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縱使他人空笑我(1 / 3)

第四章縱使他人空笑我

到得城關外,見黃昏對流霞。

一駕雙騎青鬃馬車朝城門招搖馳過,揚起的大片灰土將好容易堪堪趔趄著避過道旁的兩人兜頭撲了一臉一身。這兩人頭發蓬亂,塵埃滿麵,形容與乞丐並無二致,倒引來遊走街市的行人好一番側目。

年長些的青年男子坐在破損得仿佛隨時都要散架的木輪椅中,抬起半管襤褸殘袖掩住口鼻,皺眉咳嗽,手上厚厚纏繞著的破布上仍可見發黑血痕。少年也未好到哪裏去,一身衫褲髒得已看不出顏色,隻能勉強蔽體。那少年手中牽著一條沒精打采的瘦狗子,正欲追跑上前去與車夫理論。誰料那馬車忽而一個勒韁急停,昂首長嘶一聲倒轉回來踏了個圈,未等清讓開口,車夫便從手中拋下一錠碎銀丟在師徒倆腳邊:“好狗不擋路,這銀子我家老爺賞你們拿去買身衣裳,免得攔在大街上衣衫不整汙人眼目!”話畢早又仰起一鞭,驅馳而去。

少年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手握成拳,再欲追上去,那馬車奔出城門早拐得沒了影。輪椅中的男子此時漸漸止住咳嗽,喚回他道:“清讓不要生事。將銀子撿起來,走吧。”

清讓怔在當下,半晌方倔強地扭過頭去,“我不撿。誰稀罕那破銀子!”瑤光無置可否,緩緩彎下腰,從車轍壓出的泥痕裏以兩指拈出那枚銀錠,輕輕吹去浮灰,端詳一陣,徑自搖著木輪前去了。清讓無法,隻得招呼小滿懊惱地緊步跟上。

寒露過後,日頭一日短似一日。比之白晝喧囂,宛京的夜則又是另一番光景。不多時天已黑透,長街漸點起鱗次櫛比燈火,客店酒肆更是早早將燈籠燃亮掛出簷外招徠。一時映得天光失色,連星月都黯淡了幾分。

大淵開國以來,為示天子與民同樂之意,並未施行宵禁,反在皇宮外護城河的對岸設下商市,長近七裏餘,名喚天街。沿街叫賣吃食的,兜售古籍文玩的,賣藝雜耍的,奇巧駁雜之物不一而足,越夜越是熱鬧非凡。因朝中風氣甚為開化,於男女大防上便不過分講究。常有大戶人家的女眷或乘了轎攆,或攜著女伴仆婢旖旎遊逛,行動處漾起香風陣陣,笑語細碎如珠落玉盤,俄而又被抑揚頓挫的吆喝聲遮隱了去。衣飾鮮異的外族人混雜其間,引來成群頑童好奇地指點尾隨。

舉目望去,端的是好一個京師繁華地,富貴溫柔鄉。同沿途的饑饉遍地滿目瘡痍比起來,簡直狀若雲泥。仿佛那隻是昨宵一場猙獰噩魘,輕易便可被眼前的金碧輝煌所化去。然而這一派鮮花著錦烈火烹油,都和他師徒倆絲毫沒有半點幹係。

在滿城的冠蓋如雲裏,他們隻是兩個一無所有逃荒來此的落魄流民,華燈下脆弱的陰影。這樣的登場實在寒酸,和傳奇更是扯不上半點關係。但世間絕大部分的傳說本就在口口相傳中失去了最初的麵貌。就像一副精美刺繡,背後扭曲盤結的針腳,往往都不會輕易被世人所知。

子夜,城南破廟。

兩人一狼,破壁殘垣中坐對一隅火光。

清讓端回一隻不知哪裏尋出來的缺角破木盆,裏麵盛著些剛打來的井水,往瑤光麵前一放,轉身便翹起腿歪坐在台階上,嘴裏叼根稻草半閉著眼睛自顧生著悶氣。耳邊傳來火星劈啪聲,小滿的呼嚕,以及木盆磕著火上鐵吊子輕微叮咣聲。少頃,忽聽得一聲壓抑的悶哼,抬身望去,見他師父正將鐵吊中燒熱的水倒出,輪番衝洗掌上傷處。繃帶已被拆解幹淨,傷口盡皆裸露,新舊交疊幾乎不存一塊好皮。清讓皺眉,忙上前接過缽子,略看一眼:“裏麵隻有幾根紫花地丁並蒲公英,連冬淩草也沒有一顆,你傷得這樣厲害,光用這些怕是連消腫破瘀都不夠。”

瑤光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略抬了抬下巴示意徒兒繼續衝洗:“冬期將近,花木凋零,這破廟周遭尚能尋出這些來已是不易。”

清讓遲疑一瞬,猶猶豫豫道:“要不……明兒我拿了那銀子去先給你買幾副藥來治傷要緊……”

“怎麼,這會兒不嫌嗟來的銀子不好稀罕了?”

清讓氣結,白他一眼,好半天才費勁問出:“師父……你字典裏是不是,從來就沒有丟臉兩個字啊?”

瑤光頭也不抬,檢視一番洗盡血汙的手掌,語氣平靜:“沒有。”

見小徒兒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挑了挑眉繼續落井下石:“要丟臉先得有臉。你我初來乍到人生地疏,何必強較一日之短長。若像你這般本事沒有幾分,脾氣見風就長,不出半月就得被整條街的地痞無賴挨個敲打上一遍。”

清讓氣鼓鼓將盆中剩的殘水往外一潑:“極是極是,若要學到像師父這般比地痞還痞,比無賴更賴,當真是天分欠奉,隻好做個鐵打的笨蛋。”

瑤光認真端詳他三秒,麵無表情:“哦,無妨,我是打鐵的。”

說罷將那銀錠隨手丟進清讓懷中道:“這銀錁子成色鮮亮,底部的徽號卻非官府戳記,並不是官銀。馬車轎箱隻錫頂藍蓋,用的轎簾卻是上等蜀錦,車轍寬僅四寸七分,仿官府形製然樣樣著意遞減一等,顯見得是城中富戶而非官家。宛京雖貴胄雲集,出手這樣闊綽招搖的料也不會太多,要辨尋起來倒容易,明日帶著銀子去最大的錢莊換成銀票,稍打聽一下便知。來日方長,你急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