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大哥,你們廠子收女工嗎?”

“女工嗎?……”孫鳳起剛想回答,邵仁卻先搶著說了:

“不收,不收。不是早告訴過你嗎?”接著就遞了個眼色給他的夥伴,孫鳳起馬上附和著說:

“真的不收,真的不收。”他嘴裏雖是這麼說,卻顯得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一切,都被玉梅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了。她暗自得意:"越想哄弄我,越哄弄不了,你們自己的神氣都供出來了。”

走在路上,邵仁又不放心地問玉梅:

“我們剛才的話,你到底聽見了沒有?”

“真的沒有,你出來的時候我剛剛走到。”

“聽見也罷,沒有聽見也罷,可不許你瞎說呀!這叫特務聽了去,可不是玩的!”

玉梅點點頭,記下哥哥的叮囑,高高興興就回家了。她今天心裏特別敞亮,好象緊閉的窗戶開了一道縫,一線光明透進來了。嫂嫂給她個臉色看,跟她使使小性子她都不在意了,她覺得這個臉色看不多久了。她知道哥哥是騙她,看他跟孫鳳起擠眉弄眼的神氣就明白了。

隻要工廠收女工,就有希望住進去,她打定主意:別的工廠還不去了呢,非想法進這個工廠不可!因為這工廠的生產性質就象磁石吸鐵一樣吸引著她。早先不知道,大哥老是瞞頭蓋腳地,現在才明白,原來還是個造炮彈的革命工廠。

二哥在前方打仗參加的是炮兵營,他們一定用很多炮彈,他來信不是常說:“一炮打掉多少多少敵人的碉堡掙嗎?她真羨慕大哥,要是自己也進了這個廠子,也參加造炮彈,那有多好!兄妹倆造的炮彈,怕也足夠二哥打的了。二哥來信說,要大家同心協力才能把賣國賊打垮,不做二次亡國奴,女孩子不能上前線打仗,在後方造炮彈也對前方有幫助嗬。可是大哥為什麼偏不讓去呢?

玉梅越想越高興,恨不得一下子就飛進那工廠,夜裏作夢也是這回事——她進了六一廠,許多工友歡迎她,她就在大家的歡呼和掌聲中走進了現場。那裏麵耀眼明光,案子上也是炮彈,地下也是炮彈,長的、圓的、尖的,還有方的,她簡直看不過來了。正在眼花繚亂的時候,忽聽一陣喇叭聲,胸前戴著大紅花的二哥,左手拿著一個頂大的炮彈走進六一廠,他右手還拿著朵更大的紅花,一看見玉梅,就把那朵紅花給她戴在胸茼了。二哥笑著喊:“女英雄,女英雄!,突然大家又歡呼起來,一擁而上,把玉梅高高舉起,越舉越高,高得使她恐怖,一直舉到棚頂,想不到棚頂上也懸著個炮彈,玉梅的頭剛巧碰在炮彈上,隻聽轟的一聲,炮彈爆炸了……玉梅一下子就驚醒過來,原來是枕頭掉在地上了。

玉梅睜開眼睛,心還在跳呢。她有點好笑——都想入迷了,跟炮彈打了一夜交道,可是炮彈什麼樣兒呢?卻一次也沒有見過。

第二天早晨一起來,玉梅就跑到區政府去請求介紹信;因為她記得大哥入廠的時候,就是拿區政府的介紹信去的。

區長聽說她要去找工作,很鼓勵了她一番。於是,沒有費勁,她就把介紹信拿到手了。

六一工廠門衝哪麵開,玉梅都不知道,可上哪去找呢?

打聽了多少回,跑了多少冤枉路,好容易才打聽到地址。這個廠在市外很僻靜的地方,四周沒有人家。究竟走了多少路,她都計算不出,隻記得爬了一個坡又一個坡,翻過一個小山又一個小山,雖然正是冷風刺骨的嚴冬,她卻累得渾身大汗,塵土滿臉,從清晨一直找到太陽偏西,才算找到了。

到看見六一廠的大門,她還在打聽呢。

工廠的門禁很嚴,門崗不讓她進去。後來她把介紹信拿給他看,才答應給她去通知。不一會,玉梅就到了人事科。

人事科長是個女同誌,她問玉梅:

“你是來找工作嗎?”

