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的,你在想什麼?還猶豫嗎?為什麼不吱聲,我不是說過,錢不成問題的嗎?你不願意叫我上進?我多得些知識於你並沒有害處,說不定將來會幫助你呢!”
“你不知道,除了錢以外,還有個比錢更難解決的問題呢!”)矢野很費力地說了上麵的話,聲調依然很溫柔,一隻手在撫摸著黛珈的軟發。黛珈不明白他的話,默想半晌,想不出他所說的那更難解決的問題,於是追問道:
“還有什麼呢?我真想不出。.,“媽媽反對這事呢!你是知道她的脾氣的,為了保持家庭的和平和你們間的感情,我真不願十分違抗老人的話,並不是我不為你著想,也不是我的不抵抗,我是總希望著和平解決……”
“你們男人都是這樣的,隻為自己的幸福計算,而不為女人的前途著想,多幺卑鄙呀!男人的心。……”她再也忍受不住這種壓迫,競用一種激憤的語調又接續著說:
“無論如何我決不肯僅僅為了老人的反對而犧牲我自己有望的前途。為了我們將來的幸福,我也不能就這樣混混沌沌地活下去,我要努力,我要反抗,我要做一個人,要做一個有為的女人!”
她說話很急,有時候會使人聽不清她在說什麼,如果門外有人竊聽,一定會疑心她是在和誰吵架。
“我的珈,你不要急,”矢野漲紅了臉,慚愧地說,“無論如何,我也要使你的希望實現,寧肯違抗了父母,你放心好了!”
黛珈的心被這愛憐的音波軟化了,她深悔適才不該用那樣激烈滿含憤怒的話語,那樣沒情感的倔強態度,刺痛愛人的心。於是她請罪似地緊緊握著矢野的手。這時兩人又沉入愛的漩渦裏。
時光老人一刻不歇的在飛馳著,在不知不覺中他倆已經結婚半載了。這期間僅有半個月短期的別離,那是在蜜月以後黛珈的第一次歸寧。
七個月,平順地度過了,而黛珈終未走進學校的門。矢野常常為了此事和媽媽爭論,黛珈慢慢的也知道了婆婆的頑固,她不再使矢野作難,也不願使他背上違抗母命的罪名。
以後她便不再提起那件事,然而自己的內心,卻早有了計劃。
接到祖父的來信,知道老人家在渴望著他唯一的孫女第二次歸寧。不久她取得了公婆和矢野的同意——其實那是木得已的同意——她便揣著一顆為興奮過度而跳動的心,匆匆就道了。
一到家,便什麼全忘了。慈祥的祖父、祖母,愛她的媽媽和唯一的弟弟,他們的愛把黛珈灌輸得沉醉了,甚至使她忘卻了三千裏外孤獨而溫存的矢野。
這時她想起了爸爸。爸爸死去六年了,不知為什麼在這六年之中她竟會忘卻得那樣幹淨,如果不看見弟弟那酷似爸爸的麵容,恐怕她什麼時候也不會憶起那黃泉下的親骨肉。
她不是想念爸爸,她是想起爸爸生前對待媽媽那種陌生的情景,和爸爸死時媽媽患的瘋癲的病症。
男人總是殘酷的、無情的,而女人為什麼卻如此的癡心呢?爸爸對媽媽那樣的不體貼,而他死了,媽媽卻又受到那麼大的打擊。假如她沒有她的一雙兒女,那時她也許要毫不猶豫地跟爸爸走上一條路呢!直到現在她不是還不能忘卻嗎?一提起爸爸,她的眼裏還湧出淚水,多麼可憐的媽媽喲!我的矢野總不至象爸爸那樣吧!是的,他絕不是那樣的男人,我萬分的相信他。
想到這,她便不禁為媽媽的遭遇痛心,為自己的幸福慶幸。因此她更愛媽媽了,她真不願離開她那可憐的媽媽。
她預料要在這裏長久住下去,回到她的母校讀書,在她的心裏書好象比矢野占的位置更大些。為了要讀書,她甘願把家庭之樂暫時拋開,使矢野仍度著那孤寂的生活因為她覺得精神的愛要超過一切方式的愛。
她現在決定回到母校讀書了,去信偷偷說給了矢野,囑咐他探詢一下公婆的意思,並且請他婉轉的替她說情,隻要他們允許她在!省讀書,一切費用全由祖父負擔。信寄了出去,黛珈的心完全回複到兒童時代,她朝夕地憧憬著甜美的學校生活。
然而她突然病了,嘔吐,腰痛,四肢疲乏,遍體鼓著聯珠般的疙瘩。經過大夫診斷以後,祖母和媽媽常常耳語,不過看樣子她們都很快樂,媽媽告訴她那是胃髒有火,感受點風寒,吃兩劑藥就會好的。
祖父把她的病寫給了她的公公,公公很快地來了一封催歸的信,請祖父派人把黛珈送回靜養,在外麵他們不放心,恐怕出什麼差錯。
看了公公的信她才知道她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這消息好象一聲霹靂把她的一切希望震破了。她哭了——絕望地哭了,一切從此完結,希望幻滅了,前途是無涯際的黑暗。她開始詛咒著:
“結婚是女人墜落的路。是女人的陷阱,是埋葬女人的墳墓!”三、初產黛珈在萬分絕望的當兒,曾有過墜胎的幻想,她商議過矢野,矢野當然不曾同情她這種殘忍的手段,勸了她幾次,才把這念頭打消。
從此黛珈健美的體格一天天孱弱下去,精神也漸漸變得頹靡了,以前愉快的麵容,已飛入烏有之鄉,笑容很少在她的臉上出現。十九歲的黛珈已變得那樣陰鬱沉默了,是有著什麼心事呢?還是追悼著已逝的青春?
