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下來,且慢說識人辨物尚沒多少長進,神農本草倒存了好些在腹中。是以清讓八九歲上,於醫經藥理之道早已遠遠勝過一般的草頭郎中。
然而跑江湖的日子並非總是如此有笑有鬧,悠哉順遂,難免遇著那青黃不接的拮據處。若趕上陰天大雨,不方便臨街出攤,來客便越發寥寥。蜀中氣候濕潤和暖,四季不甚分明,卻偏偏雨水豐沛,入夏以來動不動就能下個天昏地暗,幾天幾夜不見停歇。
那年雨季伊始,師徒倆已近十天未曾開張,兜裏幹淨得一個銅板皆無。清讓自幼早已隨他師父過慣了顛沛流離日子,縱然腹中饑餓咕咕作響,也知不吵不鬧,隻不時抬起一雙睜得溜圓的眼睛可憐巴巴探向師父。瑤光伸手揉了揉他腦後頭發,望著簷下鋪天蓋地的雨簾,輕皺眉頭。恰逢其時,不知沿街哪家鋪麵裏的垂髫童子,手裏正攥一隻柳條兒織成的竹筐,沿著雨廊一路逛至他倆跟前。近看時那筐裏原是盛了滿滿一捧荔枝,小童搖頭晃腦邊走邊吃,將皮核子吐了滿地。清讓的目光頓時被那一筐紅豔鮮甜的果子給勾了去,忍不住含著手指悄悄吞咽口水。
瑤光咳嗽一聲,喚過那小童道:“小兄弟,來來來,你看這大雨天的,既不能打彈弓也沒處踢蹴鞠去,實在悶得很,不如來同我家小徒兒打個賭玩兒,不知你敢是不敢?”
小童聞言,遲疑地挪過幾步,歪著腦袋打量他,再睨一眼蹲在輪椅旁的清讓,稚聲稚氣答道:“他年紀比我還小,定是贏不了的。”說罷又抬手一指清讓;“你說,你想和我賭什麼?”瑤光忍住笑意,替清讓回道:“就賭吐籽兒吧,我看你走一路便吐了一路,雖然顆顆都落得極遠,但和我這徒兒比起來還差著幾分。他雖比你年幼,力氣卻是不小,不信你倆試試便知。”
那童子受此激將,心中老大不服,躍躍欲試起來,“比就比,誰怕他不成!”說罷一馬當先扒了顆荔枝果兒囫圇丟進嘴裏,三兩下便剔幹淨一顆果核鼓著小嘴對雨簾外發力一吐。再得意地回頭朝清讓眨了眨眼睛。
清讓麵上一紅,局促間站起來不知如何是好。瑤光頓時輕撫一掌,麵上作出為難之色哎呀一聲:“我竟忘了,今日我倆身邊並沒帶著果子出來,沒有果核,這可怎麼比?”
小童聞言,一琢磨也是,又急於贏下賭約,生怕清讓因此便不能與他比試,當下不作他想,將竹筐兒朝前一遞:“那便用我的也是一樣。”
瑤光毫不客氣,伸手竟將整筐荔枝接過,對他倆道:“這樣吧,你兩個隻管比試,我來替你們扒果皮,這樣快些。”
童子隻顧催促:“那你快扒便是,別再囉嗦。”
清讓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直到師父將一顆雪白香甜果肉喂進他嘴裏,方回過神來。
瑤光便坐在雨廊下閑閑剝著荔枝,一顆又一顆不緊不慢地喂著努力比試的小徒兒。那童子畢竟小孩兒心性,偶輸一輪便不甘心,贏了又想再贏。整場比試下來,輸贏各半,到了最後幾乎隻是賭氣。
終於,快一個時辰過去,清讓扯扯瑤光的衣角小聲說:“師父師父,我不想再比了,雨都停了我們回家吧。”
瑤光低頭看了看懷中竹筐,荔枝已快見了底,僅剩幾顆又小又澀的青果子稀稀落落掛在枝椏間。“怎麼,累了?”清讓摸著肚皮搖搖頭:“不累。可我實在吃不動了。”
“好,那我們回家。”瑤光將輕飄飄的竹筐拎著放回地上,從懷中掏出塊粗麻帕子來擦把手。再屈指放在唇邊打了個響哨,把趴在遠處睡覺的小滿招回來,便搖著輪椅帶上他的小徒兒慢悠悠走遠了。
隻剩那小童呆呆站在簷下,望一回空空的竹筐,再望一回師徒倆漸行漸遠的背影,突然哇地一聲大哭出來。
果子畢竟不比幹糧,那天夜裏,清讓仍舊肚子很餓。
瑤光半躺在他身旁,一冊書卷攤開蒙在臉上,呼吸平穩,似乎早已睡著。隻剩清讓在一側翻來覆去輾轉。又忍不住推推他:“師父,唔……我餓得難受睡不著……”
少頃,瑤光將書冊從腦門上摘下,尋思一回說道:“其實呢……難受隻不過是一種感覺。你有沒有試過,或許換個角度,就能改變你對事情的看法或感受。”
“師父,你說那麼深奧我不明白。”
他忽然收了一貫心不在焉的玩謔神情,俯下身來給清讓重新掖好被角,聲線低沉而溫柔:“簡單點說就是,睡吧,睡著了你就不餓了。”
漫長的相依為命的日子裏,無數事實證明,當瑤光突然開始正經起來時,大概就是要坑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