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 將謀

三軍之事,以多算勝少算,以有謀勝無謀。而孔子言行三軍,亦曰"好謀而成"。故昔人論將之失者,不曰好謀無斷,則曰議論多而成功少。斯言蓋中兵家之膏盲矣。凡為將,攻不必取,不苟出師;戰不必勝,不苟接刃。夫必勝以取而後攻戰者,即孫子所謂"勝兵"。先勝而後戰,言先得勝算也。豈如庸將,不料彼我之勢,不決製敵之機,不設奇譎之變,不講地形之利,統軍而進,偶爾合戰,亦偶爾分勝負,而將不能自主也哉!夫勝負之數,將不先定,安能為三軍之司命?如果敵勢方強,未可與角一朝之勝負,必堅守而不輕為一戰。及其得機決策,則策勝如神矣。故敵不能誘,亦不能激,中詔讓之而不以為嫌,眾人非之而不為之轉者,蓋謀先定也。

李牧,趙北邊良將也。嚐居雁門備匈奴,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輸入幕府,為士卒費。日擊數牛餉士。習騎射,謹烽火,多間諜,厚遇戰士。為約曰:"凶奴入盜,急入收堡,有敢捕虜者斬。"如是數歲不亡失。匈奴以牧為怯,即趙邊兵以為吾將怯。趙王誚牧,牧如故。趙王怒,召之,遣他將代。歲餘,匈奴每來,出戰,數不利,失亡多。複強李牧,牧曰:"王必用臣,臣如前,乃敢奉命。"王許之。牧至,如故約。匈奴數載無所得,終以為怯。邊士日得賞賜而不用,皆願一戰。牧知士之可用,而匈奴之已驕也,佯誘匈奴入,而多為奇陣以待,大破之。十數歲不敢近趙邊。此其謀在怒我而怠寇,而不撓於君命也。

趙充國擊羌,意欲降□、開,而使先零自破。議者以為先零兵盛,而負□開之助,不先破□開,則先零未可圖也。物議紛然,充國堅不肯從。天子詔讓之,充國奏曰:"臣聞帝王之兵,以全取勝,是以貴謀而賤戰。百戰百勝,非策之善也。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乃上屯田十二利,天子從之。卒大破羌,振旅而還。此有謀而不撓於群議也。

周德威事莊宗,帝勇而輕,尤銳於見敵。德威老將,務持重以挫人之鋒。故其用兵,每伺敵之隙以取勝。及胡柳坡之戰,莊宗竟不從其言,而德威敗死。

劉?為梁招討使,莊宗嚐稱其一步百計。及河上之役,末帝不聽其言,促之使戰,?敗而梁鴆之。此皆有謀而其主不能用也。

【譯文】

三軍之事,以多謀算勝少謀算,以有謀略勝無謀略。孔子談論率領軍隊時,也說善於謀劃而成功。因此,古人評論將領的失敗,不說他善於謀劃而不能決斷,而是說他議論多而成功少。這話大概切中兵家要害了。大致說來,作為將領,進攻若不能一定攻取,則不隨便出兵;交戰若不能一定取勝,則不隨便交鋒。(能預知)必定取勝必定攻克而後進攻交戰者,就是孫子所說的"勝兵"。所謂"先勝而後戰",就說先謀得克敵製勝的計策。哪裏能像平庸的將領,不估計敵我的形勢,不判別製服敵人的關鍵,不設計奇譎的變化,不講究地形的便利,率領軍隊前進,偶然交戰,也偶然分出勝負,但將官卻不能自行作主呢!勝敗的道理,主將如果不能事先判定,怎麼能做三軍的統帥呢?如果敵人的勢力正當強盛,則不可與其交量一時的勝負,一定要堅決守住,而不輕易交戰。等得到有利時機,定下計策,則計行得勝,猶如神明。因此敵人既不能誘惑,也不能激怒。受到詔書責備而不產生疑惑、被眾人責難而不改變(計劃)者,都是由於謀略早已確定了。