樹葉綠了又黃了,終於離開母杆脫落了,落在光滑的馬路上,落在肮髒的垃圾堆裏,繼而雪花埋葬了落葉,雪花報告著冬天已到。就在這時,那在母體中哺育了九個月的胎兒要出世了。
那正是子夜,人們都已酣睡,路上沒有車子,沒有行人,僅有幾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在露天裏臥著。
矢野匆忙的踏著夜色,冒著風寒,去請約好了的產婆。他慌忙之中,踏著了一條睡在黑暗處的狗的尾巴,那狗狂暴的吠起。別的狗聽見同類吠聲,刹那集聚了一群向矢野拚命的進攻。好在矢野穿的厚,隻是被撕破了衣襟,不然恐怕會被它們咬得遍體鱗傷呢!把產婆接來時,黛珈已經昏過幾次了。在她清醒的時候,她希望有誰把刀子放在她脖子上,或者剖開她的肚皮使她立刻死去。媽媽和婆婆圍坐在她的身旁,以憐愛的音調安慰著她,她緊緊握著媽媽的手,銳利的指甲幾乎挖破媽媽的手背,這樣她似乎覺得能夠減輕自己的痛苦。產婆毫無痛癢地譏笑她:
“這都是嬌養慣了喲!沒有受過委屈!其實這又算什麼了不起的事。”
“你這個該死的老妖婆呀,真會說風涼話!”黛珈切齒地罵,然而並沒有罵出口來。
矢野被攆到外屋去,他仰臥在沙發上,直視著天花板,黛珈苦痛的哀叫,刺傷了他的心。他此刻後悔當初不該阻止黛珈去墜胎,倘如真的實行了那計劃,雖然那是近乎殘忍的舉動,可是他愛的珈總不會受到如此大的痛苦吧!他的心劇烈的疼痛著,他急欲進去看看他愛的人兒而分擔些她的痛苦;然而門是牢牢地關著,既推不開,敲又無效,因為他的媽媽不許他看小孩降生,據說是怕斷了紅運。
經過兩小時之後,嬰兒降生了,那呱呱的啼聲,震開了矢野緊閉著的心扉,他聽那聲音是那樣清脆,那樣洪亮,他開始在默想:
“孩子的相貌,象媽媽呢?還是象爸爸?對一直等到黎明時分,媽媽才出來呼喚他:
“去看看你的姑娘吧!"媽媽的麵部表情,似乎快樂中帶著幾分失望,矢野莫名起來,他不去追究,心想:
“許是太疲倦了吧!”便急急奔入產室,黛珈的腹部還是痛,她無力地癱臥在床上,臉色好象剛剛死過一次那樣蒼白,一夜的工夫竟變得如此的憔悴!“好些嗎?我的珈,真是苦了你……”
矢野握著黛珈還在顫抖的手,這樣慰問。
黛珈見到了矢野,好象受了誰的欺侮的孩子見到媽媽似的,兩行訴苦的酸淚流出已經凹陷的眼角,她隻點了點頭,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時黛珈的媽媽和那個產婆都已在另個床上睡熟了,矢野趁著媽媽沒在眼前的當兒,撫愛的在擦黛珈臉上的淚水。
繼而俯下頭去在黛珈的唇上深深的一吻。表示對黛珈的憐愛。
黛珈破涕為笑了,她用下頦指著床尾的寶寶向矢野說:
“你看看小孩,她長得象誰?”
矢野被黛珈的哭泣,遺忘了剛剛出世的小生命,他如夢方醒般掉過頭去。嬰兒已經疲憊地閉著小眼睛睡了,那團團的臉龐兒,菱形的小嘴兒,恰象她的媽媽,雖是個剛降生的嬰孩,然而那光滑的軟發,那細長而彎彎的眉毛,卻如幾個月的孩子,她的鼻梁很高,眼睛很大,這點比媽媽要美麗些,矢野不覺驚喜地喊出來:
“啊!珈,多麼美的一個孩子喲!她長得太象你了,不過隻是瘦些,過兩天一定會胖起來的。”
“剛降生的時候,兩隻小眼睛不住地左右環視,小拳頭直往嘴裏送,看去倒是一個強壯的小東西,可是把她洗完了包上以後,便不再動了,身體象冰的一般涼,僅有一息的呼吸了,是媽媽把包打開,把她揣在懷裏,慢慢的才蘇醒過來的,現在,大概是睡了,我看那孩子象似有病……也許是產婆不好。”
“舊式的產婆本來不能信賴,不知道她們斷送多少孩子生命了,偏是媽媽一定要找她,說她好……”
矢野邊說邊把嘴唇貼在孩子的唇上吻著,他確定孩子是有病,因為她的嘴唇連一點溫氣都沒有呢!第二天,矢野茌他的日記本上寫著這麼一段:昨夜我的珈生了一個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