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 著色(1 / 3)

著色

我總是為父親不許兒子看三維動畫片而感到隱憂,因為它所表達出來的問題是,做父母的與子女之間形成了代溝,可是,兒子才剛過十歲生日啊。

作為妻子和母親,我相信自己的立場是絕對中立的,我的語言八成也是客觀的。

出身於軍人世家的丈夫是一個典型的軍隊政治工作幹部,一個標準的上校軍官,他無暇顧及兒子的內心世界,所以這個出生於80後的孩子幾乎是在我全心的庇護下長大的。

剛滿七個月的時候,我便將第一批兒童讀物堆在了他的小床上,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克雷洛夫寓言……一群群小仙人小動物的都捧著自己美麗動人的故事湧向還不會牙牙學語的小寶貝身邊,我相信,七個月的孩子雖然不會講話,但是卻能夠聽懂大人的語言,大腦會儲存聽到的所有東西,因此,我把自己讀書的大部分時間都擠出來,認真而動情地為他朗讀那些美麗的童話,不知兒子的大腦裏儲存了多少,反正那個四年級文化的小保姆都知道了醜小鴨、野天鵝、匹諾曹、小錫兵和掃煙囪的孩子……

以後,隻要有逛街的機會,兒童書店必定光臨,一大摞的兒童讀物必定捧回。在兒子剛會叫爸爸媽媽時,他的書籍已經堆滿了好幾個大紙盒箱子,並且以兒童讀書的特有方式,將一些也許引起了他興奮的書刊撕扯啃咬的破碎不堪,一時間如災後一樣,搞得整個屋子擁擠雜亂一派廢墟模樣。

然而,在這許多書中竟少有中國童話,無意間他的學前教育完全置身於西方文化的熏陶之中。剛剛六歲的小孩子,就能在與我散步時指物論物地聯想起聖經的故事、談論天方夜譚的真實性、甚至與我爭論伊利亞特,更有甚者,他給我講解機器人蓋特和他的好朋友組合金剛大力士如何與希臘的神們在特洛伊戰爭中一決勝負。“這種超越時空的戰爭是你在想象當中設計出來的嗎?”“我看見的。”他亮晶晶的雙眼洞視著空間,回答得非常嚴肅,讓我隻能相信不能提問,我真的相信他們這一代人完全可能在實驗室中通過操作機器人征服整個宇宙。

可是,我擔心,時間會走得那麼快嗎?

好在他很快便入了小學,而且是一所省重點實驗小學,他必須從“我是中國人”“我愛北京天安門”開始起步,他必須紮下心來學會1+1=2才能應付學期考試,很快,這個聰明的兒子笨了起來,那副總是一本正經的小大人模樣在父親每日程序化的“好好學習”的訓斥下而變得沮喪並幼稚了起來,又回到了應該有的學齡前兒童的模樣,再也顧不上在語言中刻意使用“因為”“所以”“而是”之類的非兒童用語去討論什麼星球大戰等宇宙事務了,一大堆一大堆的作業壓得這個曾經充滿了奇思異想的小腦袋總是伏在作業本子上。

我對這種小學教育很有意見,我覺得它在摧殘孩子的智力和天生悟性,但又不敢和現行教育對抗,更不敢和孩子的老師和作業對抗,因為我想讓他成為好學生,他自己又何嚐不在乎老師的表揚與批評呢?他畢竟沒有天才到可以超凡脫俗的程度。

移民北美發達國家的妹妹終於在白手起家的奮鬥中直起腰來,成了有錢人,她最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生長在海外的孩子帶回中國,讓他看看他父母的祖國,這也是他的籍貫呀。

我們的故事就從這裏開始。

回國後的第一站是北京姑姑家。為了申辦奧運會,北京被全國人民用愛國之心裝扮起來,一幢幢世紀型建築拔地而起,連空氣都進行了幾次淨化。

比我的兒子小一歲的外甥roland出生在加拿大,一句漢語也不會說,他用尖叫聲來抗議父母讓他學說中國話的要求,“看他回國後怎麼應付”,做父母的隻好在無奈中放棄。

十多年後的回歸,在眾多親朋好友迎來送往的極度忙碌中,父母根本就顧不上這個不會說也聽不懂中國話的小老外,有一日,在飯桌上,做母親的還沒有來得及介紹他,他卻突然用很標準的中國話自我介紹說:“我是加拿大人。”天哪,一陣短促的靜默後,突然大家都笑了起來並且笑了很長時間,誰都沒有惡意,但誰也沒去評價什麼,好像誰都說不清楚應該說什麼。

不知道他在什麼時候,跟誰學會了這句話,無論與誰見麵,他都要自我介紹這句話,直到上機場,母親進去托運行李,他以為要棄他而去,一邊跑向機場安檢的通道門一邊大聲喊叫:“我要加拿大,我要加拿大。”