李牧,是守衛趙國北部邊境的良將,曾經據守雁門,防禦匈奴,因利乘便而設置官吏,把貨物稅都送交營帳,作為士兵的費用。每天宰殺數頭牛給兵士們吃,(教他們)練習騎馬射箭,謹守烽火。同時多派偵探,優厚地對待士兵,並且訂立規約說:"匈奴侵入國境時,趕快進入城堡,有敢擒拿匈奴者斬首。"如此數年沒有損失。匈奴以為李牧怯弱,即使趙國守邊的兵士,也以為自己的主將怯懦。趙王責備李牧,李牧照舊不改。趙王發怒了,把他召回來,派遣別的將官取代他。(此後)一年多裏,匈奴每次來到,趙兵都出戰,卻多次不利,損失頗多。(趙王)又強使李牧前往,李牧說:"您一定用我,(須允許)我仍然像先前那樣,我才能遵命前往。"趙王答應了他。李牧到了(雁門),按照舊的規約行事,匈奴數年無所得,卻始終認為李牧怯弱。邊防戰士天天得到賞賜而不被使用,都願參戰。李牧料知兵士可用,而且匈奴已經驕狂,於是以假象引誘匈奴入境,而多布奇陣等候他們,從而大破匈奴。匈奴十幾年不敢走近趙國邊境。這一謀略(所以成功)就在於激怒我軍,懈怠了敵人,並且沒有屈服於國君的命令。

趙充國進攻西羌,想要招降□、開羌,從而使先零羌不攻自破。議論此事的人都認為先零兵力強盛,而且得依□、開之助,如果不首先攻破□開,先零則不可圖謀。大家議論紛紛。趙充國堅持己見,不肯聽從。天子下詔責備趙充國,趙充國上奏疏說:"我聽說帝王之兵,先謀萬全之策以爭取勝敵,因此崇尚謀略而賤視交戰。百戰百勝,不是最理想的。所以先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然後伺敵之隙而戰勝之。"又上疏論屯田十二大好處,天子聽從了他的意見。終於大破羌兵,整頓隊伍凱旋而歸。這是有謀略而不屈服於物議的例。

周德威在莊宗朝做事,莊宗皇帝勇猛而輕率,尤其急於殺敵。周德威是老將,務求穩重,以挫敗敵人的銳氣,所以他用兵常注意觀察敵人的漏洞來取勝。等到胡柳坡之戰,莊宗最終沒有聽從周德威的建議,以致周德威兵敗戰死。

劉?做了後梁的招討使,莊宗曾經說他一步百計。等到河上之戰,梁末帝不聽他的話,催促他,讓他交戰,致使劉?戰敗,被梁末帝毒死。這都是有謀略而他們的主上不能任用的例。

第二章 將勇

《吳子》曰:"勇者必輕合。輕合而不知利,未可也。"此言血氣小勇也。大勇者,能柔能剛,能弱能強;臨之而不驚,加之而不懼;雖折而氣不挫,雖小而不可欺;事機宜赴,有直往而不逗留;地所必爭,無心搖而有死守:豈非神武之威?淩駕萬夫,有以等摧鋒陷陣者而上之也。脫若不然,見敵先驚,未陣思退,將而無勇,三軍不銳,喪師覆眾,職此之故。又不然,而誤認勇之說,第曰喑嗚叱吒,所向披靡,戈揮千將,力敵萬夫。此偏將之事,非大將任也。

吳漢誌強力健,每從光武征戰,帝未安枕,常側足而立。諸將見戰陣不利,或多惶懼,失其常度。漢意氣自若,激揚吏士。帝時遣人觀大將軍何為,還言方修戰攻之具。歎曰:"吳公差強人意,隱然若一敵國矣!"

梁韋睿,攻後魏合淝,堰淝水以灌城。魏將楊靈嗣帥大將乘勝至睿堰堤下。眾懼眾寡不敵,勸睿退。睿怒曰:"將軍死綏,有進無卻!"因命傘扇麾幢立之堤下,示無動誌。竟克合淝。久之,魏中山王元英攻徐州,眾號百萬,連營四十裏。梁遣睿救之。睿自合淝經陰陵大澤,過澗穀,輒飛橋以濟。人畏魏軍多,勸睿緩行,睿不從,旬日而至。破魏,降眾百萬。

習勇之道,一曰忠義,二曰利害,三曰見定。凡將怯無勇者,必喪師而覆眾。誤人國,家何在?其眾既覆,身亦難存。久而念之,不鼓自躍見定者,深知彼我之勢,朗燭事機之要,是以不惑人言,萬夫必往。昆陽之戰,光武身先諸將,眾曰:"劉將軍生平見小敵怯,今見大敵勇,可怪也!"帝當此存亡之會,非秀殺莽,則莽殺秀。起義以來,此為緊著。帝之明遠,籌之熟矣,豈容再怯乎?

