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縱使他人空笑我(2 / 3)

不待清讓答言,獨自推了輪椅出至廟外簷廊下。滿地卷積的落葉被秋風掃做一堆,木輪碾過,發出破碎聲響。瑤光俯身拾起腳邊一片尚餘翠色的竹葉,用衣袖略擦了擦灰,便放近唇邊輕輕吹奏起來。

那是清讓從小聽到大的一首簡單歌謠,帶著些異域調子。竹哨音薄而清脆,聲聲催得夜色更幽濃了幾分。

清讓默然聽了一會兒,跟著輕聲哼唱起來:

“青青禾,千裏草,之子期期歸路杳;

秋籬笆,樹昏鴉,之子期期思無涯;

潮起洄,明鏡頹,月光傾滿寒江水;

雲逍舒,醉代哭,東風舞亂星河圖;

莫歎天意老,莫悔浮圖燒;

一身因果碾作塵,再引彎弓破清曉……”

清讓心裏明白,他師徒倆之所以能在這樣的亂世雙雙存活下來,完全得益於瑤光那擅於在汙泥裏打滾的務實刁鑽。

這人處世的原則基本上就是沒有原則,至於底線什麼的,更是怎麼著都行。

小時候跟著瑤光走街串巷,在街頭擺攤起卦辰光,常有頑童撿起路邊石塊投擲過來,指著師徒倆嬉笑跳罵“大瘸子,小啞巴”,清讓氣不過,每每上前較真,奈何寡不敵眾,總被打了個灰頭土臉回來。瑤光便一行替他擦藥,一行慢悠悠數說他道:”打得過就打,打不過馬上跑,跑還跑不過那就服軟罷,也沒什麼可丟人的。明知沒把握的事就不要僥幸去試了。你說什麼?逃跑起來太難看啊?難不成回回被揍成個鼻青臉腫就好看了?我跟你講哈,姿態難看不要緊,總是最後輸的那個比較難看。”

這番論調實在是和任何英雄磊落之類的情懷都不沾邊,瑤光卻絲毫不以為意。說道是“你所知道的話本子裏那些英雄,之所以編成故事被人記詠,大都是因為既不善始,也沒得善終。”

清讓後來想起,常覺他人生裏最為平靜的幾年,大概就是隨師父在山清水秀的蜀中青陽縣蟄居的那段日子。平日裏瑤光是個很悶的人,唯一的愛好便是閉目養神——那算比較雅飾一點的說法,事實上就是睡覺。大概如他所說,年年歲歲裏看了太多的人,熙來攘往窮形惡相,實在煩膩得很,不若一夢黃粱,圖個閉眼清淨。

幼時的清讓看來,他除了一口伶牙俐齒張嘴便不饒人有些難以消受外,雖則性子乖僻,卻幾乎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瑤光通曉醫理,懂得分辨奇怪的草木,用聞所未聞的怪異方式入藥,往往能對一些擾人的頑疾療有奇效。譬如接骨木混以雌雄蟋蟀焙幹的粉末,可醫治喉疾,但若換成外形相似的百枯草,卻能使人致啞。但他幾乎從不替人醫治,是以遊走市井多年,並無人知曉他會得一手出神入化的醫術。他亦完全不想以此伎倆賺取銀錢貼補家計,倒寧可去做些算卦卜運裝神弄鬼的營生。

偶爾一兩次,救治了潦倒路邊的乞兒,問他緣故,答曰,看心情。那距離他上次心情好,摸約已時隔三五年。他常掛在嘴邊的一番說辭,道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各人皆有各人的命數,何必攔著他人早入輪回,焉知不是另一番造化?而事實上,瑤光曾私底下擔憂地知會徒兒:“世道如此混亂不堪,治好了未必皆大歡喜,若最終回天乏術,則難免招致遺禍無窮。你我伶仃,孤苦相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罷。”

就是這樣一個處處留心步步謹慎絲毫也不肯行差踏錯的人,令清讓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若幹年後將會搖身一變成為一出談笑間令風雲變色的傳奇。無論時局如何山重水複,他自有本事輕易把沒有變故隨手撥弄成天大的變故。

但在那之前,他們不過是混跡在市井算卦測字以謀生的三教九流之徒,命如螻蟻,萍蹤無定。

為了活下去,身帶殘疾的瑤光做過他所能想到的各種各樣能賺取銀錢的營生。比如為街坊四鄰代筆書信,敲著響板在茶館裏說書,又或者為秦樓楚館的歌女們譜詞寫曲兒。

凡經他筆墨潤色的詞牌,無論自誰的口中唱出都勢必能在坊間風行一時,很快便捧紅了一批本來名不見經傳的小歌妓,風頭最盛時近乎一曲難求。隻是他身邊並無瑤琴,也從不彈奏。沒人願意相信一個算卦的瘸子也會吟揉七弦,彈風弄月。由是傳送詞稿外加收取銀兩訂金等活計,都一概遣了清讓來回跑腿。

瑤光雖則身體不便,看起來總一副懶洋洋病怏怏模樣,卻恒有一種極端自律,如發膚自然,從未懈怠。嚴於束己,且懶得考慮如何待人——他根本不見人。就連出攤算卦迎來送往的辰光,也要先用上那一手極為精湛的易容術將外貌好生遮掩裝飾一番,手過處一張年輕麵孔生生畫老幾十歲,直到看不出本來麵目,前後判若兩人才作罷。

大家見一般的算命先生不過是眼瞎,這個一把年紀不但眼瞎腿還瘸了,想必不敢過於胡說八道——因一旦敗露,縱使跑也跑不了多遠。於是心生憐憫,紛紛解囊相試。

清讓不知道他師父那些數不清的博雜奇巧之術都從何處學來,他也從不曾提及。但在擺攤算卦的那幾年裏,長日無事,他會要清讓學一件無聊到簡直隨時令人昏昏欲睡的事,看人。

初時清讓對此不甚了了,支頤望著掛攤前來來往往的男女老少,完全覺不出來有什麼看頭。瑤光便一邊舌燦蓮花一邊待將人打發走後再挨個指點於他,如何見衣冠鞋履則略判此人來曆身份,如何從來者一閃而逝的神情或動作裏揣測其內心所想,又該從何處分辨對麵茶肆中三兩成群而坐的散客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是舊友重逢還是怨家債主……等等。末了丟下一篇功課,命清讓指出二十步開外的行人裏,哪些將會前來占卜,哪些隻是歇腳路過。每日裏若看不準十個,缺幾項準頭回去醫術便得多抄個幾卷。一時坑得清讓叫苦連天不迭,皺巴起一張哭兮兮小臉每天對準大街烏眼雞似的瞄來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