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唉唉,讓我安靜一會兒不行嗎?命,是我自己的……
我老頭子不怕死,幹嗎一定要逼我走呢?就是空室清野唄,我一個老頭子也占不了多大地方,何苦總來找我蹩扭……”張老財不等門外的人回話,就斷定了又是什麼村中的自衛隊來勸他撤退了。羅嗦什麼呢?老子偏不走,難道你們敢拖著我走不成?他心裏打定了主意。
站在門外的張老太太靜靜地聽著。遠處逐漸加緊約炮聲,時而把張老財的語聲埋沒。她一直沒有答言,直到聽著那疲倦的腳步聲向後轉的時候,她才喊道:
“喂,把門開開吧,是我,是我……”
在萬分孤寂的當兒,張老太太的歸來,使張老財感到意外的驚喜。
黑色的門輕輕地開了,門裏邊露出了一張憔悴而蒼老的臉。這一次,張老太太沒有遭到那冷漠的接待,她在那張憔悴蒼老的臉上,仿佛看到了一絲微溫的感情。
當她經過倉門時,她特別注意了一下那掛在倉門上的鐵鎖,鎖,還是原來的那隻,她的心稍微感到一點兒輕鬆。
“你沒有聽見炮聲嗎?”張老太太淡淡地問。
“聽見……”
“好象很近的樣子,這回,石玉村怕要遭劫啦!”
“沒有的事,石玉村是塊福地,看風水的吳半仙早就相過……”
“你覺得吳半仙的話靠得住?剛才我走過他家門口的時候,裏麵鴉雀無聲,他早走啦。他自己都信不著自己,你倒要信他的鬼話!叫我看,你還是躲一躲吧……”
張老財用力搖著他的頭,又現出了不屑的神氣:
“石玉村是福地也好,不是福地也好,不管怎的,我總信得著我自己的命運……算命的,批八字的,哪個不說我張老財準享一輩子清福?唔,不錯呀,我張老財活了五十歲,遭到什麼劫?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就憑我這壽眉吧,頂少還不活他七八十?……”
提到他的壽眉,張老財的臉,立刻浮出一種朝氣,他用手指輕輕地順了順那生在眉間的幾根寸多長的毫毛,又沾沾自喜起來。
張老財愛惜他的壽眉,正如愛惜他的財產一樣。“千萬不要把它弄斷嗬,它一斷你的壽命也就完了!”)他深深地迷信著相麵先生的話,從生了這幾根壽眉起,十年來,他總是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它,甚至當洗臉的時候,他的手都要繞過他的眉毛,不使它遭到一點摧折,因此,在他眉毛的周圍,留著一圈晦暗的汙跡,使得整個眉毛失去了光澤。有時,張老太太說他的眉毛太髒了,他會鄭重地回答:
“這樣才能保它不掉嗬,我不洗眉毛象不刷牙一樣,牙鏽越多,牙也就越結實。”
壽眉,是張老財生命的鐵的保障,隻要壽眉不斷,他確信:一切災難,都不足致他死命的。
用什麼方法才能說服這個頑固的老人呢?對於他,張老太太已用盡了腦汁,用盡了語言,最後,感到束手無策了。
好在,象這樣一個老頭子的生與死,對於人類都是無足輕重的。不走,就任他留下吧。然而,他那滿倉的食糧,卻是一個極大的禍苗。現在,張老太太是在計劃著怎樣來消滅他的食糧,而不讓敵人受用,她之來,也就是負了這樣的使命。
“媽媽,隻有你,才能擔負起這樣工作。”由軍隊轉到石玉村的自衛隊的兒子得福,把這使命托付給年老的媽媽,並且交給了她一個精致的小瓶:"這是件寶貴的戰利品,必要時,你把它灑在糧食上……”
這一個必須完成的使命使她作難了。她一麵和張老財搭訕地談著閑話,一麵把手伸到衣袋裏摸弄著那個精致的小瓶和那把在家時曾經用以偷竊張老財的糧食去濟貧的倉門的鑰匙——和張老財永遠深藏在貼身襯衣袋裏一模一樣的鑰匙——她躊躇著:萬一敵人不來,這樣做,不是太可惜了嗎?