【譯文】

《吳子》說:"有勇氣的人必然輕率地與人交鋒,輕率地與人交鋒則不知利害之所在,是不可以的。"這是說的血氣之勇。至於大勇者,則能施柔也能用剛,能處弱也能自強;受到攻擊不驚恐,受到欺壓不畏懼;雖然受到挫折而氣不餒,雖然弱小而不可欺。適時前往,則勇往直前而不停留。對於必爭之地,則毫不動搖,一意堅守。這豈不是神勇英武之威力?(大勇者)勇過萬人,有能力待得破敵深入之機而前往。如果不是這樣,看到敵人首先驚恐萬狀,還未列陣就想退逃,將領沒有勇氣,三軍就不會勇往直前。葬送軍隊,覆滅兵眾,主要是因為這個緣故。又有不這樣的,他們誤認為所謂勇敢,隻是怒吼一聲,所向披靡,揮戈鬥千將,力大敵萬夫。其實這隻是偏將的事,不是大將的責任。

吳漢意誌堅強,氣力壯健,每次隨從光武帝征戰,光武帝沒有入睡之前,他總是側足而立。將領們看到戰局不利,多是惶恐不安,失去常態。吳漢卻意誌自若,激勵士卒。光武帝當時派人去看吳漢在幹什麼,(派去的人)回來說他正在修理進攻打仗的器具。(光武帝)感歎地說:"吳公差強人意,十分穩重,可與一個國家相匹敵呀!"

梁韋睿攻打後魏的合淝,加高淝河的堤堰來淹灌合淝城。後魏大將楊靈嗣率領大軍乘勝來到韋睿的堰堤下。大家都怕寡不能敵眾,勸韋睿退兵。韋睿發怒說:"將軍兵退當死,隻有前進沒有後退!"於是令人把傘蓋旌旗樹立在大堤之下,表示沒有動搖的意思,終於攻下了合淝。過了許久,後魏的中山王元英進攻徐州,兵眾號稱百萬,連營四十裏。梁派韋睿救徐州。韋睿從合淝起兵,經過陰陵大澤,過澗溪時就在半空中架起橋來渡過去。人們害怕魏軍兵多,勸韋睿慢行,韋睿不從。十天時間就到了徐州,大破魏軍,投降的魏兵有一百萬之多。

訓練勇敢的路子(有三):一是曉忠義,二是知利害,三是見解固定。凡是將軍怯懦而沒有勇氣的,必然葬送軍隊,覆滅兵眾。使主上之國受到損害,(自己的)家怎能存在?其兵眾既然覆沒了,其自身也難保存。能夠時常顧念於此,不用激勵,見地自覺不變的人,可深知敵我之情勢,明察時機之關鍵,因此不為別人的言論所迷惑,即使萬人(擋路)也必然前往。昆陽之戰,劉秀率先殺敵,大家都說:"劉將軍生平看到弱小的敵人膽怯,現在遇到強大的敵人倒很勇敢,真可怪呀!"當著這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不是劉秀除掉王莽。就是王莽除掉劉秀。劉秀起義以來,這是最緊要的一著。劉秀眼光遠大,籌算精熟了,哪能再膽怯呢?

第三章 將勤

《六韜》曰:"將不勤力,則三軍失其勢。"未有身膺明主之知,職任安危之責,而玩盚為務也。殫心畢慮,尚恐覆輖,投大遺艱,豈容兒戲!或一人之未察,或一事之偶失,或厭倦而旁諉他人,或憚改而姑待明日:肇端雖小,寸穴潰堤。漸至難圖,悔之何及?此為將者所以惟目不足,弗遑寧處者也。營寨部隊,躬為督視;軍資器械,親董其事;撫降馭下,情意懇測;賓客遊士,不妨折節;詞訟聽覽,曲直欲明;薄書箋牘,校讎欲清;遴選眾職,務得其人;賞罰群類,務服其心;外察敵人,欲詳以審;內職軍情,務密以精:千綱萬目,無不贍舉。非有奇術,總由將勤。

