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火,火嗬!”
“救火,救火!”
“我的倉房我的米,快嗬……”
他瘋狂地吼叫著,他已經不知怎樣是好了。他跑到大門口,魯莽地拉開了門扇,向著曠野,向著遠山,拚命地喊叫,他的聲音已經嘶啞了!“救火,救火……”
沒有人影,也沒有人聲,除了遠遠的模糊的山頂上有個哨兵在活動,一切都是寂靜無聲的。
“救火,救火……”張老財好象聽見了這樣的反響,然而,仔細傾聽了一下之後,才知道那原來是自己的回音。在急難的時候,張老財仍然是孤獨的。
在慌亂中他來不及關好大門,就掉頭向火場飛奔,他拿了倉門的鑰匙,預備打開倉門跳進火坑去搶救他的糧食,但他已經找不到倉門的所在,整個倉房陷入火的包圍中了。火光照紅了半個天,還發出了爆竹般的脆響。
整整跌了三個跟頭,他才跑到灶房,他滿滿地舀起一大瓢冷水,再跑回去潑向烈火中。那正如苦旱中的一滴露珠,是完全無濟於事的。這時,他的周身早被汗水沐浴了,象跌入火坑,那焦熱使他的神誌迷茫,他已精疲力竭了。當第二次把水舀來時,一跨出門坎,他便昏倒了,水潑到自己的身上,水瓢甩出三丈多遠。
夕陽從山頂上隱沒了,天邊彌漫著五彩的雲霞。迫近的炮聲把張老財驚醒過來,他好象做了一個惡夢。天邊的五彩雲霞,他還疑是火光,“救火,救火!”他喊著,但,他的倉房,早已在烈焰中化為灰燼了。
周身的筋骨仿佛在支解。腦袋裏象注入了水銀。汗和水弄濕的衣服緊貼在他的皮膚上。他勉強地掙紮起來。
火場上還在冒著餘煙。那茅草的倉房不見了,靠近倉房的兩株結了實的柿子樹完全焦枯了。張老財傴僂著酸軟的腰,踏進未熄的灰燼中,那帶著濃重香味的煙,嗆得他不住地咳嗽。點點的淚流下來了。
“一滴血,一滴汗……”
他細心地拾著那一顆顆滾熱的米粒,一麵在悲哀地自語著。他的心從來沒有這樣疼痛過,他也從來沒有這樣哭過。
半熊的、未焦的,凡是沒有化成灰的,他全把它一顆顆地拾起。當他的米袋塞滿了的時候,月亮已經掛上中天,炮聲更近了,而密集的槍聲,也可以清晰地聽到了。
張老財仿佛什麼沒有聽見似的,趁著清明的月色,他又尋來了一條米袋,在繼續地努力搜尋,終於,極度的疲倦和煙熱的烘烤,使他軟倒下去。他的神誌還很清楚。但他怎麼也猜想不出這起火的原因。
“難道這是天意嗎?”
他仰視著天,象詢問著月亮。
敵軍密集的炮火,徹夜不停地轟鳴著。黎明時,石玉村已經發現了敵人,而那所並不寬大的院落也被敵人侵入了。
那時,做為房主人的張老財還酣睡在灰燼旁邊說著譫語。
人在叫,馬在嘶鳴,牛在痛苦地哀嚎。張老財被這些震耳的騷音驚醒,他的身子仍然是癱軟無力。當他的沉澀的眼皮剛剛張開一條縫時,一個東西向他飛來,沉重地落在他的麵前,他驚異地張大了眼睛夢寐般地端詳好久,才看出那是一隻鮮血淋淋的牛蹄。
牛的哀嚎提醒了他,他翻身爬起來,向著牛棚奔去。牛棚外,他發現了六七個武裝不整的兵,在那裏亂笑亂叫著。
張老財憤怒了,他不顧一切地衝了過去,他看見他的兩隻耕牛正臥倒在地上嚎叫,八隻蹄完全不見了,鮮紅的血正從它們那血肉模糊的蹄脛上向外涔流。於是,他跳著腳痛罵起來:“你們這群土毛寇,燒完了我的糧,又來殺我的牛!”
