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藥香彌漫山坳,日頭已過中天。少年身負長弓,一手提著獵物步若流星,須臾便到了院中。逆著光的容顏看不分明,但見身形清瘦矯健,白裳如練。
上前翻檢忘機擲在院中的所得,見是一獾一豺並紫貂一尾,均是一刺封喉,其餘並無致命外傷。且刀口齊整,細如發韌之端,已放幹淨了獸血。
“這幾樣也還將就看得過去,都是用你那狼牙匕所殺?”
忘機麵帶幾許愧色,眉目間卻盡是坦然。“是。清叔叔摸約早便猜著,這龍舌弓,我今日反複試練方自知輕狂。以我如今臂膂,雖拚盡全力,也尚不能拉動分毫。然三月之期尚餘時日,小子定勤加練習,以踐此約。”
“哈,無妨,我早知如此。過來看看你那小表妹,今日也是勤勉得嚇人,好歹沒將我的屋舍給燃了當柴燒去。好在藥湯已熬煮出七八分,待一會用過午飯想必便可予你取用。”
葉那羅早丟了風箱一徑跑來:“忘機哥哥,清叔叔說你今兒必早早回來,果真不是騙我呢。”
忘機微微笑著捏了捏她比甲上的風毛,“到底單薄了些,今日獵來紫貂,可取了皮毛與你做件坎肩。”
飯畢,葉那羅早乏得眼皮沉墜,捏著筷子便幾欲睡著,被忘機抱進裏間歇中覺,而後方隨我來到藥廬。
我將那一爐滾燙藥汁傾倒入半人高的紅杉木桶,四壁門窗以棉紙封嚴,指著那齊腰深的褐色藥湯對忘機道:“將外衫解了,隻留中衣便可,入內浸泡三個時辰。我便在近旁守著,若藥湯涼了,會隨時與你添置。倘能堅持每日以此藥浸浴,可助你重新洗練筋骨,通竅六脈。否則別說三月,便是再練上三年也未見得能拉開那弓。”
少年聞言,並無二話,轉身解去衣衫便跨入桶內,水沒齊肩。少頃血氣翻湧,連耳廓一並漲得殷虹,想是耐著極大的痛楚,汗落如珠。但並未見有絲毫驚惶退懼,不動不移,隻強自咬牙相抵,連呻吟也不肯吐露半聲。
“這法子雖助益神速,其藥性卻剛猛得很,難免使人多受苦楚,痛極時百骸如裂也是有的。你若實在撐持不住,不必勉強。”
忘機深吸一氣,“清叔叔不必……不必擔心,區區皮肉疼痛,小子尚耐得住。”
見他如此堅忍,心下稍慰。一行看著爐火與他續藥,一行尋些話頭來閑聊,以圖令他分些心神,稍忘百草錘煉之苦。
“想你爹爹早年時,雙膝受過重創,腿腳不甚靈便,行動一貫是坐於木輪椅之上。”
“唔……”
“你可知他是如何自治?以傷損之軀入藥,疼痛比你如今隻會更甚百倍。重續筋骨之後,為練勁力又常徹夜在房中以提綴石縛於腳腕挪移。且需避人耳目,百上加斤也不能哼出一聲。但他如此經年,竟瞞過了所有人。就連朝夕相隨如我,也是許久許久之後才得知,原來他成日懶洋洋坐於輪椅之上,實際卻早已身骨清健,並非無法站立的殘廢之軀。”
忘機鬆開緊咬的唇瓣,“娘也說,爹爹最是會騙人的,十句裏頭也不知有幾字是真,輕易便可將天下人都算計了去。她猜著猜著,竟就此……牽掛了一生。”
棉紙密不透光,室內昏暗冥冥。模模糊糊天色,助藥湯煎煮這曖昧不明的前塵。人間火宅,怎樣的一生,都是一生。陰錯陽差也好,造物弄人也罷,故事被人們戲說得萬化千變,白狼瑤光的萍蹤也不過淪為傳言。但如今星移鬥轉,故人的遺腹之子已長大成人,堪堪立在我麵前。我竟不知,再將他親手送回那濁世劫波,是對焉錯焉。
