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得福嗎?唉唉,我的孩子,你也受了傷嗎?”
“是的,爸爸,但是很輕,不要緊的……”淚眼與淚眼相碰。他的喉嚨有個莫名的東西梗住了。
“來,我的孩子,讓我來攙著你走吧!”
“不,不,爸爸,你太累了,傷很輕,我自己能走。”
一路上,張老財都在興奮著,他不知道一點疲倦,隨著年輕人一樣地急行,一樣地爬著高陡的山坡。他感動地接受著弟兄們送來的親切的慰問:
“老大爺,你不累嗎?讓我來扶著你爬上去吧。”
“我背你一段好嗎?老大爺,你爬不上去的!”
始終,他剛強地搖著頭,雖然已是氣喘汗流了,可是他總是這樣回答:
“唉唉,那怎使得呢?你們已經太辛苦啦,我爬得動,爬得動的……”
孫老二從後麵拍著他的肩頭問:
“張大哥,你痛快嗎?”
“痛快!”他把脖子一梗,“唉唉,孫老二,你真是一條好漢……”
“你不心疼你的房子嗎?”
“不,一點也不心疼,你想想,這條老命還不是揀的?”
真的,一路上,張老財從沒有想到過他的房子,孫老二的探問,他反而覺得有點多餘呢。
曙色爬上了山頂時,這一個凱旋的隊伍安然地到達山裏了。把負傷者的傷口洗滌捆紮之後,便在嚴肅的哀悼氣氛中安葬了那四個死難弟兄的英靈。
凱旋的消息一經傳出,山中避難的石玉村的百姓們便紛紛地前來慰問,他們付出了極大的熱誠,端來熱氣騰騰的飯菜和黑饃。老太婆們更拿出儲藏多年已經凝結成石塊的紅糖,衝成了糖水,去慰勞幾個負傷的弟兄。
張老財,今天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地容易感動,看了那些老鄰舍們的熱烈情景,他的淚又在眼眶裏閃光了。
最後,原先住在張老財東鄰的錢四嫂又抱來了一大瓶子酒。孫老二說:
“錢四嫂,你應該敬我們這位老大哥一杯,”他把站在他身邊的張老財輕輕地推了出來,“這回的勝仗,張大哥要居第一功。”
錢四嫂和許多人都非常納悶地看看興奮的孫老二,再看看狼狽的張老財,但是,誰也不開口。
“你們不信,”孫老二翻著大眼皮說,“他領頭燒了自己的房子,把鬼子都燒死在裏麵了!”
“哦?”錢四嫂驚奇地看了看那個狼狽的老人,遽然間,她真不相信就是那個矮小的、冷淡著一切鄰舍的張老財了,他變得是那樣憔悴而蒼老。
“哎喲,你就是張大哥嗎?瘦得簡直我都不敢認了,來吧,張大哥,幹了這杯吧!"錢四嫂滿滿斟了一杯酒,雙手遞給張老財。
張老財受了錢四嫂的恭維,他有點局促不安,喝下那杯酒之後,他說;“唉唉,錢四嫂,可憐,你那隻小羊羔也給鬼子們吃掉啦!”
“哦!那比起你的房子來,那隻小羊羔又算得了什麼……可是,張大哥,你要是沒有地方住,就住到我那兒吧。”
“不,有地方住的,得祿不是也在這嗎?”
“對啦,對啦,他們就住在盡西頭有一棵槐樹的那個窯洞裏。”
吃過了飯,張老財首先按著錢四嫂指示的方向去找他的兒子得祿。
得祿正躺在窯洞裏噴雲吐霧,一看見他這個狼狽的爸爸,他連忙欠起半個身子,無限驚奇地問:
“你怎麼也跑來了呢?你可遇到了鬼子?你沒有帶出來什麼東西嗎?……”
張老財從媳婦懷裏抱過他的孫子,一邊撫愛著,一邊把幾天來的經過象講故事似地講述了一遍,他希圖博得兒子一點兒溫暖的慰藉。然而,沒有嗬,兒子的臉沉下去了,他打著煙泡的手的動作加重了,他用斥責的口氣說:
“你怎麼也不該領頭把房子也燒了嗬,這簡直不是老胡塗了嗎?”
“唉唉,那有什麼辦法呢,不燒,鬼子們也會給燒了的,我這條老命,也許就沒有啦!”
兒子現出不以為然的神氣,用鼻子哧了兩下,忽然想起了什麼,就又把身子欠起來,急匆匆地問:
“那麼,你的錢呢?”
