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想到這,張老財覺得那寡婦未免有點愚蠢,叫罵了一陣,終究還是死,而死後又沒能落得個清白之身……

空酒罐子從窗口飛了出來,在張老財的麵前砰然一聲粉碎了,蹲著苦想的張老財被嚇得跳了起來,他順勢靠著牆站住,想繼續想下去,可是他再也找不到頭緒。

房子裏好象受驚的鳥巢似的,掀起了瘋狂的鼓噪;哭聲攪合著無節製的嘩笑,是唱、是嚎也分不清,地在震撼著,仿佛世界末日即將來臨!張老財已經是頭昏腦脹。他想,他們為什麼也哭了呢?

是為了那個不幸的寡婦嗎?……

夜空掛出了無數盞小巧的燈籠。瘋狂的鼓噪被掩蓋在夜的羽翼下鴉雀無聲了。敵兵有的又開始了嚴密的戒備,有的象死屍似的橫躺豎臥地睡著了。

張老財遊魂般地走進了牛棚,兩條牛全死了,如今,這空的牛棚,已經做了他的臥室。

今天,那經他一粒一粒從灰燼中撿拾起來的,經過了火的洗禮的一米袋糧食也快讓敵兵吃完了。現在,除了那一片焦黑的荒田和一所破碎不堪的房院而外,還剩一條不能自主的老命。

“鉤魂牌觸著鼻頭,死是死定了!天保佑。隻要不象小寡婦那樣慘,就算是造化……”

他側臥在牛棚裏,疲困讓他睡眠,死的恐怖偏讓他清醒。他想抽袋煙,解一解這難解的圍,但是,煙袋不知丟在哪裏了。後來他的手下意識地摸到那幾根壽眉上。

“隻要壽眉還在,閻王也沒辦法!“

可是,一翻身,他的自信就被死給摔倒了!死,總象張老財自己的影子似地跟定了他,他感到再也不能忍受下去,要是再呆兩天,不死也會發瘋了!死的威脅引起他逃生的欲望,可是敢兵戒備得那麼森嚴,怎樣才能逃得脫呢?

一有了這個意念,他就怎麼也擺脫不開了,這反而又增加一層煩惱。水銀般的月光注入了牛棚。她似乎給予張老財一點兒不死的希望。他爬起來,他聽到一片粗重的鼾聲,那鼾聲越來越響了。他赤著腳,悄然地走出牛棚,在月光下,他看見那個鬼子哨兵抱著槍直挺挺地倒臥在地上,他睡得象死狗一樣,他的鼾聲和房裏的鼾聲唱合著,仿佛霹靂都不會把他震醒。

他鼓起生平沒有過的勇氣,走近那沉睡的哨兵,一股刺鼻的酒氣向他撲來,他這才明白:他那不是正常的睡,而是醉了。醉了是不容易一下子醒轉的,這就更堅定了他逃走的決心——這個寶貴的時機是不能輕易放過的。

他躡手躡腳地走到大門口,輕輕地拉掉了門閂,當那門扇剛剛欠開半尺多寬的縫隙時,門樞象故意跟張老財為難似的,竟吱地一聲響了,他的心一直跳到喉嚨,混身都被寒流通過了。他立刻停止了動作。然而,這是一個不必要的虛驚,那個鬼子哨兵依然象死狗一樣地睡著。

他壓住了狂跳的心,緊按著門扇,側著身吃力地擠了出去。他沒敢把門扇合攏。倘如再發出第二次聲響,也許已經逃出了一半的生命,會馬上完結的。

在門外的牆角邊稍微聽了一下門內的動靜,當他證實了鼾聲還在繼續之後,他便拚命地向著曠野飛奔起來。他顧不得衰老,也顧不得腳心的刺痛,至於那些產業,他更顧不得了。不幸得很,他還沒跑出一裏路,迎麵便有人來了。那個魁偉的影子,使他陷於慌亂。他不知怎樣才能逃過這個人的視線,他認定,那一定是一個鬼子哨兵。他匆忙地伏臥下去,不顧一切地爬到附近的草叢裏,用手堵住嘴,眼睛盯住那個越來越近的高大的人影。

他有點後悔了……

黑色的巨影向前移動著,好象一個幽靈似的,沒有一點聲息,然而,他分明是向著草叢走來了,隨著人影的逼近,張老財的心跳更加緊了,他抖作了一團,死的恐怖又把他緊緊地、緊緊地罩住。

那個人越來越近了。張老財俯臥著一動不動,他索性閉起眼睛靜待那迫在眉睫的災難。

他咒詛著月亮,為什麼要這樣亮呢?要不,一定可以逃避那個鬼子的視線的。

“不許動!”

