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煨酒忽憶舊關河(3 / 3)

忘機略赧顏了一霎,輕輕咳嗽。“清叔叔教訓得是。我亦不知自己如此做,是否太過婦人之仁……就在那豹臨溪飲水的當口,我本打算引弓將之一箭穿目,卻發現那雪豹腹中有子,故未忍痛下殺手,錯失了良機。”

我手中把玩著那枚獸牙,未置可否。“你既不忍殺它,又不能就此空手而歸負了約定,便想著以身犯險取它一枚獠牙回來取信,對否?雪豹既有身孕,護子天性,縱然玉石俱焚也必拚死相抗,取其一齒,可是比在暗處奪其一屍兩命要難得多了。你這一著,實在太過凶險。”

“險則險矣,畢竟……咳……畢竟事難兩全,隻是你我之約,也不知清叔叔意下如何,可是責怪小子取巧蒙混了。”

聽他如此說,遂撈起杯茶來喝了半口,再將那豹齒丟進殘茶中泡著道:“我且講個故事你聽吧。”

“叔叔我自幼時便跟著你爹爹走南闖北廝混市井,居無定所漂泊得很,混了上頓便需發愁下頓尋何處果腹去,要如尋常孩童般捧了束脩去拜個私塾開蒙那是想也不敢想的。有一回我偷偷溜至書院外牆,爬到樹上去偷聽,那日執教的老先生給童子們講了一則野話。說是有一書生,寒窗十載一朝趕考,風餐露宿腳程顛簸。因盤纏不豐故沒有坐騎,為抄近路隻得孤身翻山越嶺。一日林莽之中暫歇,恰見一金斑巨蟒正攀樹而上欲要將樹梢一窩青雀幼雛鳥吞了去果腹,母雀盤桓左右無力相護,啼聲淒楚,書生頓生憐憫,壯著膽前去相救,趁其不備一刀紮在巨蟒七寸上,竟將那金蟒釘在樹幹殺了。是夜書生尋得山坳一間野舍欲借宿,舍間隻一村婦,道夫君乃是獵戶,前日往山中打獵尚未歸,可容他一餐一宿。誰料村婦實是一尾金斑雌蟒所化,與那白日被殺的雄蟒乃是一雙。是以化作人形特來為夫報仇,半夜作興風雨欲取那書生性命。書生辯道,自己本是憐憫青雀子弱母悲,並非無故殘殺其夫。雌蟒冷笑斥他,‘你若真心懷慈悲,便該學那佛祖割肉飼鷹,卻怎能取易舍難濫用屠刀!都是天地所化眾生,我等腹中饑渴,獵食雀鳥難道不是天經地義?可歎我夫婦山中苦修千年,今朝破曉便是雙雙化龍之期,卻橫遭你這糊塗書生害得生死分離前功盡棄,今日便是將你挫骨揚灰亦不能償!’書生結舌,正在束手待斃之際,忽聽聞山穀遙遙傳來晨鍾之聲,然此刻窗外風雨如晦,距晨初破曉尚還有一段時辰。雌蟒霎時麵如死灰,原來晨鍾一旦敲響,便是飛升之時來到,絲毫不能延遲抗拒。遂仰天悲吟一聲,化作龍形破窗而出,在雲中清嘯盤桓數圈方去。那書生驚得目瞪口呆,待天亮方跌跌撞撞往晨鍾響起之處尋去,隻見荒廢野寺前一架青銅古鍾,其上新鮮血跡遍灑,四周層層疊疊盡是顱腦碎裂的青雀鳥屍。才恍然大悟剛才乃是青雀合全族之命以頭撞鍾,令那蟒蛇提早飛升,隻為報他救雛之恩。”

忘機沉吟半響,“這書生固然迂腐了些,然此等結局,孰對孰錯實在也是令人歎息。”

“哈哈,結局麼,結局是那書生將雀兒們的屍身斂起,立個碑兒葬在那古鍾之旁。自己也並未繼續上京趕考去,此番波折後反倒看破生死,遂將那荒廟收拾出來作了個野僧,為那死去的雄蟒並青雀們超度去。”

葉那羅支頤嫣然一笑,“什麼固然迂腐了些,依我說都是那書生多管閑事,青雀的命是命,那蟒蛇的命便不是命麼?到頭來為了救他,倒害得青雀全族肝腦塗地,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清叔叔你說是不是?”

