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不好,你看那麵有人來了!”
孫老二嚇得停下了腳,然而,當他看清了之後,笑著說:
“那是一棵小樹嗬……”
“不,那一定是個鬼子兵,你看他不是追我來了嗎?”張老財做出要向回跑的姿勢。
“你大驚小怪什麼呢!”孫老二拉住張老財的胳膊說,“風一吹,樹還能不擺動?快走吧,別誤了正事。”
夜風有點兒森冷。張老財懷著一顆冷顫的心,象一個影子似地緊跟在孫老二的身後,孫老二那魁偉的身軀遮掩住他矮小的身體。張老財想:逃出鬼的圈子,又落在惡魔的手裏,真是劫數到了……
“孫老二,我看咱們還是別回去送死吧,隻要遇見一條狗,鬼子就會發覺的……”
“狗嗎?”孫老二笑了笑,“放心吧,三裏以內不會有狗的,它們全給我藥死嘍!你出來的時候,聽見過狗咬?”
“沒有,”張老財開始責備自己的魯莽了,要是逃出大門之後,狗一咬,不是早就完結了嗎?在逃跑之前,竟沒有想到這一點。如今想起來,真是又慶幸又害怕。可是,這情緒連一分鍾都沒有維持,一想到自己的腳步又踏上了歸路,死的恐怖又包圍了他。
兩個人靜悄悄地踏著月色前進,沒有碰到一個人,也沒有遇見一條狗,看見他們的隻有那居高臨下的月亮。但怎麼也緩和不了張老財的情緒。他生怕發出一點聲音來,而那過分的沉寂又使他恐怖。幾次他想乘著孫老二不提防的時候偷偷逃走,可是那個魁偉的漢子,那枝手槍,撲滅了他的勇氣。
“呶,一條狗!”孫老二小聲地說。
“在哪?”張老財的眼珠子都要突出來了,“這可怎麼好嗬!“
“死的噘,這就是我幹的……它們吃了紅礬。”他踢了踢地上一條花狗的屍體。
半天,張老財才平下了心。他還是狐疑地繞過那狗屍,他問孫老二:
“你為什麼要把狗藥死呢?你要剝皮賣錢?”
“笑話,一會兒你就明白啦。現在,悄悄地吧,別再說話了。”
黑色大門已經可以望得見了,孫老二機警地把張老財拉向牆邊,沿著牆邊,他們匍匐著向前爬行。當挨進大門的時候,孫老二發現張老財臥在地上,動也不動,便俯在他的耳朵上問。
“你覺得怎樣?腦袋昏嗎?”
“不,我的腿軟得很,爬不動啦!”
“讓我攙你起來,你先進去看看動靜。你看,大門還欠著那麼大的縫,那個鬼子哨兵大概還沒有醒哩!”
“唔,我不,你讓我歇一會兒,還是你去吧!”說著,張老財象怕羞似的連臉也俯下去了。
為了節省一點時間,孫老二不再和他羅嗦了,他輕敏如貓地走近大門,在門邊靜聽了一下,就側身擠了進去。那個哨兵果然還在那兒沉沉地睡著。
張老財側著耳朵傾聽著,他卻聽不到一點動靜。
他詛咒著和他為難的孫老二。他想:要是鬼子把他殺了也好,他死了,自己也許可以乘這個機會逃了命。
然而,孫老二卻大搖大擺地走出來了,他左手提著一枝步槍,右手拿著一把刺刀,刺刀上染滿殷殷的血跡,那血跡在月光映照下,是黑色的,他把刺刀伸向張老財,小聲地笑著說:
“怎樣,你還怕嗎?這回你可以進去啦!”聽得出來,那帶著喘息的顫聲,孫老二的心髒是激烈跳動著的,那多半則是由於興奮。
張老財疑懼地注視著孫老二,一聲不響。
“我是說,這回你可以進去啦,那個鬼子讓我幹掉啦!”孫老二解釋說。
“怎麼?”張老財一下子就坐了起來,“你敢殺人?”
“來,也就是為了殺人才來的呀,殺死一個敵人難道你還不高興?敵人把你糟蹋到這步田地,你不想報仇嗎?”
“怎麼不呢!”
“那麼,廢話少說,跟我來好啦!”沒等取得對方的同意,孫老二就強製地把他拉了起來,一直把他拖到門邊。
“你就蹲在這,守著,你聽裏麵要是有了動靜,你才可以跑開,一直向東……聽著了嗎?守著,不準動,我一袋煙的功夫就回來……”說著,孫老二掉頭去了,可是,走出了兩步,他又回轉來,把手裏的刺刀交給張老財,關切地說:
“你要是害怕,把這東西留給你,萬一怎樣,也可以壯壯膽子的,不是嗎?”
