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還用你去接嗎?八路軍把我救出來了。萬玉梅樂的眉飛色舞,隨後就問二哥:“你可看見了八路軍?.,,“哼,牛打江山狗坐殿!哪來的八路軍,悄悄的吧……”

玉梅莫名其妙地直盯著二哥的眼睛。接著邵義就解釋道:

“來的是中央軍,你還沒看見嗎?大皮靴,黃呢子軍衣,還挎著腰刀,一個個橫眉立眼,跟咱山東家的二鬼子一模一樣……”

玉梅一聽,心就涼了半截,象剛剛露了晴的天空,又被一層烏雲遮住。誰知道這層烏雲什麼時候才能退去呢?她立刻又恢複了沉默。

一九四六年四月的一天,經過了一陣騷亂之後,玉梅想望已久的八路軍真的到了某市。那時候,玉梅的媽媽剛剛下葬,玉梅感到十分難過,自從那年出勞工回來,許是由於長期別離吧,媽媽對她竟慢慢疼愛起來了,玉梅剛開始嚐到一點母愛的溫暖,媽媽卻又一病不治。她惋惜受苦一輩子的媽媽竟沒有看見八路軍,她是帶著數不清的苦難死去了,而路軍帶來的好日子她已無福享受。最糟糕的是,媽媽一死,她再也沒法出去工作,隻好留在家裏管理家務,洗衣做飯了。當她送二哥參軍的時候,真有說不出來的難過。她想:

“我要是個男孩子,不也象二哥一樣參軍了嗎?”她眼淚汪汪地把二哥送走,多羨慕二哥胸前那朵大紅花嗬!這一次,爹可沒有阻攔二哥,他的理由是:這回是八路軍坐天下,參軍也不犯法了,小夥子應該出去闖闖。邵義真想不到老頭會忽然變得這樣開通,因此,他精神上毫無負擔,樂嗬嗬地就走了。

大哥呢?他顧慮家庭,沒有去參軍。可是偽滿時學的手藝現在卻用上了,六一工廠一開工,他馬上就進了工廠。兩個哥哥都有了安身處,隻剩下玉梅一個人留在家裏了。因為爹爹也很快就回了山東家——媽媽一死,引起了老頭的生死顧慮,他怕把骨殖也扔在外鄉。但是他走的很放心,臨走時他囑咐兒女們。

“隻要八路軍坐定了天下,窮人就再沒罪遭了。現在咱家鄉也是解放區,我回去難為不著,你們放心吧。早先咱家窮,供不起你們念書,如今到處可以識字了,你們好好學習,好好工作,共產黨領導下,你們將來會比你爹有出息的……”

這一番囑咐,玉梅明知不是對她說的——她整天囚在家裏,柴米油鹽的,上哪去學習、工作嗬?果然,老頭看了看玉梅又對邵仁說:

“我所不放心的就是玉梅,她從小受苦不少……將來給她找個好婆家,我也就不牽掛了……”老頭的嗓子哽住了。

可是玉梅卻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覺得爹爹一點都不懂得她的心事,一點都不知道她的誌願:她想做個男人一樣的女人,老是圍著鍋台轉能行嗎?因此,她是連做夢也想著工作和學習的。她希望有那麼一天,哥哥娶了嫂子,她便可以把家庭的擔子放下了。

玉梅的希望沒有落空,第二年便實現了。邵仁在六一工廠工作還不到一年,生活就大見改善,使他有了結婚的能力。嫂子一過門,玉梅馬上交代了家務,很快地就進了一家私人經營的火柴工廠做工去了。

嫂子是個小商人的女兒,愛貪小便宜,吃一點虧夜裏都睡不著覺的小心眼女人,她具備著舊式婦女的很多缺點。剛來的時候,對待玉梅還沒有什麼,因為玉梅不吃家裏的飯,但不到三個月,火柒工廠,因為經理投機倒把倒閉了,玉梅便失了業,隻好在家給人衲鞋底!可是鞋底又常常供不上氣,這樣一來,掙錢自然更少了。嫂子小心眼,夜裏睡在床上盡算豆腐賬,她一核計,小姑子本是外姓人,養著她多不合算。平白地分吃了自己的口糧,實在叫人心疼;要是沒有她,丈夫掙的錢不是可以吃得更好一些嗎?因此,玉梅自從失業以後,就成了她的眼中釘、肉中刺、心裏的疙瘩,她總在玉梅麵前使性子,不是指桑罵槐,就是打狗罵雞,不給玉梅一點好眼色。

玉梅雖說從小是個受氣包,慣於忍耐了,可是她明白,媽媽給她氣受,那多半是被窮逼的,她不恨媽媽。她想,要是媽還活著,也不會再給自己氣受的,現在人人都解放了,憑什麼還要受嫂子的欺侮呢?嫂子的無理,玉梅早就忍無可忍。但是她向來顧麵子,覺得要是姑嫂吵起來,叫人多笑話!多少次她都忍下去了,可是,有一天,姑嫂到底還是打了起來。

一清早,玉梅啃了個幹餅子就攬活去了,但跑了一天,一點活也沒有攬到,她垂頭喪氣地走回家來,一進門就挨了嫂子一陣搶白,玉梅沒有理她。跑了很多路,一天沒吃飯餓得心裏發慌,便開開碗櫥找出了半個幹餅子,剛啃第一口,嫂子坐在床上就罵開了:

“出去浪蕩了一天,回家就知道個吃,沒到吃晚飯的時候就先來一頓,可怎麼供得起!”

玉梅望了嫂子一眼,賭氣說:

“我也沒吃你的,要你供!”