從此後忘機日日早出晚歸,白晝裏逐獵山野,晚間便承受百草煎熬。有時我守著藥爐,興之所至也與之談上數段陳年趣事,更多時候懶待說話,便將先時聊作打發辰光的筆墨擲與他自看去,閑時亦不忘將那那周易五行推演的艱深處撿幾例出來從旁點撥。
星月逐輪間約期過半,畢竟少年心盛,引弓試弦已大見進益,打來的野物從那獾兔之流漸增至狐鹿野豬等大獸,均是一箭橫穿雙目透腦而過,皮毛完好無損。因無需再靠匕首近身纏鬥,從未掛彩。
最末一場春雪堪堪化去之時,距踐約之期尚有七天,然忘機自五日前清晨深入山林,已是至今未歸。我還尚可,難得葉那羅那小女娃兒此次竟未吵嚷個天翻地覆,也未莽撞去尋。隻是憂思寡言,經這些時日磋磨,性子沉斂了不少。可見山居避世,於堅壁清野吐納日月,最是磨人心性。畢竟王室之女,處變不曾一驚一乍,雖難免驕縱天真了些,倒也頗肯受教。
見她日間如常燒火揀藥,到了寅夜,每每躡手躡腳溜出外間,點起一盞如豆油燈小心置於窗台之下。“若忘機哥哥夜半回來,無星無月,也好有半點燭燈引照歸途,他見著,便知無論何時,我總在這裏等著他的。”
到第六日夜半,忽聽得院中異響,初時以為暴雨衝刷山石滾落,未及細辨,葉那羅早從裏間披衣而出撲到門前。
拉開門扉的刹那,恰逢一道明晃晃閃電劈下,如飽淬了毒汁的匕首亮徹天穹。借著那瞬幽藍明光,便望見以長弓支撐著身子半跪於泥濘中的少年,身後一行深淺淩亂行跡。想是身負重傷,不知怎樣勉力強撐著一路挪移,終於不支,跌跪在此。少年額發散亂,被雨水打得濕透,絲縷淩亂貼在清瘦臉頰。正微微閉目喘息,麵色蒼白如紙。一身白衣已被染作深深淺淺的殘紅,不知獸血抑或人血。前襟撕破,胸口橫亙一道觸目心的新鮮爪痕,周邊皮肉翻開,猙獰深可見骨。
待與葉那羅合力將他扶回屋內,當即便暈去不省人事。好在青廬野舍別的沒有,草藥是從不缺的,當下徹夜為其施針診治。除去衣衫上下檢視一番,大小磕碰無以計數,這些倒無礙,唯一凶險處是胸前那道爪痕,堪堪拍斷左胸第三根肋骨,萬幸斷骨不曾刺破髒腑,隻是難免致流血不止,若不及時救治必有性命之憂。
隻得先取金針封住周身幾處大穴將血止住,也來不及再煮麻沸散止疼,需趁腫脹未重時立即將斷骨接續,殘破皮肉剪去縫合,再拭盡血汙抹上去腐生肌的藥膏。忘機幾次從昏迷中痛醒,又因太過虛弱再度暈睡過去。奇的是這小子即便失去知覺,右手亦自始至終緊握成拳,如何也掰不開,隻好換成左手切了一回脈息。
忘機高燒七日方褪,第九日上方能睜眼清醒識人。到底年少,筋骨強健,雖重傷耗損元氣整個人清減了大半,痊愈起來也是日日有所不同。倒是葉那羅,不過幾日功夫眼見竟比他還要消瘦得更厲害些,我免不了還須再分神照拂好這小小金枝玉葉,兩下裏忙作一團,恨不能分出個身子來。
到忘機傷愈過半,時日又流過不知幾許,我是早將那三月之期忘到雲外。未曾想這日換藥之時,忘機堪堪從床榻支起身子來,將始終緊握成拳的右掌攤開呈於我麵前。隻見掌中靜臥竟是一枚青白獸牙,尾指般粗細,長約三四寸,尤帶發暗血痕。
“我想著雪化之時最宜從草木泥土間識跡尋蹤,花了兩三日功夫方循著足印找到那頭雪豹。”
我皺眉,“然而你卻為何沒能殺之?有龍舌長弓在此,無論如何也不至近身被那牲畜傷成這樣,可知凶獸一擊不中勢必搏命反撲,這次尚能囫圇著回來,已是算你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