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嗎?病倒是沒有,就是累,唉唉,就是累。”說著,他又伸了一個懶腰。

“那麼,你搬到楊家山去住不好嗎?我騰給你一間房子,你也可以好好歇一歇嗬!”

“不,不……”張老財連連地搖頭,“那是你的家嗬!”

雖然是半玩笑的口氣,然而他內心裏的確這樣認真地想著的。張老太太越是對他體貼,他也就內疚越深。同時,他還神經過敏地覺得:張老太太對他的一切關注,都含著兒分諷刺,讓他搬到她家去住的意思,不是表示她的寬大嗎?不是對他這個無家可歸的人的一種炫耀嗎?

可是,完全出自真誠的張老太太卻把他的話當做玩笑了。她笑著說:

“我的家還不就象你的家一樣,這年頭,還分什麼你的我的呢?我看,馬上就搬去吧!”

“不,不,你那是大兵醫院哪,我怎好去摻雜呢!”

張老財還是不變他的固執,不肯去,她是無法強迫的。

最後,張老太太隻好把帶來的衣服留給他,便急匆匆地走出了窯洞。

太陽已經爬上山坡了,離開家的時間已經夠久,她並不是記掛著她的家,而是記掛著家裏那些傷病的戰士們。

她開始為戰士們服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軍×××團駐入了楊家山,得福參加了那團部的政治工作之後,為了常常到團部去看視兒子,張老太太就開始結識了團中的士兵們。

有一次,當他去看視得福的時候,她發現一個因鼻腔流血過多而昏倒在團部門前的弟兄。她喚醒了他,一直把他攙到醫務室去。

‘醫務室的門裏門外,擠滿了待診的弟兄,那位神氣十足的醫官,非常悠閑地抽著一支香煙,坐在椅子上,他並不做任何診查,隨便問一問便動手開方,待診的弟兄們很快地拿著藥方離開醫務室。

張老太太攙扶著那位下額染滿了鮮血的弟兄走了進去。

“什麼病?”醫官板著沒有表情的臉問。

“二等兵!”那個弟兄胡裏胡塗地答道“他鼻子流了很多血,暈倒啦!”

張老太太還沒有說完,一張藥方早就拿在那個弟兄的手裏了。

張老太太雖然精通岐黃,可對於西法治療卻是一竅不通的。不過,她知道那病是絕無大礙的。因此,她陪著那弟兄到取藥室領來了一包黃色的藥膏,便很安心地把他送回營房。

意外地,她第二天早晨去探視那個弟兄的時候,他竟早已死了。她抱著無限的悲憤去責問醫官:

“吃了你的藥,為什麼他會死了呢?”

“怎麼會不死,他把敷傷的藥膏吃下肚去……!”醫官冷笑著,不負責任地回答。

“他並沒有傷嗬,為什麼給他敷傷的藥呢?”

“他昨天來的時候,分明滿臉是血嗬!”

“唉,我的醫官,那是鼻子流出來的血呀,你不問清楚,也不按脈,就馬馬虎虎把一個人活活地藥死……他是國家的戰士嗬,你這個混蛋的醫官……你……”張老太太壓製不住悲憤了,她競吵罵了起來。

“你是他的什麼人?你竟敢來教訓我,滾滾……”醫官暴怒了,他氣衝衝地把她推了出來,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張老太太馬上去找她熟識的王連長:

“王連長,你可知道你們連裏的王保章是怎麼死的?”

“王保章嗎?聽說是急病。”

“蝣蝣,你可哪裏知道,那孩子是讓你們那個混蛋醫官藥死的呀!”說著,張老太太又現出了無限的氣憤與憐惜,“他鼻子流了血,那混蛋就給他吃了敷傷的藥膏,我問他,那混蛋反而說是他自個兒吃錯啦。你看,那孩子死的該多麼冤枉嗬,這樣的醫官,不快點把他趕走,孩子們的命可都在他手心攥著啦,王連長,你說不該讓他償命嗎?……”

“償命,那倒不必小題大做,就是下錯了藥,他也不是故意的嗬……老太太,你想想吧,後方比較有名的醫生都不肯到前方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兒,肯到前方來的醫生雖不高明,也比沒有還強嗬……”

“他媽的,有名望的醫生的命就那樣的值錢?當兵的跑到火線上賣命就是應該的嗎?就是送命唄也犯不上送到混蛋醫官的手裏呀!……王連長,我老婆子簡直要氣瘋啦……簡直氣瘋啦……”張老太太的性情,受了這樣的刺激,竟變成了暴躁,她臉色鐵青地就坐在王連長的鋪位上。

王連長對於這位母愛濃重的老太太,除了竭力安慰她不要過分氣憤而外,他是再也無法為那醫官辯護了。

最後,張老太太提出了一個懇切的要求:

“王連長,請你答應我,把那兩個病重的孩子讓我帶回去養養吧,那兩個孩子得病眼看半個多月啦,將養的又不好,再加上那樣混蛋的醫官,早晚還不是送命?王連長,你讓我把他們帶回去吧,我家裏有住處,有藥,好好將養將養,也許就好起來啦,王連長,你答應我!”