田單之守即墨,身操版鍤,與士卒分功。妻妾編於行伍之間,而身忘其貴。當此之時,魯仲連所以謂將軍有死之心,士卒無生之氣也。

韋睿日接賓客,夜算兵書。三更起張燈達旦,且撫蒑其眾,常如不及,故士爭歸之。

諸葛武侯,手執薄書,流汗終日,食少事煩,敵人相慶。聆主薄楊之諫而終不改。

夫田單當宗社覆亡之秋,值主憂臣辱之日,勞淬捐軀,固將軍事。武侯、韋睿夙稱多疾,羸弱若不勝衣,辛勤自難負荷,而胘然就之若赴,甘之若飴者,非真好勞苦而惡安逸也。治軍應敵,眾務紛壇,慮或一誤,所失非小。故士雅運甓,習勤劬也。

【譯文】

《六韜》上說:"將軍如果不勤奮,三軍就要失去威勢。"沒有身受明主的賞識,肩負保衛國家安全的重任,而一味貪圖安逸為事的。費盡心思,用盡精力,還怕不能勝任而敗事。既被賦予重大而艱巨的任務,哪能像小孩子鬧著玩兒一樣呢?有的因一個人沒能審察,有的辦一件事偶有失誤,有的由於厭倦而把工作交給別人,有的害怕當即糾正某事而姑且留待明日等,起因雖小,但小小蟻穴可導致長堤的潰決,漸漸發展到難以收拾,後悔又哪裏來得及呢?這就是做將領的隻怕時間不足而無暇安逸的緣故。營寨、部隊的工作,親自監督察看;軍用物資和一切器械,親自董理;安撫降者,領導部下,情懇意切;有賓客遊士來,不妨屈己禮待;聽訟覽詞,是非曲直務欲明斷;文書信件,審校務欲清楚;選拔人材擔任各項職務,務得其人;賞罰有等,務服人心;外察敵人,務欲詳悉而審慎;內掌軍情,務欲周密而精確:千頭萬緒,無不理順。這並不是有奇妙的法術,總的說來,都是由於將領勤奮。

田單守衛即墨時,親自拿起築城工具,與士卒分功。並且把妻妾編入隊伍之中,竟然忘記了自己身份的高貴。所以就在這個時候,魯仲連說將軍有決死之心,而士卒則無偷生之意。

韋睿白天接待賓客,夜晚審讀兵書。三更時分起床點燈忙碌,一直忙到天明。並且還要撫慰部下。時常好像忙不過來,所以士人都爭相歸附。

諸葛亮手把文書,終日汗流不止,食量很少,事務煩多,敵人都幸災樂禍。聽到主薄楊閧的勸諫,卻始終不改。

田單正當國家即將滅亡之際,適值君憂臣辱之時,辛苦勞累,獻身為國,本來是將軍應該做的事。至於諸葛亮、韋睿,平時多病,瘦弱不堪,好像承受不住衣服的重量,辛勞勤苦本來難以承受,卻忠心耿耿地自覺獻身,並甘之如飴,他們不是真地喜受勞苦而討厭安逸,隻是治軍應敵,事務紛繁,謀慮如果一有失,損失就不會太小。因此,賢士常搬運磚頭,以培養自己勤勞的美德。

第四章 將讓

《易》曰:"勞謙",謂有功而能謙也。惟有功而不居其功,故天下莫與爭功;有能而不居其能,故天下莫與爭能。蓋功蓋天下,不過人臣職分,何必炫耀以施勞?況亟欲自鳴,反開讒者萋菲之門,豈保身之長策哉?故有歸功於廟算,有委重於天威,有暢言群帥效力而自視缺然,有方念士卒用命而瘡痍可憫,有引辜平賊之晚而俯首請誅,有負咎於糜費勞人而功不贖罪。側身修行,抑損似無所容;推功讓能,避譽若將染己。遑言摧鋒攘地之勞,發縱指示之妙,昂然作功臣之色而冀分茅土之榮耶?

靡笄之戰,晉既勝齊而歸,範文子後入,武子曰:"無為吾望爾也乎?"對曰:"師有功,國人喜以迎之,先入必屬人耳目焉,是代帥受名也,故不敢。"武子曰:"吾知免矣。"?伯見,公曰:"子之力也夫!"對曰:"君之訓也,二三子之力也,臣何力之有焉?"範叔見,勞之如癭伯對曰:"庚所命也,克之製也,燮何力之有焉?"欒伯見,公亦如之,對曰:"欒之詔也,士用命也,書何力之有焉?"

