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誰言命裏終須無
淵朝的帝京實在是太大了。清讓至今仍深憶初見帝都宛京的神韻,它是如此磅礴而氣勢飛揚的城廓,飛簷拱壁,香車如雲。城中館驛林立,市肆遍地。棋盤格局的街道整飭寬闊,可容六騎駿馬齊肩並馳。
從塞北大漠巡峻而過的風沙將空氣裏漂浮著的烈酒與脂粉氣息衝淡,中和出一種若有若無的沉鬱。長橋以白玉雕欄,其上用金粉細細描繪著祥雲瑞獸,倒映在穿城而過的軒轅河中,仿佛淌不盡的繁華秘辛。
它就像個沒有邊際的棋局,容納每一顆來路不明的棋子掙紮沉浮,無論你是文人,士子,武夫,抑或三教九流販夫走卒,都能在此處豪賭上一場莫測的前程,有運則搏運,無運則押命。在此地榮華或落魄都如此輕易,坊間流傳著許多一夕間平步青雲或萬人擁簇然一朝為奴的故事,日出時破滅,夜濃時再如醇酒般發酵升起,周而複始,生生不息。
乾元六年是個天災地孽物怪人荒的糟年景。太祖白帝龍馭賓天後,唯一的太子重華新君繼位不久。北有突厥鐵騎壓境,西臨河隴厲兵秣馬,就連向來安分的南詔也日漸蠢蠢欲動起來,看似一派歌舞升平的帝國實則暗潮洶湧。舊朝留下積弊甚深,老太後外戚權重,將朝中勢力一分為二,一派以太後為尊,主和;另一派多是近年春秋二闈中取賢納士選拔出的新科士子,聚攏君側,一力主戰。而身為兩朝元老本該輔佐新君的宰相大人,乃是個深諳為官之道的耄耋狐狸,見情勢尚未分明,隔三差五便稱病拒朝隱在深居,餘事一概高高掛起不問不聽,由此更是牽製了一撥握有實權的文武官員,擺明了坐山望虎靜觀其變的打算。
年輕的皇帝攝政之初,根基未穩,既疲於應付內帷幹政,又須想法子平衡前朝劍拔弩張的緊張對峙,夙興夜寐如履薄冰,如是三載,竟也未曾惹出什麼大亂子來,實屬不易。誰料天公不佑,一場災劫輕易打破了風平浪靜的表象。
那年酷夏,重為中原血脈的第一大河川星宿河幾度決堤泛濫,自潼關以東一潰千裏,衝毀良田村舍無數。洪災未已大旱又至,赤地炎炎,隨之而來的蝗害嚴重,更兼瘟疫流行,旱魃之暴虐帶來龐大的黑色陰影籠罩了整個帝國的東南地域,一時哀鴻遍野。官府無奈,隻得強征徭役修築新堤以民力治水患,死傷又無以計數,災民為避天災人禍,隻得拖家帶口沿途行乞,往較為富庶的州郡四散遷徙。
景平三年晚秋,瑤光帶著尚未及弱冠的清讓和小滿混在衣衫襤褸的難民中,自蜀中青陽縣一路向北,往京師逃荒而去。
那年瑤光也不過雙十有四的年紀,然而他兩人一狼在一處相依為命已有十載。自清讓記事起,身邊就隻有他和一頭名叫小滿的公狼。瑤光既非其父,亦非其兄,隻讓他以師徒相稱。清讓並不知他師父心裏曾作何想,但他彼時是真的覺得,瑤光於自己而言,是唯一的親人,朋友,夥伴,隻要跟隨瑤光的腳步,天地再大都與他沒什麼相幹,凡有瑤光所在處,便覺無比的心安。
他們仿佛生來世間便是無父無母無故鄉無朋友的那類伶仃之人,是以清讓從未曾像其他孤兒那樣苦苦追問過身世,或許內心深處其實並不是很想知道。直至多年後在長白驛一別永辭,瑤光才告訴他彼此之間何以會有如此漫長深切的羈絆。清讓聽得分明之後,覺得果然還是不知道的好些。世人之苦多源於知覺,知而不明終究枉費,到底是無用之事。
逃荒的日子雖步步艱險,也並未比之前流竄在各個郡縣之間討生活要更難耐幾分。這場災劫不知還將持續多久,人要果腹全憑運氣,沿途天上飛的水裏遊的地上跑的但凡能見著的活物都已被盡數擒來吃得毛都不剩。亂世草民命如螻蟻,人活著很多時候同獸也沒什麼分別。受災更為嚴重的沂州下遊一帶,好幾個州府都已到了餓蜉遍地易子而食的地步,著實慘絕不忍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