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光輝漸漸地褪色了,他的溫情也漸漸地冷落下去。幾年之後,張老財發現了他的希望一天天在他的理想中走向了幻滅的暗途時,他不再歡快了,他收斂起那和藹而滿足的笑顏,複萌了故態:冷酷、無情、咒罵與怨恨,象千萬支鋒利的箭,又開始向張老太太的身上、心上發射。象陌生人一樣漠視著他希望中出生的兒子。

張老太太常常翻開她生命史中燦爛的一頁,感歎著那一去不返的日子。

如今,她老了。顯然地,和丈夫已永無和諧的希望,她並不癡心期待著那過去的溫情。兒子不是同樣給她更多的慰藉嗎?她把下半生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得福的身上了,同時,也把所有的心力都放在得福的教養上麵。得福在爸爸眼裏是一隻貪婪的狼,他認為將來會把他的財產吞噬掉,然而,媽媽卻把他看成一顆充滿了生命力的新苗,她努力保護他,免得在他爸爸的陰謀中摧折。她堅定了反抗的決心,完全拒絕張老財那滿含著陰謀和自私的命令,不使兒子接受慢性的毒藥去做一個自殺的愚人。

反抗的結果呢,換來了無情的報複。

得福的失學,是張老太太最感悲憤的事,尤其當她看到張老財那陰謀的、得意的笑的時候,她真想用手撕破那張陰謀而得意的笑臉,但,終於沒有那樣做。她又把悲憤咽到肚裏。

自己的兩鬢已經霜一樣地發白了,她不願意使自己衰老的心靈,再遭受殘暴的打擊,也不願使這灰暗的家庭加速分裂。

她想出一個兩全的辦法。

在一個春日煦煦的清晨,張老太太替兒子整理好了簡單的行裝,沒有去征求丈夫的同意,完全自主決定把得福送到遠在百裏外董家村的舅父家去。

當得福向爸爸告辭的時候,張老財的臉變得象一塊冷酷無情的岩石,他憤怒地向著得福注視著,但對兒子的離去,他並不想表示反對。家裏減少一個吃飯的人,也正是他高興的事嗬。

可是,一家之主的尊嚴,又不能不維持,他還是跺了一氣腳,用咒罵把母子送出門去。

“永遠別回來啦,放心罷,我準對得住你們娘倆,無論淮死了,隻要我得到信,一定燒兩張紙錢!”

得福的舅父是一位溫和的老人,他不象張老財那樣頑固無知,他和張老財是合不來的,雖是近親,他們卻從不往來。他住在運城附近的董家村,愉快地生活著。

得福有一個與他同年的表姐,她在運城的學校裏讀書不多天,得福也被送進那個學校去了。

舅父非常關懷他的前途,他曾經向妹妹——得福的母親表示:

“我願意盡可能負擔得福的教育費,蓮姑受到什麼教育,我也讓得福受到什麼教育。”

舅父非常憐愛這個安靜而溫厚的孩子,他那誠摯的熱情,竟使張老太太感動得流出了眼淚。

換了一個新的環境,得福真是有說不出的興奮。別了慈愛的母親,他並不覺得怎樣懷念,舅父的慈愛和表姐的純真的友情,把他的童心烘暖了。

每天,黎明後,人們會看見兩個幼年的夥伴,肩並肩地被一個溫和的老人送出那樸素的茅屋。他們沿著麥田邊的小徑,踏著碧茵茵的草地,穿過樹林,跨過溪流,迎著淡淡的朝陽,且歌且行地走向他們的學校。當太陽快落山的時候,這兩個幼年的夥伴,又是那麼友愛地循著原路歸來,在竹籬的外邊,那個溫和的老人再把這兩個幼年的夥伴笑容可掬地迎了進去,接著是問長問短,問饑問寒……

這情景,使得福迷戀了,有生以來——十四年的歲月中,他沒有獲得過象這樣的溫暖。他常常猜疑地想:為什麼爸爸不象舅父那樣和善呢?

舅父給予他的愛撫,正如自己的慈母。而表姐的友情,更是得福未曾享受過的。他們從不吵嘴,總是那樣親熱地互相砥礪著。有時候,他們倆象一對小情人似的相偎相依。或者手牽著手跳躍著跑出籬笆,在草徑中追逐。得福特別愛她那雙敏捷的天足,走起路來,沒有那扭扭捏捏的姿態。

孩子們的愛是天真的,他們相互闖沒有任何的欲求,因為他們還不懂得什麼是愛情。不過,他們隻覺得仿佛有一種什麼東西在聯係著,使得他們不願意分開。每年寒暑假得福回家的時候——得福總要乘著假期回家探望父母的——蓮姑就會感到孤單,得福也覺得特別無聊,慈母的愛已不夠使他的心靈溫暖。

有一次,村長來給蓮姑作媒時,得福在一旁聽著聽著眼圈就紅了,後來,竟藏在被窩裏偷偷地哭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使得他那樣地傷感。可是,聰明的舅父卻猜透了孩子的心,從此再也不提蓮姑的婚事。