“沒吃栽的吃了誰的?”嫂子霍地跳下地來,緊逼著玉梅的臉問,“那麼大個丫頭讓哥哥養著,你就不知道臊/囂嫂子圓睜著兩眼,完全象隻鬥架的公雞,氣得玉梅說不出一句話,她憤怒地把餅子向地上一摔,轉身就想躲出去。

可是突然一隻暴力的手把她的衣襟抓住,隨後玉梅的右腮便挨了一巴掌,打的玉梅牙齒立刻出了血。玉梅沒有還手,她一邊吐著帶血的唾沫,一邊走進廚房去。

玉梅不是打不過嫂子,要真打起架來,嫂子未必是她的對手,可是一則她怕人家笑話,同時她考慮到要是真打壞了,還不得哥哥花錢治傷嗎?

邵仁下工回家時,門口圍著好些人,以為家裏出了什麼禍事。跑進屋一看,妹妹正坐在廚房生氣,臉象紙樣白,老婆卻在裏屋叫罵個不休。問過玉梅,邵仁真是火冒三丈高,他想:為了半個餅子就鬧個天翻地覆,該多丟人!自從媽死爹走以後,邵仁對妹妹便負起了照顧的責任,知道愛護妹妹了。他認為不管誰的理對,都該多責備老婆才公平,何況這件事根本就應該由老婆負責呢!邵仁越想氣越大。於是,忿忿地走進屋去,不容分說,便給了老婆兩個嘴巴,替妹妹出了氣。老婆卻不是好惹的,馬上撒潑打滾地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叨咕:

“到底你們是一個媽養的,欺侮我這外來人,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一邊嚎一邊把頭往邵仁身上撞。邵仁心想:要足給你知道不是一個媽養的,更不知對玉梅怎樣了。

他盯著老婆的臉問:

“要是你在家當小姑子,你嫂子打了你,你能象玉梅這樣老實嗎?”

老婆被邵仁質問得沒話好說,但還是蠻纏了半天,這場風波才算暫時平息下去。

這一夜,邵仁翻來覆去睡不著,他越想越為難:說妹妹,不對!說老婆,又不行,這個夾板子氣可怎麼受法?

玉梅這一夜也沒有睡好,她想的更多。最後她的結論是:隻有憑自己的勞動掙來的飯,才吃得理直氣壯。本來,玉梅勞動慣了,長久這樣呆下去,不但覺得可恥,也實在閑得難受,那算個什麼人呢!從此,她下決心趕快找個工作,離開這個家,也免得受些窩囊氣。自從接到二哥邵義前方的來信以後,她這個決心更堅定更急切了。二哥的信上說:

“保衛國土,人人有責任,這時代的女人也要為人民出力了,希望你作一個有用的女人……”

但玉梅兩眼墨黑,上哪去找工作呢?左鄰右舍她都打聽遍了,誰也不知哪裏招收女工。有一次,她問大哥:

“你知道哪個廠子要女工?,“哪個廠子也不要!”邵仁帶搭不理地回答。他思想裏有個顧慮:姑嫂兩人剛吵過架,妹妹就出去做工,人家不會說哥嫂容不得這個妹妹嗎?因此,他不願意妹妹找工作。他想:“我這麼大個人,娶得起老婆就養不起妹妹了?”實際呢,他一點都不懂得玉梅的心理。

“你們廠子也不要?”

“不要!”邵仁很幹脆地說,“咱那是重工業工廠,一個女工也沒有!”讜要上他那個工廠,邵仁更不願意了:那個工廠到處是危險品,在那做工,真跟在前線打仗差不多,萬一妹妹有個三長兩短,怎對得起爹媽!因此玉梅問過多少次,邵仁都是一樣的回答。他想欺哄住妹妹,讓她斷了這個念頭。但是,要強的玉梅可不死心,她想去問問和大哥在一個廠子幹活的孫鳳起,他是個同鄉,玉梅跟他比較熟。那天吃過晚飯,她就抱著個希望去了,她沒有告訴嫂子。

剛走到孫家門口,卻聽到一個熟悉的咳嗽聲,原來大哥邵仁正在他家裏,好象在商量什麼背人的事兒。向來說話噪耳扒火的大哥,也把聲音壓低。玉梅不敢進去,就把耳朵放在門縫上偷聽,聽來聽去,隻知他們在研究工作,卻!點也聽不明白,特別是那些古怪的名詞,玉梅從來也沒聽說過,不聽還好,簡直越聽越糊塗。可是,聽他們最後的幾句對話,她卻什麼都明白了。孫鳳起說:

“上次出了些廢品,都怨咱不研究技術,這回這麼一研究,大概差不離……”

“你瞧好吧!”椅子一響,邵仁站起來了。一聽那興奮的語音,玉梅就仿佛看見大哥指手劃腳的神氣了,“這一回叫它個個保險,不但打得響,還叫它打得遠,個個炮彈落在那群‘蔣該死’狗崽子的腦袋上!”接著兩個人一笑,房門就開了。玉梅正聽得出神,不提防竟被匆匆忙忙走出來的邵仁撞了個滿懷,差點把她撞倒,邵仁一看見是妹妹,忽然想起剛才自己的興奮,就急急地問妹妹:

“你多咱來的?剛才我們說的話你聽見了嗎?"“沒有嗬!”玉梅頑皮地一笑,兩隻大眼睛得意地溜了邵仁一眼,心裏說:“你總說你們那是個機器廠,這回可說漏兜了!"邵仁看見妹妹那神氣,知道他的話給妹妹聽去了,心裏好不後悔。玉梅一扭身,卻奔送邵仁出來的孫鳳起走去,悄聲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