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欲回過身去,頓覺頸上生涼,被貼肉劃過的一抹刀鋒壓了個結結實實。那匕首觸發即斷,寒氣透骨,想來非是尋常兵刃。幾乎與此同時,腦後響起一把少年清泠泠的嗓子,“真以為靠這幾株破樹加上區區土坑便困得住小爺不成?”
說話間,那小童已掙紮過來拾起麻繩將我綁粽子般捆了個結實。少年道:“這林子多有古怪,先綁了他出去再尋地方問話。葉那羅你牽著人緊跟著,循我足印,千萬一步也別踏錯。”
話畢當前一步,彎腰拾了一把碎石子扣握掌間,腕中發力左右彈出,擊中地上卦門所在,一行一探,偏偏每步都恰避開了以梨樹為屏障挪移的陣法。不過半柱香功夫已出得梨樹林。名喚葉那羅的小童尋了個背風的所在將我丟開,再加一腳踹在樹根底下。
必是年歲漸長,以致疏於警覺到如此地步,一代國師的高徒竟冷不防被一弱冠少年自身後偷襲得手,傳出去笑也被人笑掉了大牙。定了定神,見那手持狼牙匕首的少年將兵刃反手插回腰間,再好整以暇從懷內摸出個剛掛果的青酸梨子邊咬邊席地盤腿坐下,望也懶得再望我一眼。啃完果子拍了拍手,吩咐那小童:“你留在此處好生看著這廝,等我先去拾幾根柴來生火,山裏當真冷得很。”
我歪在一旁冷眼打量,這高鼻薄唇的少年比童子年長些,也未及弱冠。身量略高,生得甚為清俊秀頎。一身箭袖白衫,對襟處紋飾繁複,偏著幾分胡服打扮。眼眸狹長,琥珀中隱約汪著一抹深碧色,想來非是京城中人,倒似外族模樣。再看他腰間所佩兵刃,行動間雖被衣袖遮擋了大半,駝骨鞘上所雕象征西域王室徽記的青鸞圖騰仍清楚落入眼中,刀鐔處鑲著一枚鴿蛋大小的喀什噶爾紅寶,明光璀璨豔若泣血。禁不住鼻中一酸,不料此生還能再重見此舊物。山河歲月最是無情,也不知此刀曾經的舊主人,她可還安好。
不多時少年便抱了捆枯枝敗葉來攏作一堆,那羅見狀忙從懷中取出火折子上前,正欲吹燃,被少年翻掌奪過,笑吟吟哄道:“還是我來,仔細燙了手。”小童清秀的眉頭擰作團,輕哼了一聲,被落山風吹著略有些發白的粉嫩唇瓣嘟著,惱得甚是嬌憨。兩人打扮雖似主仆,但看少年對這侍童卻很是關切,略粗重些的活計都不忍讓其沾手,寧肯親自去做了。
暗自尋思一回,心下已有了計較。清了清嗓子與那少年遞個話頭道:“這位小哥好俊的身手,山人孤陋寡聞,隻知大月氏族人從小在馬背上長大,長於騎射遊獵罷了,竟不曉得這些年後輩們越發長進,連我中原的九宮八卦陣法也精通得很。”
我如此說,自不是沒有道理。這南坡數畝林子,乃是我親手一一栽種下,粗看不過一片平平無奇花樹,若不小心誤入了,尋常人等不知關竅,耗得筋疲力竭也難以脫身,不過徒然兜圈罷了,一個不小心,終要墜入土窖與蛇蟲鼠蟻作伴去。
少年若有所思望我一眼,未及開口,已被那小童當先搶白道:“難怪都說中原人最是詭計多端的,你看,連個山野村夫都這般難纏,眼下自己承認了不是,果真在樹林子裏做了手腳,定是為著占山攔路劫道的打算!“
我簡直失笑,“見你兩個身無長物,主不似主仆不像仆,有勞什子的財可供圖謀?我好意拉你上來,你卻一口一個謀財害命,這幾畝梨樹雖不值什麼,卻也是我的私產,不追究你兩個莽撞擅闖就罷了,你竟好意思將我又綁又踹。論起來我的年紀做你爹也做得了,怪道人都說蠻夷之族不通禮數,和你這黃口豎子也沒什麼道理好講!”
小童聞言,一張粉麵頓時漲得若那佩刀上寶石一般,想是氣得不輕。當下回身將少年腰間狼牙匕抽出指在我臉上嬌叱道:“你是什麼東西,也敢拿我父汗作比?!今日一著不慎受你之辱,趕明兒必叫父汗把這裝神弄鬼的破樹一把火全燒幹淨,再將你這賊子耳朵割下,黥了麵發配到戈壁放馬去!”
