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眼睛剛一落在出現在中庭的重華身上,瞳孔便驟然收縮了一下,隨即緩緩地牽起唇角,露出一抹無法形容的笑來。重華從未見過如此支離破碎的笑容,那麼勉強,那麼艱難,又那麼溫柔,仿佛每動一下都忍受著巨大的疼痛,但她仍舊堅持著將那本應輕而易舉的弧度掛在嘴邊。
女人笑著的下半張臉遍布猩紅,嘴就像一個黑洞,大股黏稠得發黑的血漿混合著唾液不受控製地從唇角湧出,已染得完全看不見絲毫屬於牙齒的顏色。他想,在他來到之前,她的舌頭一定已經被截去了。
重華胃中一陣翻騰,湧起一股奇怪的又陌生又惶恐的難過,不得不扭過臉去,方想起來應該先給皇後請安。連忙掀起前襟單膝跪地,行了叩拜之禮,早有皇後身邊的婢女拿了個繡墩兒墊在他身前。
待皇後不緊不慢喝完手中半盞茶,才揚了揚下巴叫他起身。
“皇兒可知,本宮深夜急召你來此,所為何事?”
重華捏了捏衣襟,略偏頭掃了一眼兩顆樹上所縛的人影,聲音已經平靜下來,盡量不去感知那如芒刺在背的目光。
“回母後,兒臣不知,還請母後賜教。”
“看見你麵前綁著的兩個人了嗎?那是兩個在逃的欽犯,來自南詔的諜人。朝廷苦苦追拿此二人多年,近日才剛落網。”
重華心中犯疑,既是通緝重犯,何以不交由禦史台審問定罪,反而幽拘在偏僻行宮,動用私刑。但他並未輕率開口,臉上神色漠然,靜待下文。
皇後端詳了一會,奈何重華始終微垂著頭,這俯首恭肅的模樣倒也挑不出什麼錯來。再仿佛不經意問道:“你可知道這二人都犯下了什麼樣的罪過?”
年少的皇子聲音尚帶著幾分淡淡稚氣,很好地將與年齡不符的老成鎮定掩飾了過去:“兒臣雖不知此二人是誰,但他們既惹得母後生氣,便是犯了萬死難贖的罪過。兒臣願為母後分憂。”
皇後這才滿意地點點頭。“這大的已不必勞動皇兒,反正過了今夜,她也就是個死人了。旁邊那個小的,倒是不知皇兒打算如何處置他才好?”
重華聞言轉過頭,借著侍衛的火把仔細看去,這才發現那女子被平伸著捆綁的雙臂手腕上,均各有一道深可見骨的新鮮傷痕,長達兩寸餘,傷口處各被插入了一根長長的蘆葦。那莖管想是接著血脈,鮮血正源源不斷從中空的蘆葦中流出。
她在被放血。照這血刑的速度,應該過不了今晚,必將血盡氣衰而亡。女子已然站立不住,重又暈了過去。全身的重量都掛在腰間緊緊綁縛於大樹的繩子上,從破損的衣裙內露出的每一處肌膚均蒼白如紙。
距離她十步之遙的另一顆雄銀杏上,則捆綁著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同樣遍體鱗傷。
那少年方才始終遮蔽在濃重的樹蔭裏,不語不動,不知是暈了過去還是在靜靜看著眼前的一切。直到重華朝他緩緩走去,順手抽出身旁侍衛的佩刀,伸出手用刀尖將他覆在臉上的亂發撥開時,少年才突然睜開眼睛。
一道閃電驟然劈過長空,借著轉瞬即逝的雪亮紫光,少年的容顏就這樣徒然映照進他眼裏。
重華驚得一窒,手仿佛被開水燙過似得猛縮了回來,蹬蹬後退數步,幾乎以為是自己緊張太過,以至於眼花了。
那綁在樹上任由宰割的少年,竟有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如果不是在這樣詭異血腥的夜晚,這樣奇突殘酷的情境裏,他甚至會以為隻是在做噩夢,或在鏡中看見了自己。
但事情顯然並沒那麼簡單。
盡管以他年僅十二歲的心智,尚不能在短短幾分鍾內,於眾目睽睽之下,將內心所有疑惑串聯起來。就算再處變不驚,也仍然沒法做到如方才般強自鎮靜。這兩人究竟是誰?這少年又和他有什麼關係?為何兩人模樣竟驚人地相似如此?皇後又為什麼非要連夜將他帶出宮,隻為讓他親自手刃此人?
佩刀哐啷一聲跌在青磚地麵上的聲音將他從亂哄哄的思緒中拉了回來。
心念電轉。
時間仿佛過去很久,又仿佛隻有一瞬。他已無法再如方才打算的那般,親手持刀從那少年頸間割下。不管為了什麼,為了那些他還沒想明白但必定存在的理由,又或者隻為了那張一個模子裏刻出來般的麵孔。
但他同時更明白,他已經沒有時間了,沒有時間再去猶疑更多。皇後一直端坐高台,不用看也知道,那束比閃電更冰冷銳利的目光始終緊緊跟在他身上。
她終於按捺不住,開口下令:“殺了這賊子,他隻是個敵國潛伏的諜人。身為皇子,誅殺亂黨戍衛國疆原是分內應有的擔當。殺了他,你將成為大淵當之無愧的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