這小女娃兒性烈而嬌,言辭爽利有趣,端是頗有幾分當年安歸靈雎的影子。欲再逗她一回,“前些時日見你將那傷了爪子的野兔好生養了半個月還不舍得放去,難道便不可惜那窩青雀幼雛麼?”

“嗯……可惜固然可惜……隻是,倒也無妨。我大月氏人自古遊牧,逐水草而居,養羊馬駱駝,也獵鷹阜打野獸來吃,若野獸叼走了羊羔,並不值得氣惱。父汗說,這都是上天的旨意,是萬物輪回最簡單的道理。待我等百年之後死去,身子化作塵土滋養牧草,亦被牛羊吃掉,魂魄總歸是不滅於天地間的。”

我一麵聽,一麵將那豹齒從茶水中撈起,見血腥已無,便擦拭幹淨用利錐在牙根處鑿出一孔,以皮繩穿起,為葉那羅佩在頸項之間。“這個與你好生戴著吧,此去宛京之路迢迢,人事紛雜,願你見此物尚能不忘初心。”再轉頭看那病榻上的少年,“當年我在書院偷聽了這則野話回去學說與你爹聽,你道他怎麼說?他說那書生心思優柔,進退又沒個決斷,可見之前讀書趕考也無非是隨波逐流,說棄便棄了。青雀既死,無可轉圜,真看得破便知不過生死平常。如此意氣用事,實則軟弱逃避,並不曾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縱出家也成不了有道高僧,多不過三年兩載便後悔還俗亦未可知。”

葉那羅噗地笑出聲來,“姑父好狷介的性子,這番辯才竟叫人無言以對。”

眉心無端跳了一跳,伸手去撫,卻摸到幾縷清淺的紋。俱往矣。不知吾師瑤光若活到如我這般不惑之年,性情可還不改往昔疏狂。他是向來極清楚自己想要什麼在做什麼的人,從不左顧右盼猶豫迷惑。哪怕錯也錯得理所當然,認下重來便是。然終究為天分所累,狠絕太過,隨意顛倒山河,天意也難通融。但若非如此,我與他飄零在這亂世,亦不過淪落埋沒隨百草罷了。

定了定神,“我不能輕言他此話之對或錯,就如今日不能妄斷你此舉是否婦人之仁。有時情勢所逼,你不殺它,它便殺你,更有那須得凡事留一線的時候,所謂月盈則虧,有風未必駛盡帆,也是為日後山水有相逢處留自己一線生機。難得你心中尚有對天地蒼生的敬畏,到底……也不算是壞事。”

話音未落,葉那羅忽的跳起,合掌握那枚豹齒在掌心,“清叔叔方才所說,言下之意可是這局賭約忘機哥哥算贏了?”

我笑罷點頭,故又一本正經對忘機道,“不算你贏又能怎的?因我怕這女娃兒將我的破樹一把火燒個幹淨,再割了耳朵黥麵流放到戈壁放馬去。嘖嘖,怕得很。”

小女娃兒聽得跺腳,“哎呀,清叔叔好小氣!”

“都讓你們贏了去還叫小氣,我若真心小氣,也不過是不欲教你將來後悔。”

忘機不解,“清叔叔此言何解?為什麼她將來會後悔?”

“因為啊……淵朝的帝京實在是太大了,你們會遇到太多人,或許一個不小心,就很容易再也找不到彼此。”

葉那羅嬌俏抿唇,眼睫纖長若羽扇輕垂,“那我緊緊地跟著忘機哥哥,就不怕走丟,再說,無論何時何地,他總是會來尋我的,是不是?”

少年輕咳一聲拍了拍葉那羅手背。

“你既如此堅決,做叔叔的本也不該多做阻攔,隻是仍需再問你一次,可是認真想好了,你娘為你取名忘機,原是要你忘卻心機,不要似你的父親。”

忘機嘴角挑起一抹狡黠,“名字確然是個好名兒,可是清叔叔,奈何我卻姓白,隻好白白浪費家慈這番心意了。”我一時語塞,這種令人難以消受的冷幽默,簡直與瑤光那廝如出一轍。少年眉目朗如星辰,麵容堅定,他說,我就是白狼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