“錢嗎?也沒有嘍,都讓鬼子給翻去啦!”張老財總還留個小心眼,那點生命唯一的依靠,他是再也不肯在任何人麵前暴露了。
兒子使勁地把煙扡子一甩,就氣衝衝地坐起,氣衝衝地衝著張老財,連珠炮似地響了起來:
“原先我跟你要你不給,這回可好嗬。現在,米快完了,大煙也快完了,將來回去吃什麼?住什麼?都是你做的好事,你看家,看個屁?原先叫你來,你不來,這回你又跑來了,這麼個小土洞,可讓我把你放在哪呀?……”
兒子簡直變成張老財的老子了,那個倔強的老人,氣得渾身直抖,而他懷裏的孫子,也不知什麼時候又被媳婦抱走了,媳婦抱著孩子,竟坐在洞口大哭大鬧起來。
張老財,他是再也不能忍受了。財產失掉了,如今,做爸爸的尊嚴競也失掉了,兒子對他是那樣的無情嗬。他悲憤地跺著他的腳,痛罵著得祿的無情,然而,他的罵聲讓媳婦的哭鬧掩蓋了。
他懷著無限難言的悲憤昏頭昏腦地擠出看熱鬧的人群,在那裏,他又碰到錢四嫂。
“張大哥,我看你就住到我那去吧。”錢四嫂非常同情地說。
然而,這倔強的張老財,為了表示他不依靠人的誌氣,他堅持要自己去找一個窯洞。終於,錢四嫂陪著他,在靠近山坡的地方找到了一個沒有人敢住的寬大的窯洞,可是錢嫂還在警告他不要住進去,因為,倘如敵人到山上搜索,那窯洞會被敵人首先發現的。
“不怕,不怕,我就住在這兒吧。”
張老財已經憤怒得到了不顧一切的程度,他還有什麼可怕呢?他孤零零地鑽進了那窯洞。
太陽將落山的時候,張老財一切簡單的什物全備齊了。
錢四嫂送來半袋子小米,得福托人帶給他一條被子,飯碗,筷子,燒飯的鍋,當床用的麥秸……也都由鄰舍們紛紛送來,孫老二還送給他一杆旱煙袋和一荷包葉子煙,這離開了幾天的孤寂中的唯一伴侶,如今又來給他作伴來了。
他一向冷淡著的鄰舍們,對他變得這樣的熱誠和關切,他感到了萬分的羞慚,尤其對那個被逐出家門的得福,他更覺得羞愧難當。住在即使是初夏入夜也有點寒涼的窯洞裏,他蓋起那條被子,溫暖是夠溫暖了,可是他怎麼也不能入睡。他一袋又一袋地吸著煙,望著那通紅的煙袋鍋,在他還未平靜的腦海裏,又寫下了一本新的流水帳,他一頁一頁地翻著,一項一項地品味著,各種不同的滋味,在他的心靈上揉搓起來。
早晨,那過度興奮的情緒已成過去,如今想起了那所化為灰燼的房子,他是不能不深深痛惜的。但仔細一想呢?一切悲慘的結局,追原溯始,還不都是鬼子們給的嗎?於是,對於敵人的仇恨之火,就更加旺盛得不可撲滅!十二住在楊家山的張老太太,一聽到得福的報告,她真有不可形容的高興。兒子的微傷,她倒並沒有放在心上,她是急於要去看一看毀家後的張老財的。但是,當晚,為了犒勞那些凱旋的戰士,她一直在廚房裏忙碌著,沒有抽出身來,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然。
第二天,天還沒有大亮,她便爬了起來,把病人都交給了蓮姑照顧著——蓮姑在她的訓導之下,已經成為一個很好的看護了——她挾了兒子的一套褲褂,便匆匆地走了出來。
黎明的空氣是清新的,張老太太呼吸著那清新的空氣,愉快地走著,翻過了一個山峰她就找到了那個孤零零的寬大的窯洞。
張老財還沒有起來,他正在酣睡著。張老太太知道他一定是疲倦了,就不去喚醒他,雖然她是十分焦急地記掛著她的家,可是她還是一直耐心地等到他自動地醒來。
那個疲倦的老人,沉重地翻了一個身,當他看見坐在他身邊的張老太太的時候,他沒有表示怎樣的親切,他是並不歡迎這個熱情的來客的。他怕的是她會提到一直被他寵愛著而現在竟冷酷地遺棄了他的得祿。
張老太太關於得祿的事,卻是決心一字不提,就連他毀家的經過她也不想向他問起。她很會揣摸對方的心理,為什麼要提起那些不愉快的往事給受打擊者以難堪呢,為什麼要詢問那些悲慘的遭遇去引起對方的痛惜呢!她帶來的隻是無限的熱誠和溫暖的慰藉嗬。
張老財疲倦地坐了起來,沒等張老太太說話,他便先開口了:
“你是從家裏來嗎?得福的傷可好了些?”
這老人的關切的垂詢,使張老太太受了很大的感動。她帶著安慰的口氣回答說:
“那一點傷不礙事,幾天就會好的……你呢?身上不覺得有什麼不舒服嗎?、看,幾天的功夫,就把人折磨得瘦成這樣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