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爭吵暫時結束了。然而,此後張老財並沒有想出什麼有效的辦法,任憑他怎樣威迫,得福是決不肯向他屈服的。孩子和媽媽一樣明智,他知道,那是一個消磨意誌的陷井,是一條永遠找不到光明的歧途。爸爸的命令,引起他強烈反感,最後,得福竟憤慨地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要信媽的話,不要你的產業沒關係,抽大煙我可不能!”
張老財意外地又在兒子麵前碰了一鼻子灰,他想不到平常好象非常畏懼他的兒子會向他反抗,而且說出那樣絕決的話來,惹得他更加暴跳起來。張老財沒有打人的習慣,和他的妻雖然感情不和,對他的兒子雖不愛惜,但他從來沒有打過他們。這一次,他忍無可忍了,不打,好象他失去一家之主的尊嚴。他狠狠地跺了一腳,緊接著又把那雙腳飛到了得福的右胯上,狂暴地罵道:
“你這個忤逆!你也來衝撞我?不要我的產業,這話是誰說的?是你說的?是你說的。”他用那張氣得發青的、仿佛變了形的臉,逼近著正在不解的得福。
“是我,也是媽媽說的。”他坦白地回答。
“好嗬,你媽教給你忤逆你的爸爸,你們娘倆要串通一氣活活氣死我這老頭子!不要我的產業?好,好,好!”仿佛他心裏已經有了什麼決定似的,冷冷地連著說了三個好字,而後,就好象被鞭打的、拉磨的驢子,圍若八仙桌子亂轉起來。
得福慢慢地退出了爸爸的房間,一邊走,一邊不服氣地小聲嘟噥著:
“我要念書嗬,為什麼叫我抽大煙呢?”
特別是在盛怒的時候,張老財的耳朵是異常敏銳的,得福的小聲嘟噥,他真真切切地聽到了,他把煙袋鍋狠命地向仙桌子上一敲:“念書?哼,你看我叫你念書……”象對著兒子,也象是自語。
老婆反抗他,兒子反抗他,張老財在這小小家庭中已經無法行使他的職權,這在他覺得是一個莫大的恥辱。這恥辱,他是不能默默忍受的,總要設法報複一下。
年假期滿了。得福拿著兩元修金興高采烈去入學的時候,他意外地遭到老先生的拒絕,老先生望著兩元錢,望著這個勤讀的弟子,有點惋惜地說:
“我不能收你這個弟子了,把你的修金拿回去吧!”
“為什麼呢?老師?”
“你的爸爸早就下了話,要收你,他就要來搗爛我的學房。你就是拿十元修金我也不敢收你嗬!”
得福這才明白,原來是爸爸暗地裏使的陰謀。他央求先生允許他繼續攻讀,他擔保,爸爸絕不會那樣野蠻地來搗爛學房的。
然而,那位老朽的先生無論如何也不肯把他收下。金錢就是勢力,有錢的人總是帶著無限使人懼怕的權威。張老財在小小的石玉村裏要算是首屆一指的富戶了,雖然他常是微笑地對著人,雖然他從不橫行霸道,可是,不知為什麼,人們對著他,總是望之生畏。
這有什麼辦法呢!得福隻好失望地又帶著兩元修金回家向媽媽訴苦了。
母親沒有說什麼,也沒有顯出失望的神色,她隻冷笑了一聲,又把兒子領到另一個私塾裏去報名。但競又同樣地遭了拒絕。再到另一個私塾去,所得的答複也是一樣的。石玉村總共隻有三個私塾,這三個,他們全走到了。結果,得福隻好哭哭啼啼地隨著陷入悲哀與憤怒中的母親回到了家。
這回,張老財勝利了,他得意地笑了,幾乎合不攏嘴巴,仿佛那已失去了的威嚴,一下子又都收回來了。
青春象黃河的水,是一去不複返的。比張老財年長四歲的得福的媽媽,已經由少婦而變成五十幾的老太婆了。現在,人們都把“張老太太,這蘊含著衰老與敬愛的名詞來稱呼她了。光陰,過的是多麼快嗬,張老太太已在丈夫的恨怨中消磨了她的青春。在她多半生的歲月裏,雖也和丈夫一樣沒有遭遇過任何劫難,可是她感到在自己的靈魂中總是蕩漾著不愉快的波紋。她沒有嚐到過和樂家庭的幸福,她的生活是枯燥、寂寞、煩悶和無聊的,不和諧的空氣使她苦悶,孤獨使她感到生活沒有光輝,那刻板的日子,她早已厭倦了。
她愛熱鬧,但,那自私、吝嗇、愛財如命的丈夫,壓製了她愛熱鬧的脾氣,他們的家,就連賓客也不常接待。丈夫象防賊似的防備著她和鄰舍們接近,因為他們窮。他認為,和窮人一接近,隻要三言兩語,他的財產就會有所損失。
張老太太出生於窮苦的家庭,她體驗過貧困的苦痛,也正因為如此,她也最見不得別人的貧困。她付出最大的同情與真誠對待一切窮苦的人,不管相識與不相識,她都盡可能地幫助他們,救濟他們,使他們溫,使他們飽,更使他們健康。她寧肯自身受苦,絕不忍坐視別人的饑寒。譬如她隻有一件棉衣和一碗飯,倘若這時有一個饑寒交迫的人來向她求助的話,她會毫不猶豫地脫下那僅有的一件棉衣和把那碗飯施與向她求助的人,而自己卻穿起單衣,忍著轆轆的饑腸。
