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兩分鍾之後,那可憐的老人,終於在一陣痛苦地掙紮之後,帶著敵人的三顆子彈,閉上了他的眼皮,兩條摻血的淚,湧幽他的眼角……

整個的窯洞都陷入了嚴肅而緊張的氣氛裏。

一九四O年三月八日於重慶新婚當矢野和黛珈結婚的時節,氣候已經投入秋的懷抱裏。

這一年塞北的暑天例外的燥熱,雨水的罕有如快樂人的眼淚。苦了的是農村,田苗都枯黃了,耕牛疲憊無力了。農夫們憂鬱著、焦急著,真是盼雨盼得眼紅,因為他們的生命——一家人的生命——全係在田園上呢!他們整天在祈禱,‘哀求天老爺的恤憐,然而什麼也不中用,焦急、祈求全是徒然,老天依然沉著它枯燥沒有表情的大臉;太陽依然射著火般的灼光,地被烤得裂著龜紋,農夫們被曬得周身剝著黑皮!就連村婦的臉也都變成印度人種了!那田裏剛剛生出來的脆弱的小生命又怎能抗得住如此的作踐呢?因此,它們都憔悴了,脖兒軟癱的掛了下來,黃黃的小臉沒有一點光澤,幾乎連喘息的力量都被烈日剝奪淨盡。河水枯了,小溪幹了,誰也挽救不了那些可憐的生命,比較軟弱的,慢慢地都無聲的死去了!隻要天空飄來一片白雲,人們的心窗便開了,孩子般地蹺著腳,得救的笑容浮上每個人的黑臉。然而濃雲並不久留,並不給人們帶來一滴渴望著的甘霖,它隻來了一會兒便四散開去,仍舊是晴朗的天空,火一般的太陽。於是人們的歡躍成了幻影,一個個又都耷拉著頭,歎著永久歎不完的氣。

可是,一邁進了秋的圈圈裏,瀑布似的大雨卻來了,它無止境的傾瀉著。太陽藏起了禿頭,雷聲響徹了雲霄,接連著半月不見開晴,河水漸漸漲起,眼看就要衝開江堤,於是人們的心又起了莫大的恐慌。老天不是在和人們作難嗎?秋天已不需要雨水了,而它卻盡量地傾吐著,怎不使人詛咒天道無常呢?

矢野婚期很快地逼近了,雨還在不斷的落著,矢野有些不安起來,因為黛珈還在三千裏外的!省呢。這樣使人不快的天氣,這樣遙遠的途程,那嬌養慣了的黛珈能冒著雨跋涉數千裏來和他結婚嗎?即便她自己願意犧牲一切來安慰她久別的愛侶,但是倘若把她看做掌上明珠的老祖父不放她來,又將怎樣呢?本來他們的婚姻她祖父是極力反對的,為了矢野的家沒有財勢而反對。他們曾經過兩年的苦鬥,才獲得今日的結局。他們是由舊家庭的壓榨下掙紮出來的一對勇敢的孩子,他們是從狂風巨浪中脫險的一葉孤舟,他們是戰場上凱旋歸來的戰土,誰不在為他們祝福?誰不在為他們慶幸?然而那過去的艱苦掙紮的記憶,永遠埋在他們的心中了。

他們離開整整兩個年頭了,多麼悠久喲!自從訂婚以後,他們那具有十八世紀頭腦的家長,就不給他們一次見麵的機會,他倆雖然都在渴望著見麵,但不能。有時黛珈在家人都進入夢鄉的深夜,偷偷給矢野寫封草率的信,然而那也僅是偶然的,而矢野從來就未敢正式給黛珈寫過一封信,偶爾在給黛珈祖父的信裏,寫上幾句黛珈家人都不認識的英文,也會受到黛珈的譴責的:

“你為什麼一定要寫信給我呢?你不知道我的處境嗎?

我們兩心相印就是了,何必多此一舉,不通音訊的愛,比什麼都珍貴呢!”這樣的責語常使矢野感到不快,然而沒有方法和她分辯,隻好不再給她捎話了。

黛珈的名譽心太重了,這也許是家庭環境造成的。在家裏,在學校,在所有的親朋口中,誰都說她是個天真而穩重的孩子,不好嬉笑,也不輕佻,頗帶大家閨範的氣概。人人在愛她,在誇獎她。她聽到人們這樣的稱譽,頗覺自己不凡,暗暗地欣悅,也暗暗的自驕。她願意長久保存住這種稱譽,好象失掉它,就再沒有興趣生活下去似的。

的確,黛珈真是個無邪的小姑娘,她生來就有那麼一副純潔的心,不曾有過一點輕佻的行為,走路從來都是低著頭,不說話,倘如有個熟人迎麵走來,人家不喚她,她是不會看見的,有時競和行人相撞。這雖然在新對代人們的眼中是一種嬌羞的女孩的表示,然而舊禮教陶冶出來的她,一點都沒有做作的痕跡,那是出於自然的。放學時那些狂放不羈的同學們,在她身旁叨叨地談著,縱情地笑著,引得一幫流氓青年和男學生跟蹤,她幾乎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怒,她是分輕視她們的浮蕩,他們的自視太卑,她常是離他們老遠的,一個人孤獨地前行,或者晚他們一會兒離開學校。她在時時地躲避那許多狂蝶似的同學,怕她們玷汙了她清高的人格、難得的稱謂和無邪的靈魂。

