眼,讓他曉得我這個總長對僚屬的駕馭才能。”
他把信封舉到眼前凝視片刻,才拿起剪刀漫不經心地鉸開。然後連同剪刀一塊放下,並不把信箋抽出展閱,好像他已經知道信裏的內容。他又點燃一支洋煙,閉著雙眼兒慢慢兒地抽著,品嚐著,什麼事兒也不想。香煙抽了一半時,他忽然覺得不放心,又重新拿起信封。剛把信箋展開,便驚呆了。
此時,周學熙的心裏如同打翻五味瓶一般。他把周作民辭呈丟在一邊,決定置之不理。心想:讓他琢磨去吧。
那天,周作民送走辭呈便離開了財政部。他仔細醞釀後,便走進了交通銀行會客廳。總經理熱情地接待了他。周作民直截了當地說出來訪意圖,接著把向周學熙送去辭呈的緣由講述了一遍。
這個行的總經理叫梁士詒。過去見過麵,但沒有什麼交情。隻見梁總經理慢悠悠地說:
“本行正缺稽核主任,你如願意屈就,明天就到職吧。”
周作民感激地向他的新上司深深鞠了一躬,說:
“謝謝您了,梁總經理!”
一刻鍾以前,他心裏還在打鼓,甚至謀劃著三個月找不到事做怎麼辦,失業半年怎麼辦……此時,梁士治微笑著說:
“不必多禮。你我過往雖然不多,但你的品格、才華、學識、能力我早有耳聞,銀行界的同仁們對你評價極高。咱國家的銀行業剛剛興起,亟需有新思想、新觀念的人才,我們早就打算聘請你來我行稽核,隻是一怕屈了你的才,二怕財政部不放,還會說我們挖它的牆腳而影響本行與財政部的產係,所以未敢啟齒。盡心竭力地幹吧,在交通銀行,會有你施展才華的機會。”
周作民滿懷感激地起身告辭。他來到這間會客廳前後不到半個小時。事情居然這般順利!周作民摹然有了找到用武之地的感覺。
那天夜裏,他失眠了,因為想事而失眠。最先想的是要有所建樹,為交通銀行作出貢獻,報答梁士請在關鍵時刻拉他一把的情誼。後來他又想到:
“應該認真回顧從日本留學回國後,特別是到財政部任職以來的經曆,從中找出有用的經驗教訓。”
周作民一想到這,周學熙的形象立刻呈現在眼前。
“千重要萬重要,人際關係最重要,隻有把處好人際關係當作第一關鍵,才符合中國的國情,才有可能成就事業,有所作為。”
他一想到周學熙,便順理成章地得出這個結論。他自信自己有能力,實踐也證明自己有能力,同仁更是公認自己有能力,別說財政部的司長自己可以勝任愉快,就是當財政部次長、總長也綽綽有餘。可就是因為與周學熙的關係不洽便屢遭打擊,任你有天大本領也無從施展,除落個一腔悲憤,別無所得。
從此,周作民便把融洽人際關係視為建功立業的命脈,堅信良好的人際關係能夠左右逢源,能夠呼風喚雨。於是他開始花費大量時間精力和金錢財富創造和改善人文環境。
與魔鬼打交道周作民到交通銀行沒多久,梁士詒又委他兼任國庫課主任。一天,他因國庫課裏的業務去找梁士詒,在返回辦公室的路上看見文書課主任和鈔票課主任迎麵走來,他隱約聽到“蕪湖……”“倪嗣衝太他媽跋扈……”“分行……夭折……”等幾句斷斷續續的言辭。
周作民回到辦公室後,兩位主任的說話聲仍在耳際回蕩,他突然意識到“莫非是行裏想在安徽有所舉措”?周作民心裏一振,“一定是的。在安徽督軍倪嗣衝那裏卡殼了……我要是能……”他沿著這條思路想呀想的,愈想愈遠,想得如醉如癡,物我兩忘。下班的時間早過,他思想的翅膀還在高深玄妙處邀遊正酣。
倪嗣衝的關鍵在哪兒?這位督軍大人聽誰的?……他是皖係,皖係的祖師爺是段祺瑞……如有法接近段祺瑞就好了……對,好好琢磨琢磨,把這堡壘攻下……送禮對這老頭子不靈,據說他在這方麵極為清廉,在外界已經有名。為保住名聲,他不可能為誰破例。傳聞,一位南國封疆大吏曾想巴結他而大搞感情投資,送了十次禮品十次被退回,次次原封不動,弄得送禮者很是尷尬,同時也很納悶兒:段老爺子究竟喜歡什麼?十次禮品次次不重樣兒,金銀寶石稀世奇珍無價古玩兒無不囊括其中,他居然一樣也沒看中。他段祺瑞絕非至聖賢人,為什麼不喜歡別人送東西?常言道,“當官的不打送禮的”,當今社會無官不貪,無吏不汙。他段祺瑞偏偏怪癖如此……那封疆大吏愈想愈覺得段祺瑞其人琢磨不透。突然間,他生出個惡作劇念頭,精選了個奇大的南瓜,派專使給段送去。心想:“華夏廣袤數萬裏,產瓜無數,獨獨不產傻瓜,倘若產有傻瓜,即便重金購買,我也送他一個!我如今居官盛產南瓜的湖廣地域,就將此瓜權當傻瓜給他送去。這老家夥也跟這老南瓜差不多一樣,基本算得上是個傻瓜,看你老傻瓜接此南瓜如何處置!”殊不知,段祺瑞見到大南瓜格外高興,欣然收下,還專門給那地方官寫了封表示熱忱的長信,並賞給送南瓜的使者不少銀兩,這對段祺瑞來說也是破例了。後來,但凡想給段祺瑞送禮的人隻送非常普通的地方土特產,大多為瓜果梨桃之類。送上十次八次,也值不了兩把銀子。隻有不想真送禮的人才送貴重的東西,因為那樣,既可以充門麵好看,又不損失什麼禮品,總能如數退回的啊。