然而,她的精神是多麼愉快嗬,救濟貧困,要算她不愉快的生活中唯一的慰藉了。
張老太太從父親那裏學得了醫術,村中人一有疾病,就來請她診治,她不但分文不取,更替他們去山上采集藥草。
這樣,她不知救活了多少貧病無力醫藥的人。她生成的一副慈熱的心腸,二十多年來,她沒有被丈夫的自私與吝嗇變冷,她的個性已經在她生命中紮下了根,是任何力量也不會使它改變的。
她總是這樣地感到:在她和丈夫之間,很顯然有著一道不可填平的鴻溝,這道溝,隻有一天天地加深,一天天地擴展。倘不是舊禮教的限製,他們這小家庭早已破碎了。
起初,張老財非常迫切地要求她生一個兒子——一個繼承財產的後代,這要求,隨著年齡的增長,一天天地更加迫切。
“你為什麼不會給我養個兒子嗬?難道你生來隻是一個敗家星嗎?”張老財常常這樣向她埋怨著。
而她呢?自己也在怨恨著自己:為什麼不生個一兒半女的,有一個孩子,丈夫對她也許不再那樣冷酷無情,她的生活也許會光輝起來。沒有孩子的家庭,確是枯燥無味的呀!但,整整十年,她沒有生育過。
“這一輩子,不會有一個孩子了!”她感到自己命運的悲涼時,常常如此絕望地給自己下判語。
“他娘的,將來我的房子,我的地,留給誰呢?”於是,冷酷、無情、咒罵和怨恨,都在張老財的絕望中助長了威勢,“不會養兒子,我要你這麼個老婆可是當擺設?”
象這樣難堪的咒罵,張老太太得經常地忍受著,她不去和張老財爭吵,因為她也常常想:不生兒子,就是沒有盡到為人婦的責任,這是自己理屈的地方,也正是她為人婦的一個大大的缺陷。然而,有時,在她不能忍受的時候,也就反抗兩句:
“養兒子可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嗬!”
“你母雞不下蛋,難道叫我公雞去抱窩?”
這幽默的對話,有時會使張老太太忍不住發笑;張老財呢?他不笑,他是從不願把笑臉擺在妻的麵前的。
然而,當他發現妻意外地懷了孕的時候,他卻笑了,而且笑得象一尊彌勒佛。他常常體貼地問:
“你不害口嗎?”
丈夫的體貼反使她異常不安,於是她試探著問:
“你是要一個兒子呢?還是要一個女兒?”
“那還用問嗎?我要能承繼我的產業的……”
“要是生一個女兒呢?“
“那呀,那我不等她睜開眼睛,就叫她去見閻王!”
這一句未必能實行的話,使張老太太的心,象由暖房投入冰窖一樣的森涼。
在她的生活上新添一種不可思議的重壓:在感到失望的時候,她越感到壓力大,越怕從重壓下解放出來;當希望閃耀些微光明,她立刻就想從重壓下爬出來,然而,那未出生的胎兒,絕不允許她,因為她非爭取十個月的時間不可。
她幾乎每天、每時、每刻都猜著一個不可解的謎,她的精神逐漸地疲倦了、恍惚了了,這時,她神經質地了解一切。
譬如:左鄰右舍的女人們,若用微笑的眼睛看她肚皮一眼,她就認為那是說:“你肚子裏的是個兒子”;若對她肚皮沉默無所表示,她的眼前立刻掠過一道陰影,在她不安的靈魂中更蒙了一層幽暗的雲翳。要是生了女兒,丈夫雖不一定忍心把她活活地弄死,但命運的不幸是已注定了,那麼,這孩子不但不會給她帶來一點歡心,反而會使她更陷入煩憂之中。
度過了一個冬天酌尾巴,春天繼續來了。那綠的,富於希望的顏色占據了人間。當張老財院心那柿子樹上的果實熟透了的時候,一個小生命在母親的痛苦掙紮中出世了,那就是現在的得福,那個一切都酷似母親的孩子。
“是大喜呢!”收生婆把孩子接下來之後,這樣向產婦報告著,她咧著嘴,好象自己得了兒子一樣地高興。
經過了死的掙紮,剛剛鬆過一口氣的母親,竟忘卻了適才掙紮的痛苦,也不顧那還留在肚裏的胎衣,她支起了半個身子,用驚異而疲倦的眼睛,探望那還未完全脫離母體的赤子。於是,她被無比的歡樂所擁抱。
丈夫的希望實現了。壓在她心頭的沉重的鉛塊融解了。
還有比生兒子更值得驕傲的事嗎?還有比丈夫的溫情更值得珍貴的嗎?
從此,張老財流露出不可製止的歡笑。付給她比新婚時更多的溫情,這一個垂死的小家庭,頓時閃爍著無限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