她把全副精力完全貫注在課本上,她用功,她努力,努力要做一個人,要做一個女性的懿範。

除了讀書而外,她還酷愛運動,書和網球便是她的良伴。

為了好運動造成了一副健美的體格,她不知疲倦,沒有煩惱,無論日裏怎樣忙碌,夜裏的睡眠怎樣不充足,她總生氣勃勃,這不是很少有的嗎!結婚的消息給與她很大的愉快,同時也使她受了很大的打擊,她愉快是因為他們的勝利,擔心的是怕因此而失學,失學在她是多麼苦痛的事情嗬!她寧肯拖延婚期,也不願為了結婚而失學,因此她極端反對在她未卒業以前結婚。她的理想是要使她的學業告一個段落,然而那還須待四年以後,當然不能取得對方的同意了。她終於拗不過矢野和母親的請求,而擇定了婚期。並且他們還答應婚後仍使黛珈入學。這樣她再沒有反對的理由了,於是如期的來到哈埠。

真是例外的熱鬧嗬當矢野和黛珈結婚的那一天,矢野的同事很多人為參加他們的婚禮而請了假,禮堂中擁滿了不整棄的人頭。

這天的黛珈卻沒有歡欣,沒有樂,她裝了一肚子沒處發泄的氣和恨,因為那些來賓們毫不客氣的戲謔,真使她不能忍受,她認為那是對她的不恭,輕視了她的人格。然而今天為了扮演新娘的角色她實在無法躲避這種有意的侮辱。在氣極的時候,她想走、想罵,但都被送她來的祖母勸阻了,祖母解釋說:

“這是免不掉的,誰結婚時都是這樣的,你爺爺娶我的時候比這鬧得還凶呢!別又象在家似的耍孩子脾氣!”

矢野雖也覺得他們戲鬧的確實使人難堪,可是他被絕大的快樂鼓動著,他沒有氣。不過臉上不時的浮起淡淡的紅暈。

老天呢?也宛似在慶祝他們這對幸運兒似的,欣羨的俯瞰著,太陽一起早便探出被埋藏二十多天的頭,天空晴朗得沒有一片雲,這是出乎人們意料的事。昨天夜裏那大雨不是還在傾盆的落著嗎?矢野的父母、矢野的朋友、矢野自己都在幸喜這可喜的天,為了這卻消費了多量助興的酒。

這喜筵一直拖延了三四小時之久,來賓才一個個聲嘶力竭地醉醺醺地散去了。

新婚的夜裏,一對新夫婦憶起了以往淒苦的奮鬥和如今收獲的成功之果,感傷、欣慰往複地衝撞著每人的心。他們整整地談了一個通宵,曾灑了不少快樂夾雜著悲哀的眼淚。

雖然黛珈旅途疲勞,然而,愉快包圍了她,困倦的感覺被遺忘在不知不覺中。

二、希望的幻滅婚後的黛珈,除了渴望著學校的生活和慈愛的故鄉而外,便什麼希望也沒有了。

她曾幾次要求矢野放她去讀書,矢野雖也不願意看她的愛侶失學,然而他們那素無恒產的家境,又怎能供得起一個學生呢?何況他的母親又十分反對黛珈的求學。每當矢野向她提起黛珈要讀書的話,她便會說出那永久不變的話:

“女人家識兩個字就行唄!何必一定要什麼畢業不畢業的,況且已經做了媳婦,做媳婦的人就隻有管理家務是她的職責,哪有念書的工夫?我沒念過書也活了這半輩子了……”

“不過,我們從前答應婚後讓她繼續讀書啊!”

“哼!那是口頭上的約言哪,不是沒有立過字據嗎……

我也累了幾十年了,也該享點福啦!難道娶了媳婦我還自己去挨累?哈爾濱這地方,女學生還有好的?念什麼書,瞎胡鬧吧!你想能學好嗎?學得沒個女人樣兒,我可看不慣!你再想想咱們哪來那筆錢供她念書,若不是沒有錢,為什麼早早讓你扔開書本去做事,兒子沒好好讀書,卻讓個媳婦上學,真是豈有此理!別說沒錢,有錢我也犯不上啊!"矢野也曾和他不說理的媽媽爭辯過幾次,然而老太太卻氣個死來活去,結果矢野認了錯,風波才算平息,勝利終歸是老人的。

矢野能把這話向黛珈說嗎?他這時的心是怎樣為難嗬!而黛珈呢?關於讀書的事時時刻刻的也不曾忘掉,天天問矢野,矢野總是達樣回答:

“等等看,現在我們委實沒有多餘的款子,等我一增了薪,馬上就把你送到學校去,好珈,別忙。”

“錢?我自己還有幾個錢,足夠一年的學費,還有這金鐲子,我實在討厭戴它,把它賣掉,再不然的話,祖父還能補助我讀書的費用,怎說沒有錢呢?”

黛珈以為是為了錢的問題,她說出這麼多的辦法來,矢野一定會欣喜的答應她的讀書請求,於是她心在跳躍了,豐潤的臉上掠過一道希冀的彩霞,仿佛她已經入了學。

矢野急切中答不出一句話來,他的腦汁開始在蕩漾,有如春水的漣漪,黛珈用希冀的眸子貪婪地注視著他臉上為難的表情,很驚疑地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