周作民想、段祺瑞這樣資深年老的高官兒,倘若送禮不靈,便很難結識。我與其相比,地位懸殊,即便走通路子得以相識,也難相知。求人辦大事隻有兩種關係靠得住,一金錢,二情誼。第一種關係能見速效,第二種則不然,非情投意合知心換命不可。
周作民絞盡腦汁,突然想到了徐樹錚。
徐樹錚,將軍府事務廳長、國務院秘書長、陸軍次長、參陸辦公處(即執行大總統、三軍大元帥職權的機構)主要負責人。因受國務總理兼陸軍總長段祺瑞賞識信任,執掌著三軍的軍令和軍政大權。他還為段祺瑞運籌決策。內閣凡有重大舉措都與他有關,或約他建議,或由他授意草擬,或出於他的手筆,故有“小扇子軍師”
的美稱,被軍政要人們視為段祺瑞的“靈魂”,炙手可熱!所以,巴結他的軍政大員極多,終日門庭若市,賓客如雲。
周作民知道,單憑自身活動,諸如送份厚禮前往拜謁之類根本無法與徐樹錚結識。於是,他決定找徐樹鋒的好友汪誌農。
汪誌農,字竹杉,幼年喪父,少年喪母,家境貧寒,出身卑賤。為了糊口,十三歲進入天津一家妓院充任雜役。因幹活很賣力氣,為人機警,工於鑽營,有心計善籌劃,深得妓院老板賞識而當上雜役頭子,成為津門妓界有名的“大茶壺”。不久,他另立門戶,自己開妓院。憑著吃喝玩樂樣樣在行,特別是精於賭博的本領,他結識了許多朋友。後來,一些有眼光諳世事的朋友勸他說,妓院雖能賺錢,究竟聲譽不雅,難成氣候。大丈夫處世,應該建功立業,留名後世才是。他接受友人建議,把妓院移到別人名下,自己退居後台暗地裏操縱,對外則聲稱“今生不再操此業,隻一門心思改行經商”。他先後做過木材、糧食、食鹽、軍裝、軍火等生意,樣樣順手,財路通達,短短幾年就積存了豐厚資財,在商界站穩了腳跟,顯露了頭角……於是,他變得油滑鄙俗,善於揣摸他人心理,嫻熟與各種人物交際之技能!
周作民聽說汪誌農並記住其姓名有三四年了。那時,周作民隨南京臨時政府財政部北遷北京不久。他第一次聽說他的名字就記住了,而且記得很牢。其因由不是周作民的記憶力太強,而是汪誌農有“很難說清楚”的複雜特征。也是因為這“很難說清楚”的複雜特征,周作民多次放棄了與汪誌農交往的機會。他們不止一次被人邀請赴宴並同席吃喝,不止一次在街上相遇,周作民總不願與他言語,有意回避。
事到如今,周作民感歎著說:
“有些時候,明知是魔鬼也要與之來往。”
周作民來到汪誌農住處。
汪誌農高興得無以複加。寒暄間,汪誌農就抽空吩咐家人叫車。煙茶方罷,未及說話,汪誌農便拉起周作民往外走,說是“要陪周主任找個好去處逛逛,散散心,周主任終日公務纏身,案牘勞煩,好不容易忙裏偷閑出來,應該徹底輕鬆,玩個痛快才是”。汪誌農根本不征詢周作民的意見,一憑自己意願行事,言談舉止倒有幾分見麵熟的雍容氣度和江湖俠客的倜儻雅量。
汪誌農引著周作民走進一個大院套小院的去處。屋宇富麗堂皇,室內陳設豪華。
美麗的侍女奉上茶點。一旁的八仙桌上擺放著骨質麻將牌,四張精致的紅木太師椅圍桌而設。
不一會兒,進來兩個衣冠楚楚的中年人。周作民當即反應出即將發生的事,他不由暗中叫苦。此時此刻,哪有閑心玩麻將遊戲呢?對於玩牌,下賭注,周作民之技能雖未爐火純青,但也相當嫻熟,即便遇著高手也能玩個平局,絕不至於輸掉本錢。他曾向友人戲言誇口:
“吾人倘若落到被奸人陷害擠兌求職無著時,便去賭博耍錢兒也可養家糊口,其銀兩金鈔之收入說不定強似如今供職京都的薪俸而過上小康生活。”
可是,他找汪誌農旨在尋覓成就大事之路徑,而且希望速成,時間不允許他運用“迂回戰術”,他隻能開門見山“直取中軍”。他早已分析過了,隻看汪農對他的態度,“直取中軍”已有八成成功把握。誰知這姓汪的見麵之後竟不給他說話的機會!
周作民心裏有事兒,哪有心思與這些人寒暄,於是他隻點點頭。汪誌農指著自己的小皮包悄悄對他說:
“這裏有兩萬現鈔,你我對半兒,贏了是你的,輸了算我的。別猶豫,玩個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