月亮是可以發掘秘密的,張老財變成了土色的白布褲褂,也竟被那個人搜尋到了。那人聲音不大但是嚴厲的命令,使屏息著的張老財禁不住地叫了出來:

“完了!”

那個人緊握手槍,把槍口對準張老財的頭“不許叫!”

抓住領口,一下子就把象一灘泥的張老財提拎起來。那個人用灼灼發光的眼睛盯了一會兒,接著冷笑一聲,立刻從衣袋裏掏出一根麻繩,把他的兩手背在身後綁了起來。

“哦,原來是你,老東西!你起誓發願不做漢奸,現在,你玩的是什麼鬼把戲?“

那聲音是那麼熟悉,當他辨識出那個熟悉的麵孔時,他冷僵的心已恢複了一半的溫度。對方的話,他還沒來得及在意。

“哎呀呀,孫老二,你簡直……把我嚇死啦……你……”

“你說,”孫老二搖著張老財的肩頭逼問,“你這是玩的什麼鬼把戲?快說……”

“唉,唉,孫老二,你的話我簡直不懂……為什麼要把我綁起來呢?放了我,叫我逃生去吧!”張老財乞求著,他的眼淚都快流下來了。

“放你?可沒那麼容易。你說實話吧,你現在是不是給鬼子做奸細?聽說,你那裏住著不少鬼子兵,不是嗎?”

“要不,我為什麼要跑呢?唉,唉,孫老二,別開玩笑啦……我是中國人,我死也不能給鬼子做奸細嗬,你,你放了我吧……”

“先別忙,讓我來翻翻再說。”孫老二把手槍別在腰帶上,開始在張老財身上搜索,當他摸到張老財的褲帶上的袋子時,他發現了一疊很硬的東西。

“這是什麼?”

“唔唔,那是,那是……”

“那是什麼呀?”孫老二生氣了,他動手去解那袋子。

“唉唉,孫老二,’你不能把它拿去,我什麼全完了!就隻有這一點兒了……孫老二,你可憐可憐我……你……”

張老財的淚已經滴下來了。孫老二解開了那袋子,一看,那原來是一疊嶄新的鈔票,他又照樣地塞了回去,笑了。

“張老財,我不能耽擱時間哪!你說實話,你的院子裏住著多少鬼子兵?你深更半夜跑出來幹嘛?”

“唉唉,你問我,我也說不清人數,他們整天來來去。去,大約總有二十來個吧。嚇,可凶啦!今天在我的院子裏就糟蹋死兩個女人,你認得吧,就是村東頭的顧大娘和她的寡婦女兒嗬!”一說到這,張老財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唉唉,可別提啦,那寡婦現在還倒吊在我的樹上呢,腸子,血,唉唉,我簡直不敢想……”

“不,不,你別講那些,”孫老二截斷了張老財的話頭,“你先告訴我,鬼子可放了哨嗎?”

“怎麼不呢?連房門口都架起了機關槍,防備的可嚴啦!”

“那麼,你怎麼跑出來的呢?”

“鬼子們全喝醉啦,那個把門的象死狗一樣倒在地上睡著啦,趁這時候,我就悄悄地開開大門……唉唉,孫老二,修修好,你放了我吧,大門還開著,要是那個鬼子兵酒一醒,他一定要來追我,我的命一定完蛋!孫老二,你修修好,我什麼全完啦,讓我留下這條老命……”張老財竟跪了下去。

孫老二抓住領口,張老財的膝蓋又離了地。

“這樣吧,孫老二沉總一會兒說,“你陪我回去一趟,弄清楚了,我就放了你,你的命我來擔保,放心吧。”

“晤晤,那怎麼行呢?別開玩笑吧……力張老財驚愕地望著孫老二堅決的臉,“你讓我回去送死嗎?就是你,也犯不上自投虎穴呀,我看,咱們哥倆一塊兒跑了吧……”

“不,你一定要陪我走一趟,不然,我就斃了你!”孫老二把手槍顛了顛,堅決地說。

在手槍的威迫下,張老財不敢遲疑了,他哭喪著臉一邊走著一邊顫聲顫氣地說:

“唉唉,孫老二,你這是什麼意思呢?走了,你為什麼還要回來,是因為我罵了你,你來找我報仇嗎?……唉唉,你倒是鬆開我的手嗬……”

孫老二冷笑著解開了張老財手上的那根麻繩,拍著張老財的肩頭說:

“張大哥,你別胡思亂想,大丈夫還能計較私仇嗎?我回來不是找你報仇,是替你報仇的……聽明白沒有?”

張老財聽不懂孫老二的話,他還在莫名其妙地一步~遲疑,突然,他驚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