蹦老太太,那怎麼行呢?弟兄們是不能隨便離隊的……”“他們有病嗬。王連長,你信不著我嗎?……”

“哪裏,哪裏……”

經過了再三的懇求,壬連長終於無法拒絕,隻得讓她帶回去那兩個病重的弟兄。

從此,張老太太除了細心看護那兩個病重的弟兄,她更增加了去團部的次數,那不是為了探望自己的兒子得福,而是為了探望團裏生病的弟兄們。每天,她總是挾著一卷病人換下來的髒衣服回家來,為他們洗滌,去的時候,也常常帶去一點什麼吃的東西。

那兩個弟兄的病,果然不到半個月便完全好了。張老太太高高興興地把兩位複原的戰士送還王連長,卻沒有一點驕傲的表示。

從此,張老太太的聲譽傳遍了整個團部。官長們、士兵們都信賴她、敬慕她。慢慢地,她的家就變成一個“病兵醫院”了。久了,連潰散找不到隊伍的士兵們也來向她投依了。

從那時起,她和她的兒媳蓮姑就開始了繁忙的生活,同時,她的心也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充實和興奮。

如果不是必要,她是難得偷閑走出來的,尤其當敵人圍攻或當我們沒有掃蕩幹淨的時候,她更要為戰士們時刻地加以戒備。這項繁重的工作,雖然耗去了她不少心血,可是在她巧妙掩護之下的傷病員以及潰散的士兵們,競沒有一個犧牲。而且,當戰事結束之後,潰散的士兵都在她的鼓勵之下回歸了各自的隊伍。

她不但救了無數戰士們的生命,更鼓舞了敗北者消極的意誌。因此,“抗日士兵的母親”酌榮譽,已經傳遍了中條山,駐守中條山的官兵們,無不敬愛她。每逢軍隊發餉之後,那些受過她恩遇的士兵,就紛紛來孝敬她了,她沒有方法拒絕那真摯的敬意。然而,她自己一點都不受用,她把那些禮物都轉贈給在家養病的弟兄們。

為了養育為國盡忠的戰士,她受盡了辛勞,整日在愉快中忙忙碌碌,磨粉、造飯、煎藥、裹傷,幾乎耗去了全部的所有。當春末疫病流行的時候,在她家中曾一起住過三六個生病的士兵。她讓出了她全部的衣服和被褥,更發動了六個鄰舍熱心的婦女為戰士們效勞。五間房子住滿了,最後,連院子裏也搭起了草棚,一年的糧食就在那個時期裏一起吃光。

每天,她無數次地向病兵探問:

“好一點嗎?我的孩子,想什麼吃盡管說呀。”

受了她母愛的感動,病人們常常本能地流出眼淚來:

“幹媽,唉,你太辛苦啦!”他們都管她叫幹媽。

“唉,我的孩子,隻要你們都壯壯實實,累死我也心甘哪!”

關懷著戰士們的病痛和生命,比關懷著自己的兒子更要熱切些,在她家養病的士兵,不到健康完全恢複之後,她是決不放他歸隊的。幾次急得官長親自找上門來,但都被她委婉地拒絕了。她說:

“我孩子的病還沒有好利索嗬,你不能把他帶回去的。刀“唉,我的媽媽,現在正是戰事緊急的時候,一個弟兄也就是一份力量嗬!”

“一個病人,上了戰場不是白送命嗎?

他能有什麼力量呢?我的好長官,你還是讓我的孩子養好了病再把他帶回去吧!”

對方也隻好無可奈何地走開了。

她是以無微不至的體貼和看護爭取著戰士們的健康,以無限的慈愛蘊育著戰士們殺敵的雄心,現在,住在她家裏的除了病兵之外,還有十一個潰散的弟兄來向她投依,而在那八個病兵之中,正有著一個被官長屢次催索而她不肯放行的弟兄,最使她牽掛的也就是他了。

她急匆匆地翻過了一個高陡的山峰,一進家門,就發現那個弟兄果然不見了。她非常震怒地去責問蓮姑:

“你怎麼也不該讓他們把我的孩子帶走嗬,我臨出去的時候,不是囑咐過你嗎?”

“那有什麼法子呢?來的弟兄說他是頂好的機關槍手,這一仗是少不得他的。再說,他的病也真好啦,自己也嚷著要回去呢!”蓮姑溫婉地解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