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樽前舊夢無由記
乾興元年的冬似乎走得特別晚。
冷月深宮,泠雪初霽。一輪冰魄銀藍,映於幽遠蒼穹。溶化的雪水順著黝黑枝椏緩緩淌落,蜿蜒如泣訴的淚痕。
凜冽風聲盤桓四下,嗚咽更添淒涼。侍衛寒衣如鐵,麵無表情佇立在朱紅殿門之外。殿內無數燭火顫抖不已,明滅閃爍間,一個身著玄袍的年輕男子坐在案前,正以手支額假寐。
兩儀殿本是太祖白帝日常議事的所在,後因宮宇擴建,遂挪至新殿,這處便漸漸冷清下來。自先帝仙遊後,新君重華便將此殿作為披閱奏章之所,為求清淨,將舊時留下的擺設幾乎能撤的都撤了去,諾大的兩儀殿乍看起來似雪洞般空曠。
此時此刻,年輕的皇帝正暫歇在正殿盡頭唯一的條案後,案頭堆得高高的折子幾乎要把他整個人給埋了進去。
月至中天,一撇微涼銀光透過窗欞悄然滑落在男子淺眠的側顏上。這是一張好看的臉,眉峰如秀,鳳目薄唇。年輕的眉頭在睡夢中仍舊緊緊蹙著。這些年來,無論更換多少處寢宮,都始終無法得嚐一夜安枕。縱然那早已是被掩埋在皇朝浩瀚如沙海的各種秘辛中的一則斷章,幾乎無人知曉,他還是會反複看見,在夢魘中重溫。
十四年前。宣城行宮。
一架裝飾毫不顯眼卻緊跟著重兵左右護持的馬車從皇宮中駕出,疾馳在通往避暑行宮的官道上。
轎廂內端坐著年僅十二歲的錦衣少年,束發峨冠上所雕嵌的赤金螭紋昭示著他僅次於帝王的清貴身份。
那馬車非常寬大,少年頷首端坐正中,身子隨著顛簸而略搖晃著,姿態卻頗為端正,隻垂目凝望著麵前一隻青銅博山爐。爐內星火明滅,是廂轎內唯一微光的來源,內中所焚的蒼術柔福香散發出陣陣清冽綿醇。然而這一切,無論是黑暗還是幽香,都絲毫未能緩解少年心中濃重的不安和陰沉預感。
少年身側還守著一個滿臉刻薄皺紋的老嬤嬤,看服色在宮內資曆頗老。那是皇後身旁隨嫁服侍了二十多年的乳母,名分上雖為奴婢,實則比好些年輕無根基的主子們還多著些顏麵。
少年心中煩亂,思緒如同香爐中四下飄散的青煙般理不出個頭緒,但麵上並未顯露一絲一毫。偶用餘光掃到那嬤嬤緊繃的臉,刻薄板結的皺紋下也探究不出什麼。他隻得在心中揣測,這場倉促的夜奔究竟所為何來。
自接到他遠在行宮避暑的嫡母懿旨,命他不許動用任何儀仗,改裝易服撤去隨從連夜敢至行宮,到被早已安排好的馬車載離皇城,前後不過兩個時辰。其間這老厭物一直須臾不離,盯得極緊,他並未找到任何機會向宮中的任何人傳遞消息。
皇後究竟要做什麼?在心裏,他始終將嫡母稱作皇後,而非母後。他很小便知道,那不是他的親生母親。他不知道這深宮裏究竟有多少人知道,又有多少人察覺他知道……關鍵是,皇後她是否已經知曉?如果是,那麼此行便又更凶險了幾分。
少年如此想著,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藏在靴筒內側的一把玲瓏匕首。
正胡思亂想間,馬車驟然停下。陌生的宮人架起轎簾,躬身跪在車下迎道“奴才恭迎秀王殿下,殿下千歲。娘娘已在內殿等候多時,請這就隨奴才前去見駕。”少年深吸一氣,努力平複下雜亂的心跳,被趕著迎上前來的宮婢攙扶下轎廂,往行宮內引去。兩架燈籠被一左一右的侍衛夾道持著,幽幽照在前方,仿佛冥道的磷火般鬼氣森然。
盡管事先已經設想過千萬種可能,他仍被驟然呈現在眼前的一幕驚得怔在當下。
行宮殿前的空庭被禦林禁衛的火把照得透亮,漚夏的暑氣裏彌漫著越來越濃重的血腥氣。那味道來自被分別綁在庭中一雙雌雄古銀杏上的兩人。想是受過不知多少酷刑,兩具模糊的人影遠遠粗望去隻見衣衫襤褸,幾乎不成人形,連是死是活也難看得分明。
而他的嫡母,大淵唯一的皇後,正端坐在正殿巨大立柱旁設下的茶幾邊,將半個身子沉浸在如織的夜色裏,教人看不清麵上悲喜。唯一的動靜是皇後身後那兩名手執紈扇的侍女,緩緩扇動的涼風將皇後挽在半臂間的披帛吹得衣袂悉索,是四下死一般寂靜裏唯一的聲音。
正疑惑間,一股鮮血蜿蜒著朝重華腳邊流淌而來,差點兒沾髒了銀絲鑲繡的雲靴。他皺了皺眉,不動聲色往後挪退半步。
仿佛有所感應般,那源源不斷的鮮血的來源——被綁在西側雌樹上的人影突然動了一下,仿佛剛從昏迷中驚醒般,緩緩將深垂在胸前的腦袋抬了起來。頰邊兩側披散的淩亂長發往耳後滑去,露出雪白額頭上遍布的淤青。
是個女人。如果不是被縱橫交錯的血跡汙痕遍布了臉龐,甚至可以說,是個相當漂亮的女人。有著深邃的眼窩和一雙泛著天水藍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