兩年多,得福在這充滿著溫暖和友情的環境裏成長起來。他已經不再是一個孩子了。舅父的家已經變成了自己的家,而對於自己的家漸漸起了一層隔膜。倘不是家裏還有一個受著孤獨的慈母,他真永久也不想回去了。爸爸那一副永遠象一塊冷酷無情的岩石的臉,早已使他不寒而栗了!然而,他沒有料到,那一層隔膜,使他在家庭裏的地位發生了動搖。

吉祥的父親——張老財的遠族堂弟故世之後,遺下了寡妻和孤兒,還有一杆世襲的煙槍。這煙槍照例地就傳給了兒子。

吉祥的父親死後,吉祥和衰老的寡母,在貧困與疾病中掙紮著,張老太太常常瞞住丈夫去救濟她,送些零用錢,給她治治病。

吉祥在張老財的眼中,是一個安分守己的而且聽話的孩子,他能整天地守在家裏不出門一步,他能把一個銅板攥出汗水來。他膽小,膽小的孩子是不會胡作非為的。吉祥的父親生前曾向張老財惋惜似地說:

“可惜我沒有家業留給這孩子,他真能守財呢。年年我給他的壓歲錢,他多咱也不動用一文,你看他放在小兜裏,另外加上一個別針,那錢,誰都別想要出來!”

當時,張老財也曾替自己的不幸惋惜:

“我要是有這麼一個兒子,可就心滿意足了,可惜得福不是那樣的材料!”

如今,堂弟死了。而自己的兒子也早在自己的希望中毀滅。兒子總不能不有一個的。於是,吉祥的影子就在張老財的算盤珠上蹦躂起來。

“象吉祥那樣的孩子,才真真合乎我生平的理想呢!”

那個貧病的老婦人為了圖張老財的財產,沒費中間人的三言兩語,便慨然答應把她的獨子過繼給張老財了。不過她的條件是:張老財要負擔她的生活。

這一相當便宜的條件,卻使張老財費了很大的躊躇,負擔一個人的生活,他真有點割舍不得。中間人猜透了他的心理,便解釋說:

“這有什麼呢,就是你剩下的飯也夠她吃啦。況且,你看她那病,還能吃幾天陽間飯?”

真的,中間人的話一點不錯,那老婦人是沒有多大壽命了,她的生活也不過是一個暫時的負擔。他隻好咬緊牙關答應了那個條件。

“過字”寫好之後,吉祥欣然地拋棄了呻吟床褥的寡母,象新娘似地被張老財接進了富裕的家,就這樣他就變成現在的得祿了。而在一個月之後,那個可憐的老婦人病死的時候,僅僅贏得了一具薄棺,那具薄棺也還是張老太太替死者爭得的!直到得祿繼登了兒子的寶座之後,張老太太才知道這個家庭的變故,她忍不住向張老財責問道:

“你自己有兒子,為什麼還要過繼別人的兒子呢?”

“你說的是得福嗎?哼,他是野種嗬,怎麼能算是我的兒子!”張老財的小眼睛,遠看去,簡直就是兩個無限深的黑洞,就是當他翻起眼珠子的時候,也不過僅僅露出一道很窄很窄的白邊。

“那麼,你是不承認我的兒子啦?”張老太太平心靜氣地問。

“那自然咧。你說過,得福不也說過不要我的產業嗎!嘿嘿,我過繼兒子,也是讓你們娘倆逼的,這可不是我對不起你們哪!”

“那麼,你把得福往哪兒放呢?”

“我不要啦,幹脆,連你也在內,愛往哪去就往哪去!”

張老財的冷笑和冷語,象冷箭穿透了她的心,她再沒有多說一句,因為她的呼吸瀕於窒息了。

從此,張老太太在這個家庭中更陷入了孤立,得祿完全和張老財站在一條戰線上來冷淡著她、欺壓著她。她也看不慣那盞整天擺在炕上的煙燈。雙方的感情日益惡劣,張老太太在這樣一個環境中還有一點生之樂趣嗎?因此當她接到得福的舅父病重的消息之後,就攜帶著自己的衣物,沒有一點留戀,離開了這個可詛咒的家,離開了敬愛她、懷戀她、替她抱著無限憤慨的鄰舍們。

哥哥的病,已經沒有什麼生望了,雖經張老太太的細心看護,但總不見起色,終於,在親人們的哭聲中,他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我把我的女兒托付給你了,妹妹,我死後,不用我囑咐,我知道你會加意照顧她的。至於我的一點財產,也交給你保管著。我看得福就象我自己的親生一樣,我早就說過:

我要盡可能地負擔得福的教育費,將來,你就把那點財產給兩個孩子多受點教育罷。妹妹,我希望你能照我的話去做……”

這是哥哥臨死前留給妹妹的遺囑。當時的張老太太已經泣不成聲了,她僅能頻頻地點頭,而說不出一句話來。

張老太太離家後的日子是平和而愉快的,她從丈夫的權威裏收回了被封鎖了二十多年的自由。如今,一切都可以隨心所欲,再沒有誰來阻撓她、限製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