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說的草藥,區區足下不才已是都取來了,卻也不覺得有什麼特別。陣法麼稀鬆平常,原以為護著什麼稀罕草藥,原來不過幾株雜草般物事,比起我西域的冰山雪蓮簡直天差地遠。”
我抬起假寐的眼皮將麵前席地而坐的少年打量一番,再把麵前植株一一分辯,知分毫無差,暗歎一聲笑望向他:“藥本不在名貴,對症便是千金不易的良方。既取得此藥,且隨我回寒舍煎湯服下,眼見草藥離土已過了半炷香的時辰,再耽擱便同枯草無異,服下也是沒什麼用了。”
然這少年心思縝密敏捷,並不輕易取信,“你我本素昧平生,先生卻怎知我身有寒症,既然看出,適才我吃那梨子時何以不出言阻止,反要過後贈藥費這許多周折?”
想是日頭太過亮烈,透過綠葉縫隙打在麵上,晃得人口苦目澀,眼睛酸澀得很。恍惚間透過那團白光,便仿佛望見故人依稀,談笑間將那奇謀一一分辨。少年雖麵嫩些,輪廓本與那人生得有七八分相似,所以一望便知,是他無疑了。
不欲再戲耍他兩個,遂斂容正色起來,“山人雖與小哥你素昧平生,卻與你的爹娘淵源頗深。你不知我是誰,而我早已認得你了。你名忘機,今方年滿十七,自大月氏王都浮圖城而來。你娘親的閨名可是喚作靈雎,安歸木爾罕老汗王膝下第七王女?”
少年聞言麵色一凝,怔在當下。連帶小童俱是嚇了一跳,悄悄扯他袖子低聲問道:“這人好古怪,看著窮酸邋遢得很,卻怎麼曉得你的來曆,忘機哥哥……”
“若適才所言不差,那素知你身上存著胎裏帶來的寒症又有何稀奇?靈……咳,你娘親因有你之前很是受了些磨難,雖後來勉力治得七八分,寒傷卻入骨難拔。你這小命來得不易,沾帶些許不足之症在所難免。今見你身上匕首甚是眼熟,這物件既已給了你,想來她許是已經……不在人世了吧。”
忘機唇邊牽起一絲苦笑,然眼眸清明,抬首定神道:“小子有眼不識,你竟就是與我爹當年形影相隨的故交清讓叔叔。我這一趟遠赴中原,原是為尋你而來。”
那小童雖脾氣差些,眼色卻甚是機靈,不待吩咐便欲上前將我身上繩索解開。我咳嗽一聲忙止住他道“不必。”將兩個肩膀一緊,騰挪不過數秒,便將早已暗中割斷的麻繩從身上鬆鬆抖落下來。
他兩個麵上均是一紅,忘機當下抱拳行了一禮道:“小子無禮,冒犯尊長心下不安,還望清叔叔切莫因此怪罪家慈教子無方才好。”
我擺擺手笑說無妨,一行鬆動酸麻的筋骨一行又逗那小童道:“你們才走了幾日江湖?這樣輕狂大意。小姑娘,下回再替你家公子綁人時,記得先將雙手齊腕縛好,否則遇上行家,有多少虧不夠吃的。”
葉那羅本顧著將地上方采來的草藥撿起用衣襟兜著,聞言咬著唇,好半天才嚅嚅道,“清叔叔原來早就看出我是假扮的小子了麼……”?
見她這樣害羞,我隻得啞忍住笑意,“本來你這身打扮甚好,我這窮酸郎中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來,奈何西域的女娃兒多生的冰肌雪膚,叫人一見便不信是須眉濁物罷了——世間哪有這樣花容月貌性若烈火的小廝?”
話未說完,葉那羅早已羞惱萬分跑到前邊去了。忘機麵上微赧,替她解釋,“安歸葉那羅原是我舅舅的女兒,出生時便是樓蘭唯一王女,被嬌養慣了的。七歲上因些許機緣被送至浮圖城養在王都內,自幼與我一同長大。此次我孤身遠赴中原,她竟萬般要求同行,自是無人敢應允。誰料她明求不成,卻膽大至斯,改了裝扮偷偷尾隨而來,至出了玉門方才現身。當下也沒法子再送她回去,隻好叫她裝作侍童帶在身邊,一路上不知惹了多少事故。”
我解下腰間係的藥鋤用以撥開道旁叢生枯草藤蔓,邊走邊聽這少年朗聲清談。雖明說著這女娃兒驕縱麻煩,麵上卻並無絲毫厭棄不耐之意,如山中五月冰雪般清銳的輪廓倒染了幾絲不易察覺的溫柔。暗自尋思,以他如今的身手,被那三腳貓般的葉那羅偷偷跟蹤了那麼久未必察覺不出,卻並不說破,作成騎虎之勢,必是裝成無心對有心了。
本來這些小兒女間心思,我自懶得打聽。忽而想起那安歸伽摩汗王乃是他母族兄長,而今雄踞西域大漠,手中虎狼之師威震四方屬國,心裏打了個突。忘機這樣拐走他膝下愛女,全然隻為的竹馬青梅難舍究竟也未見得。有乃父的“珠玉在前”,我實在難免對此腹誹,不免又默默地多打量他幾眼。
“這地方向來人跡罕至,你倆是如何尋到浮玉峰的?”
“家慈過世前曾留下話,我倆自出了王都便一路向北而來。星夜兼程四下打聽,好容易有了依稀眉目,便夜宿在山腳村落,原打算今日晌午進山來探,偏偏葉那羅逞強,趁我睡熟了偷溜出來尋路。天將亮時我發覺她一夜未歸,立刻便找了來,才見她被九宮陣所困掉在那土坑之內。”
“於是你就打算先不拉她上來,否則怎能引得那布陣之人現身?山中風寒這樣重,你這小兔崽子也是夠忍心。”
忘機微挑了眉,不動聲色,“有我在,自然盡力護她周全。但既出了王都,便再無侍從如雲隨心所欲,若這點顛簸也經受不住,來日要如何相攜風雨前程。”
我怔忡了一霎,“你這話恁地耳熟,多年前我原也聽你爹說過。”
說話間行至三裏鬆坡處,見葉那羅站在那一雙翠柏孤墳前招手相喚,“忘機哥哥你們來看,這墳塋好古怪,隻一個土包,連塊石碑木牌也不見呢!”
我與忘機深深對望一眼,知他心下已經明白,擺了擺手令他先自向前去。
見那小子快走幾步到得墳前,與葉那羅耳語一番,小女娃便乖巧讓過一旁。如今已是長身玉立的故人之子,端整了衣容,屈膝跪下朝那無碑之墓正正叩首三巡。
“我爹的屍骨,可是就在裏麵麼。”
“不在。那裏麵隻埋著他留下的半管殘簫罷了。說起來,連衣冠塚也算不上。”
葉那羅聞言不解,睜大一雙美目,早按捺不住追問:“既然姑父並不在裏麵,又或許尚在人世也未可知,為什麼要給他早早造下墳塋?清叔叔你可知他現在哪裏?他既沒過世為什麼不去浮圖城尋靈雎姑姑?他……”
忘機與其父肖似,性子也頗沉斂,輕易不願開口多言,偏生帶著這樣活潑嬌憨的表妹,一路似春鶯囀啼,趕不及便將他心中所想連珠般問出。
我踱步上前,伸出手去撫了一回墳包旁青翠的鬆枝。“晚來天欲雪,連雲中燕子也早早歸巢了,你們且隨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