我把他拉住,告訴他媽媽很快就會來,飛機要三個小時後才能起飛。

他安靜了下來。

我給他買了一罐他最喜歡吃的八寶粥,在他吃得香甜的時候,我問他:“你為什麼不喜歡中國?”他毫不猶豫的說了一句話並且伴隨著一個恐懼的表情:“terrible!”“why?”他一邊往嘴裏送八寶粥一邊側身指著門外那堆建築垃圾,一邊咀嚼一邊用極其豐富的表情嘰裏咕嚕的說了一大堆他覺得可怕的東西:到處是垃圾、空氣汙染、嗓子疼、人那麼多、到處擁擠、還有廁所好可怕,這一切“加拿大沒有!”他使用很清晰的漢語加上很幹脆的手勢說了最後那句話。

不用照鏡子我就知道自己是一副什麼樣的尷尬表情,好像是一個被人嫌棄的流浪漢,我想說點不同的觀點,可是那一瞬間連一個單詞都記不起來了,所有的abcd都隱沒了,像在褪色的液體中浸泡的一份鉛字稿。好在孩子無心於此,他和自己爭著吃完了八寶粥,不知跑到哪兒淘氣去了。

妹妹托運完行李後,利用候機時間,又一次認真的和我談起了出國問題,她希望我能盡快地帶著孩子出去,讓孩子能夠盡早生活在已經被聯合國一再評為“最適合人類生存的地方”。我毫不懷疑那座城市的魅力,不知是機場的嘈雜還是連續幾天的徹夜長談,我的狀態一直處於恍惚朦朧之中,好像是炸肉排的香味對於一個酒足飯飽的人所引起的感覺一樣。她本是三個月的簽證期,可是孩子從下飛機起就咳嗽,學會的另一句漢語也是使用頻率最高的漢語,就是“我不餓”。早上睜開眼睛說得第一句話就是直著嗓子用老外的腔調喊“我不餓”!這種小老外的絕食方式如果真鬧出點大病來那還了得?幹脆吧,隻按照計劃走了一站便準備打道回府,費盡周折終於辦好了提前回去的一切手續,前後隻住了不到20天。

送走了她們,我在極度疲勞中乘上火車恍惚地回到了自己的家,我無力思考,分辨不出眼前事物的其中道理,甚至提煉不出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平時我可是個思辨高手啊。

我的兒子比他大一歲,他們倆長得很像但是性格完全相反。我的兒子性格安靜不喜張揚,他同父親一起把我從車站接回家,晚飯後在家庭的溫馨中,他們各自坐在一個舒適寬大的真皮沙發中,聽我講北京的故事。

一個美麗的黃昏,晚飯後我們騎著自行車出去兜風,兒子坐在我的自行車後座上,我們三個人慢悠悠地沿著林蔭路邊騎車邊說話,我們三個人的話加起來,我總是要說到百分之八十以上,一點也不奇怪,因為我不僅是母親我的職業就是說話。

我談起話來總是興致勃勃,一個月過去了,我完全從當時那種疲勞與朦朧中解脫出來了,我以外國人說漢語的腔調調侃起小老外外甥的趣事,學著他的直嗓門重現他的表情,說到他在機場撲向欄杆高喊著要回加拿大的情景時,他焦慮的樣子很生動的出現在我的眼前,我無不茫然的說:“我真不明白,他怎麼會這樣?”

“自己愛自己的國家嘛。”兒子的童稚聲從車後傳來,多麼簡潔而準確的結論啊!我吃驚的看了騎在側麵的丈夫一眼,他正得意的微笑著,無聲的表達著他的讚許,這應當是他說的話,但是,是從兒子的口中說出來的!聽起來完全是中國式教育的語言模式,可誰又能說這是一句政治宣傳口號呢?

兒子的這句“自己愛自己的國家”,從當時到現在,我都一直在為這句童言而激動,我沒有看到他說話時的表情神態,但是我知道,他的這句話一定是醞釀了一個月,一個月前聽我講北京的故事時,他自己就進入了故事之中,他將自己和roland放在一起,在這個故事中行走了一個月,得出了這個看似簡單隨意卻很有深意的並不簡單的結論。

對於他,再自然不過了。

可是,對於我,卻是那麼的不自然。我反反複複地咀嚼這句話,我必須承認,我們國家的小學教育還是十分正統的。

我沒有想到這句話,因為我從沒有把妹妹和她的孩子看作外國人。

丈夫沒有想到這句話,他也一定和我一樣,國家這個概念在我們成年人的思維中遠不如在兒童概念中那麼簡單明了。在中國長大但是卻在加拿大最美麗的城市居住了14年的妹妹,依然眷戀著自己出生的這個古老的國家,僑居14年未改鄉音,不肯同化美洲食物,竟然和我的丈夫一樣一聞到麥當勞的味道就惡心,寧肯辛辛苦苦自己燒飯,而且令我極其驚訝的燒得一手漂亮地道的中國菜,可是她出國之前是個從來就不進廚房的北京重點大學的高材生,清高的就像一段翠玉。她購進了能買到的中國古典文學作品,滿滿的擺上了兩個大書架子,可是她擔心,這些書對於不肯學漢語的孩子來說終究會成為毫無用處的擺設。而她自己則是經過了“嚼得菜根百事可成”的苦日子後,剛剛有了點可以休息的時間,便憂憂慮慮地思考著:能為我的國家做點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