張老財神魂顛倒地接過那把刺刀來。他看著那個飛奔而去的高大的背影,完全陷入狐疑中,他咬著下嘴唇暗暗地咒罵:
“這小子,簡直是誠心害人,他殺完了人跑啦,倒要把凶器交給我,還硬逼著我在這等死!他媽的,這不是誠心拿我上供嗎?……”
他那握著刺刀的手,劇烈地顫動起來,他覺得那凶器,更使他接近死亡。他又照樣匍匐下去,沿著牆根,繞了半個圈子,一直爬到門前不遠的溪邊,把刺刀放進溪裏,水麵上激起了一個寂寞的漩渦。
十分鍾後,孫老二又在石玉村出現了,他是同著張得福,那個勇敢而沉默的青年。
兩個人並著肩踏著銀色的月光急行著,在他們一箭之隔的後邊,蛇似地拖著一個雜色的行列,那行列以敏捷的躍進的姿勢,保持著絕對的沉默,準備去迎接一場快心的惡鬥。
在月光下,得福看到了別離不久的石玉村的輪廓。山是照舊地立著,水是照舊地流著,惟有莊田變成了不可想象的紊亂,麥田變為火荒場,穀子和玉蜀黍都是斷頭折肢仿佛遭了一場大風災。他看到這從出生以來未曾看見過的破敗與荒涼,恨不得立刻撲到敵人的麵前,不管敵人是怎樣凶惡,也要決戰一場。
得福的腳步突然加快起來。他那雙沉默的眼睛,在今晚,躍動著憤怒的火花,但,眼前卻是模糊一片,好象生了一層薄翳似的。
突然,孫老二追上得福,用胳膊肘撞著得福,悄悄地說:
“看,那裏象是一個人!”
得福鎮定一下,不動聲色地向那個晃動的黑影跑了過去,還沒走到切近,他便看到了留在蔓草外邊的一雙沾滿泥垢的光腳板,他一俯身便把那人拉了出來,象提拎一隻雞雛似的不費一點兒力氣。
“快來,”得福把聲音悶在嗓子裏,“抓住一個奸細!”
“我,我不是-,,那人一邊準備爬起來,一邊顫聲顫氣地說。
“你嚷,我殺死你!”
孫老二已經跑到了,他認識那個人,那個人也認識孫老“嗬,孫老二,你給我做個證吧,我不是……”
當那人站起來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得福完全明白了。這真使他哭笑不得,一股酸淚擠滿了眼窩。他長籲了一口氣,把自己站的位置讓給孫老二,孫老二厲聲厲色地遏問:
“我不是讓你守在那裏嗎?你不知道你一個人亂跑是多麼危險……你可聽見了鬼子的動靜。”
第二次企圖逃亡的張老財,第二次又被捉住了。如今,他已經感到無法答對,他撫摸著被山棗樹刺刺痛的臉,沉思了半天,才囁嚅著說:
“不是,我,我沒有聽見什麼動靜……”
“那麼,你為什麼要跑開呢?”孫老二的腳步在向前移動著,他的手掣住張老財的袖子,他的眼睛毫不放鬆地盯著那兩片顫動的嘴唇。
“唉唉……我等你等急啦,我是跑來看看……"孫老二不再追究那個窘態畢露的老人,他笑了笑,指著後邊的行列說:
“現在,這許多弟兄都是來替你報仇的,你願不願意跟著回去?”
他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這個被恐怖震斷了心弦的張老財,雖然仇恨已在他的內心裏滋長,但,那仇恨在他覺得不過是一個永遠不可救治的創傷。報仇,他可沒有那樣的勇氣,他寧願屈辱地一逃了事,也不肯為報仇而喪失了生命。如今,他迫切追求的隻是一個劫後的生。可是,他已經逃了兩次,想不到能夠安然地逃出了敵兵的嚴密監視,而竟沒能逃出孫老二的掌握。他深深地感到:他當前的仇敵,不單是敵人,而和他生命作對的孫老二更應該占著較重的地位。
得福為了避免心情上的不快,走到孫老二的前麵。張老財在後邊,象個學步的小孩子,踉蹌地走著,他不時地回過頭去,望望那個並不龐大的雜色的行列,他完全失望了,他們既沒有整齊的服裝,更沒有頂事的武器,象這樣烏合的一群,如何能戰勝那橫暴的敵人呢?雖然他們是一群粗壯的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