眼見那吹毛斷發的青鋒就要往我左耳削去,少年身形一閃已到了跟前,一臂將侍童纖細的腕子格開,三指懸捏脈門,童子手腕便立時酸軟難握。少年順勢再奪了刀去,這幾下手起鶻落甚是幹淨利索。
“葉那羅住手!才出來逛了幾日膽子越發大了,現連我佩刀都敢搶下。你若再這樣任性,我立時便送你回去。”
小童見少年容色如冽,眼圈霎時紅了,咬著下唇欲分辯卻終究未曾出聲,一旋身奔到篝火旁埋首跌坐,瘦削的肩背一聳一聳,似是嚶嚶作泣。
少年搖頭暗暗歎了回氣,蹲下換一副吊兒郎當的神氣對著我道:“家仆管束不嚴,叫先生笑話了。承蒙施以援手將我那書童拉上土窖,方才呢我也算是從刀口救下先生一隻耳朵,兩下裏該當扯平。隻是現今先生被綁著,卻是落了下風,小爺我從不吃那沒有來處的暗虧,所以待會兒還有幾個問題要向先生請教個明白,望先生必要知無不言才好,免得多受苦楚。”又一回頭望了那抽泣的侍童一眼,故意麵露憂色,眼角眉梢卻盡是壞壞的笑意:“那書童自幼脾氣驕縱得很,就連小爺我也難有時時節製得到的地方,我看他是心心念念惦記上了先生的那隻耳朵呢。”
好一個該當扯平,我原以為這少年年長,行事定比那童子端正穩重些,沒曾想耍起無賴來也真是當仁不讓,雙雙叫人歎為觀止。有心想讓他倆吃個教訓,遂冷笑一聲:“山人本是一介鄉土郎中,實在沒什麼可供消遣。若要問的是那梨花九宮陣,我們中原有句俗語叫做世上無難事,人心自不堅,你去多走上幾趟自然便明白了。我原在陣中朱雀位之右陽、白虎位之右陰、玄武位之左陰、再有那青龍之尾、箕處各種了幾味頗稀罕的草藥,你需得在一刻鍾內一一采來。哦對了,要走便請趕快,因這藥小爺您一會兒卻很是用得著。”
少年聞此說,一雙狹長鳳目微微眯起,冰冷目光若刮骨般在我臉上掃了幾個來回,並不答言。見他不置可否,我更殷勤加以解釋:“這位小爺可有覺著心脈處越發隱隱作痛,似被一塊冰鐵挨著烤火也難暖過來分毫?定是剛才那枚青梨給吃壞了,那梨原是我栽來作方的引子,隔幾日便以藥汁灌根養著藥性的,尋常人偶吃個把也無妨,但偏偏那身懷寒症的人卻碰不得,物性相克得很,若不抓緊服下我剛說的那幾味解藥……”
話音未落,臉上早已啪地挨了一記耳光。原是那小童不知何時悄摸了過來偷聽,聽到此處已然按捺不住定要叫我受些苦頭。
少年見童子急得又要哭出來,倒不忍再疾言厲色,隻一把將之拖過十步之外按下,好生交代道:“葉那羅別怕,我去去便回,你在此處候著便是。那小小陣法自然難不住我,倒是這郎中不知還有什麼伎倆,你別要再上前去招惹生事,一切等我回來再做打算。”走了兩步,因不放心又回頭補道:“待我回來時郎中要是少了耳朵,或臉上再添了掌印,我便當真送你回去。”
童子絞著衣袖點頭,雪白小臉上盡是淚痕,擔憂之意切切,也不再賭氣便應了。
擾攘這半晌,日頭已近正午。林中隱泉崢淙,鹿呦雀啼,正是天清地闊的好風光。小童遠遠候著,卻無心欣賞,隻顧坐立不安。一時起來往那樹林邊沿踮足探望,一時又偏轉一雙妙目恨恨瞪著我。伸手從地上撿起泥巴石塊幾欲砸來,想是顧慮那少年的叮囑,猶豫一番又放下。正在愁腸百折之時,遠遠見一個白衣修長的身影步若踏風而來,須臾便到了跟前。那少年手中握著一把尚帶著根須泥土的草藥,輕巧丟在我麵前。雖受藥性所擾臉色已比方才更蒼白了幾分,卻絲毫也不見憂懼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