信陵既奪晉鄙兵符以破秦救趙,趙王多公子之功,欲以五城封公子。公子聞之,有自功之色。客有說公子曰:"物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人有德於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於人,願公子忘之也。且矯令奪兵以救趙,於趙則有功矣,於魏則未為忠臣也。公子乃有自驕為功,竊為公子不取也。"於是公子立自責,若無所容。趙王自迎,執主人之禮,引公子就西階。公子側行辭讓,從東階上,自言罪過,以負於魏,無功於趙。趙王與公子飲至暮,以公子退讓,竟不忍言獻五城。

韋睿、曹景宗既全勝魏人,乃設錢三十萬官賭之。博有梟、盧、雉、特、塞五等。景宗擲得雉,睿擲得盧,睿勝矣。睿取一子反之曰:"異事!"遂作塞。及報捷,群帥爭先,睿功高群帥,獨居後,世尤以此賢之。

晉三帥有功不居,誠有君子之同。魏公子自責,若無所容。客固稱奇,亦徵公子能受善,能得士乎?大抵人非聖人,即勳勞赫奕,誰曰無疵?緬懷疵累,爽然自失,則矜驕念頭不覺頓消,是亦致讓之術。韋睿以勝為負,人先我後,特加委蛇,令好逞之人對之麵慚,尤自高人一等。

【譯文】

《易經》所謂"勞謙"是指有功勞而能夠謙讓。有功勳而不以功臣自居,所以天下沒有人能與他爭功;有才能而不以能者自居,所以天下沒有人能與他量能。即使功勳蓋世無雙,也不過了卻了臣子的職分,何必自我炫耀以誇其功呢?況且急於自鳴,反而打開了慣說壞話的人的大門,這哪裏是保全自身的長遠之計呢?因此,有的歸功於朝廷的決策;有的歸功於天子的重用;有的大講各位將領的努力,而認為自己很不足;有的在念叨士卒效命的同時,又念及他們創傷的可憐;有的認罪平賊太晚,低下頭來請求處罰;有的負罪於勞民傷財,自言功不抵罪,而側身修行,謙遜得好像無地自容。他們推讓功勳,謙抑才能,回避榮譽,好像擔心將受感染一樣,哪裏會說挫敗敵人鋒芒奪得土地的功勞,指揮作戰的奇妙,昂然活現功臣之容色,而希望得到封侯之譽呢?

靡笄之戰,晉軍戰勝齊軍回來之後,範文子後進都城,其父範武子說:"你不知道我望你快回來嗎?"範文子回答說:"軍隊有功,國都裏的人高興地迎接,先進城必然讓眾人的耳目都集中在我身上,這就是代主帥接受美名,因此我不敢(先進城)。"範武子說:"(你如此謙讓,)我料知你會免於災禍的。"?克進見景公,景公說:"這是你的功勞啊!"癭克回答說:"全靠您的教導、各位將領的努力,我哪裏有功呢?"範文子進見景公,景公像慰勞?克那樣慰勞他,他回答說:"全靠荀庚的命令、?克的決策,我哪裏有功呢?"欒書進見景公,景公也像慰勞前二人那樣,欒書回答說:"全憑士燮告誡和士卒效命,我哪裏有功呢?"

信陵君奪了晉鄙的兵符以後打敗秦軍,救了趙國,趙王稱讚他的功勞,打算拿五個城邑封賞他。他得知此事後,表現出自以為功的容色。有一位食客勸他說:"事情有不可忘記的,也有不可不忘記的。別人對您有恩德,您不可忘記啊;您對別人有恩德,希望您忘掉它。再說矯詔奪得兵權救全趙國,這對於趙國來說是有功勞的,但對於魏國來說卻不能算是忠臣。您卻自驕以為有功,我以為您不能這樣做啊。"於是信陵君馬上自責,好像無地自容的樣子。趙王親自迎接信陵君,拿主人待客的禮節請他從西台階(升堂)。信陵君側身而行,辭不受命,而從東台階升堂,並且口稱有罪,有負於魏,無功於趙。趙王和信陵君飲酒直到傍晚,由於信陵君的謙退,竟不忍心說出奉獻五城之事。