他的餘音還不曾散盡,一隻穿皮靴的大腳,踢到他的胯骨上了。
張老財聽不懂對方的話。他象他的耕牛一樣滾倒在地上。然而他並不嚎叫,立刻又倔強地爬起來,再衝了過去。
第二次,他又被踢倒了,他的手觸到了一隻微溫的血淋淋的牛蹄,這回,他痛苦得幾乎哭了。
不等他自己爬起,就被一個兵拖了起來。是那樣的魯莽,那樣的橫暴,張老財的骨節幾乎被拉斷。從那莫名其妙地話語裏,張老財才開始驚覺,這黃色的凶殘的一群,原來就是人們整天在傳說著的敵人——殺人不眨眼的鬼子兵嗬!張老財是第一次看見殘暴的敵人,也是第一次遭到敵人的殘暴。然而,僅是這第一次,已足使他漠視一切的頑固的頭腦開始活動了。
如今想起來,那些殺人、放火……等等的傳說是多麼駭人哪。張老財再也不敢倔強了,他順從地爬起來,過度的顫抖使他的兩腿失去了支持力。這時,他又看見從他的房子裏走出來七八個同樣的人,他們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象在搜索著什麼。
“這個的,有?”拖著張老財的敵兵,用手指做著字,把那猙獰的麵孔伏向他的臉問。
“小腳婆嗎?唔……沒有……”張老財連連地搖著腦袋。
“說謊的。沒有?”敵兵的手勢沒有改變,突出的牙齒,象要咬張老財的鼻子。
張老財機警地向後一閃,又把腦袋連連地搖了搖。
“那麼,這個的,,敵兵指著自己張開的嘴,“這個的,有?”
張老財狠狠地抓搔著耳朵,他恨它太不中用了。
他在痛恨的東西,竟成為對方發泄的目標,那個敵兵用硬梆梆的手扯住他的耳朵。
他的怪樣子觸怒了對方:
“八嘎牙魯,這個的沒有?”他的嘴動作起來,做著咀嚼的樣子。
張老財恍然了,他一邊撫摸著又燒又痛的耳朵,一邊連連點頭,隨後,他把他們引到灶房裏。
灶房已經被搜翻過了,淩亂不堪,盆碗狼藉在鍋台上,柴草拖了滿地。他打開了櫃櫥,端出了昨天早晨剩下來的半瓦盆小米稀飯,戰戰兢兢地遞過去。然而,對方眼睛一翻,手一揮,那隻油光光的瓦盆從張老財的手上落在油光光的水缸裏,瓦盆碎了,水缸也發出了破裂的響聲,缸裏的水湧流出來,浸濕了滿地的幹柴草。
他痛惜著那父親留下來的水缸和瓦盆,更痛惜那半盆黃澄澄的稀飯,從昨天,已經滴水沒有入口,他早已感到有點餓了。“不吃,為什麼還要把它打翻呢?要不然,自己不是可以飽餐一頓嗎?”他不滿地想。
“好吃的,拿!”對方又提出新的要求。
張老財不再搖頭,也不再點頭,他對於這種莫名其妙的語言,實在感到惶然不知所措,他的耳朵和胯骨還在熱辣辣地作痛。他用畏懼的眼神斜視著對方凶狠的臉,他在提防那隻沉重的大皮靴……
三個敵兵笑著跳著衝進了灶房,一個提著兩隻雞,一個捧了一簍雞蛋,另一個牽了一隻咩咩直叫的小羊。那小羊張老財認識,那是東鄰錢四嫂的,它出生還不到一個月,如今竟做了敵兵的俘獲物了!前兩天,不是還看見它在門前草地上隨著那隻母羊吃草嗎?張老財又想起被割去了蹄子的兩隻耕牛和那刺心的嚎叫。
嚎叫聲突然大了,張老財在不安地蹉腳。灶房已經被敵兵塞滿,他被擠到角落裏,他想跑出去看看那兩隻可憐的老牛,然而,他不敢,那些隻可怕的眼睛尖狠地盯住了他。
一隻水桶擲在他的腳邊,一個敵兵指指外邊,又指指水缸,他馬上會意了,他提起水桶,又在壁角下找出了另一隻水桶,當他在灶前把扁擔找著的時候,那隻扁擔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分做兩段了。
他隻好忍著心痛提了一隻水桶走出灶房。一個敵兵迎麵走來,手裏捧著一塊鮮紅的牛肉,另一隻手裏拿著一把沾著血跡的刺刀,那閃著光的凶器,使張老財的每一根毫毛都豎了起來。他立刻感到他的老牛的不幸,他決心要跑去看個究竟。但他剛把腳向著牛棚的方向移動了兩步,又趕快轉回來,他發覺那個凶殘的敵兵正跟在他的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