她的心開始在狂跳,她感覺臉上也有點兒灼熱起來,那個深藏在內心裏的秘密,已經開始向外宣布了。
斷續的炮聲越來越近了,窗紙象震駭的心,不規則地跳動著,同時,發出一種不安的喘息聲。張老財並沒有一點驚駭,他依然斜依在炕上悠閑地吸著旱煙,縷縷的青煙飄繞在房裏,它象張老財一樣地悠閑。
張老太太卻是再也不能鎮靜下去了,不是為了那炮聲,也不是為了那行將到來的敵人,而是那個最後的決心使她壓製不住內心的衝動,使她的臉色由紅變青。
她兩隻手揉摸著肚子,做出極端痛苦的樣子。
張老財問:
“怎麼肚子疼?”
“是嗬,”張老太太皺著眉頭說,“已經……瀉肚三天啦!”
說著,她就站了起來。當她走到房門口的時候,故意回過頭來問張老財:
“毛房還是在倉房後邊嗎?”
張老財點了點頭,笑著說一句俏皮話:
“糞能挪坑,我的毛房可不會搬家……”
她沒有聽見他的諷刺,她一直按著肚子跑向倉房。
倉房的屋蓋上剛剛鋪過一層新草,它以嶄新的姿態在和主人的住宅遙遙相對著,在它們兩者中間,有不少柿子樹,那繁密的枝葉,仿佛築了一道厚厚的牆,它遮蔽了張老財的視線。張老太太很有把握地想:就是那老頭子出來,也看不見我的……
走到倉門,她停下了,用顫抖的右手拿出那把久已不用的、生了薄薄一層鏽的鑰匙,因為手抖得太厲害,半天才找到鎖孔,倉門終於悄悄地開了,她敏捷地鑽了進去,又輕輕地把門掩好。
這時,她的眼睛已經冒出了點點的金花。她拿出那個精致的小瓶,去了塞子,急急忙忙把瓶裏的液體,一滴一滴地灑遍糧食上。然後打開門,丟下一枝燃著了的火柴,看都沒看一眼,回頭就跑了出去,照樣又把倉門鎖起來。
她腳步癱軟地回到房裏,立刻就和張老財告辭。
“你不能多待一會兒嗎?”張老財說,這老人,猶在夢裏。
“不能,我有病,我也有事啊!”一邊走著一邊說,聲音是很不自然的。
“哦,你惦記你的幹兒子——聽說,你的幹兒子可真不少,你變成大兵的娘啦!”
張老財的話語裏含著譏諷與忌妒。但,張老太太沒有聽到,仿佛什麼東西塞住了她的耳朵。
她慌亂地走出了那黑色的院門,她的心才仿佛著到點兒邊際。
太陽在西邊的山頂上閃著殘餘的光。時候已經接近黃昏。張老太太匆忙地循著原路歸去,她沒有來時那樣安靜了,她是興奮中夾雜著一點兒慌恐。一直走出了四五百步,爬上一個高崗,她才有回頭望一望的勇氣。
在她所注視的地方,濃煙象暴風雨前的黑雲似地卷騰起來……
張老太太越走越遠了。在那所死寂的房院裏,拋下了那個孤獨的老人。
於是,疲倦、煩悶、孤寂……又一齊席卷而來了。
於是,會玩會笑的孫子,隻顧老婆孩的得祿,大兵的娘;被逐出家門的兒子;孫老二的辱罵;自衛隊的勸告;房院、田莊、裝滿的糧倉,壽眉、鈔票、得祿牽走的兩匹小毛驢;慌亂的逃難之群……數不盡的人和物,數不盡的影子,象海裏各式各樣的魚類,在張老財的腦子裏盲目地遊泳著……
“不管怎樣,我老頭子總是孤獨的嗬!”
張老財坐在門坎上悲涼地自言自語著。同時,一口接一口地吐著寂寞的煙圈。他一生,隻是抽煙這麼一種嗜好,想不到,這煙袋,如今競變成他孤獨中唯一的伴侶了。
煙圈在他的眼前逐漸擴展開去,漸漸地消散了,不,是讓更濃厚的煙吞噬了,這煙不單刺激著他的眼睛,而且,他的鼻子嗅到了炒胡米似的香氣。“是誰家把飯燒串煙了呢?”張老財想,“不,都跑了嗬!真是見鬼……”
對麵,在柿子樹的那一邊,已經有火光在閃了,那既不是炮火,也不是暴風雨中的閃電,因為天是睛的,炮聲還在遠處震響。是什麼呢?張老財用力揉了揉困倦的眼睛。火光更大了,濃煙已彌漫了黃昏的天幕。他驚愕地站了起來,連忙穿過樹叢,樹枝劃破了他的臉,他沒有覺得疼痛,一直奔向起火的倉房。在煙與火的交織中,張老財象一個撲燈蛾,東一頭、西一頭地亂竄亂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