書睿、曹景宗全勝魏軍之後,置錢三十萬於官府中賭博(以慶祝勝利)。博有梟、盧、雉、特、塞五等。曹景宗擲得雉,韋睿擲得盧,韋睿勝了。韋睿拿起一子翻過來,說:"怪事!"於是算作塞。等到報告勝利的消息,群帥都爭先恐後,韋睿功勞高於群帥卻獨自在後,世人特別以此推尊他。

晉國三帥有功不居功,實在有君子之風。信陵君自責,好像無地自容;他的食客固然可稱奇人,但若不是信陵君能夠從善如流,能得到這樣的賢士嗎?大致說來,一般人都不是聖人,即使功勞顯赫,誰能保證沒有缺點?追想自己的缺點,則默然自失,自誇驕傲的念頭不覺頓時消失,這也是致力謙讓的法子。韋睿以勝為敗,(在榮譽麵前,)別人爭先而自己落後,更是從容自得,讓喜歡逞能的人對此臉紅,尤其高人一等。

第五章 將信

將者三軍之所仰也,一語之出,萬人傾聽。倘有言不踐,雲賞不賞,雲罰不罰,期約有如兒戲,許可一語無所憑,則禁令徒嚴,科條徒密,人必將心非而巷議曰:"此空談耳。"其陳師而諭之也,賞格雖立,人不以為勸;刑章雖示,人不以為畏。令之而不行,禁之而不止。統馭雖多,總皆烏合,不可得而用,以其信不足以結人也。其視三軍遵守將令,如奉神明,著尉繚所稱如羊角如水弩,人們無不騰陵張膽致死於敵者,大不侔矣。第信貴豫也。善乎文中子之言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是以秦人徙木立信。"豫之說也。

晉文公伐原,與軍中期攻十日。攻原十日而原不下,罷兵而去。士有從原出者曰:"三日即下矣。"群臣諫曰:"原之食竭力盡矣,君姑待之。"公曰:"吾與士卒期十日,不去,是忘吾信也。得原失信,吾不為也。"

諸葛武侯數四代魏,憫士卒勞苦,分為兩班,輪流更代 。方攻隴西,長史楊儀曰:"代者將至,前路公文已出川口,內四萬人應歸休息。"武侯令其歸蜀。兵將起程,魏兵突至。楊儀請留之,諸葛武侯曰:"吾用兵命將以信為主,便有大難決不留也。"軍中聞此言,皆不願歸。武侯諭之曰:"汝等應歸之人,父母妻子皆倚門而望,何可留此以誤歸期?"諸軍曰:"丞相如此施恩,我輩願殺魏兵以報。"數遣不從,乃命出城而陣。蜀兵多磨礪以待。魏兵遠來初至,攻之,大獲全勝。

此外如賞罰之信,無將不然,不可枚舉。蓋千乘萬眾,司命一人,心誌難調,耳目難一。上非好信,何以必人之從?何以必事之濟?即夙號有孚,而一言爽約,且令信從之眾轉念生疑,況泛泛無足憑者乎?故信為至重也。

【譯文】將軍是三軍仰望的人,一句話出口,萬人傾聽。倘若有話不執行,說獎賞而不獎賞,說懲罰而不懲罰,期約如同兒戲,隻是許可一句,沒有什麼憑據,那麼禁令徒然嚴厲,法令條文徒然周密,人們必然從內心裏反對,並且私下裏議論說:"這是空談罷了。"他們陳列軍隊,告誡兵士,獎賞的標準雖然確立了,人們卻不以此為鼓勵;刑罰的條目雖然標出來了,人們卻不懼怕它。命令做的不見行動,禁止做的不見停止。統領的人馬雖然眾多,總都是烏合之眾,不能任用。這是因為他的信用不足以聯結眾人。看到三軍遵守將令如同信奉神明,(上了戰場)正如尉繚所稱許的那樣,弓如羊角,箭如水弩,兵士無不騰躍勇為拚死殺敵,就大不相同了。隻是信用貴在先立呀。還是文中子的話說得好哇!他說:"同(幹某事的人)說話要講信用,並且講信用要先於說話,因此秦人通過'徙木'來取信。"正說明信用在先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