玉梅有點羞怯地點點頭。接著人事科長把頭稍稍向旁邊一歪,用探問的口氣問道:

‘‘你知道這工廠是幹什麼的嗎?”

“不知道!”玉梅立刻記起了哥哥的叮囑,她扯了個謊,心撲通撲通直跳。

“那麼,你想學什麼呢?”

這一問使她躊躇了。她來的目的本想學著裝炮彈,可是那怎敢說呢?後來想起哥哥是個車床工人,就隨機應變地說:

“想學車床子。”

人事科長看看她那身整潔的衣服,又看看她那不大健康的臉色,就說;“學車床子可是又髒又累,你能幹得了?”

“那怕什麼,人家能幹我就能幹。”這是她的真心話,玉梅向來好強,不但人家能幹的活她都能幹,別人不能幹的,她還要試試呢。

人事科長聽了玉梅爽快的回答,看了玉梅那又聰明又大方的能幹樣兒,滿意地笑了,馬上答應試用她,叫她回家把行李準備準備,一兩天就來上工。可是玉梅比人事科長更幹脆,她腦子一轉就決定了:

“我今天就不回去了,叫我哥哥明天把行李給我捎來吧。”

直到這時,人事科長才知道她哥哥也在本廠的工具場千活。

一個同誌帶玉梅去找邵仁,邵仁一見,竟大吃一驚:

“你怎麼來了?跟誰來的?”邵仁腦子一忽悠,以為家裏出了什麼事,心都跳起來了。可是看妹妹那不緊不慢的樣子,就又把心放下了一半。

“你就打算我來不了啦?"玉梅得意地說,“還一定得跟人家來?”

“那你怎麼來的?”

“鼻子底下長著個嘴,我一路問,問到的。你不相信?黟玉梅今天話特別多,興奮得臉兒紅紅的,這不是玉梅的本色。邵仁覺得很奇怪,不知妹妹和他捉的什麼迷藏,便納悶地問:

“你倒是來幹什麼呀?這麼遠的路。”

“找工作。”玉梅把眼眉一抬,美滋滋地說。

邵仁急了,帶著責備的口吻說:

“告訴你多少遍啦,這個廠不收女工,你不是白跑腿嗎?爽神回去吧。”一邊說一邊向玉梅揮手。

“不回去了,你明天把行李給我捎來吧。”

“把行李捎來?”邵仁更奇怪了,以為玉梅故意和他開玩笑。直到玉梅把找工作的經過告訴他以後,他才明白。一方麵對妹妹的自由行動表示不滿,一方麵也不能不暗暗佩服這個十八歲的女孩子誌氣之大、本領之高了。

雖然這樣,他還是有所顧慮。

人事科長把玉梅介紹到裝配場分場長的辦公室去談工作。玉梅說不出是高興還是害怕。不知為什麼,忽然一下子就回憶起偽滿出勞工時的那個紗廠的偽廠長。他活象個廟裏的黑煞神,他一說話,比衙門問案的審判官還凶狠,膽小的見了他毫毛都會豎起來的。玉梅受過他幾回嗬斥,至今想起來還覺得毛骨悚然呢。她明知現在的廠長決不會那樣子,可是還免不了要心慌,膽怯地走進辦公室去。

分場長章林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同誌,隻要看她那一身山東土布的棉製服,就知道是剮從山東轉來的。她那一日純粹的膠東土語,玉梅感覺格外親切。她個子很高,皮膚黑黑的,看來十分健壯,生著一日整潔的白牙齒,看上去特別顯眼,也特別幹淨。她的態度既謙遜又大方,招呼玉梅坐下之後,就親熱地談起來了。玉梅雖是初次和她見麵,卻一點也不覺得拘束,跟她談話,就象和老大姐談心似的。根據她的膚色、她的體格來判斷,一般的,她該是個性格很男性化的女人,但她卻是多麼嫻靜,多麼和藹可親哪!她那女性特有的溫存,玉梅在她母親身上,在她嫂子身上,是連一分也找不到的。在她和玉梅談話的過程中,玉梅好象隻看見她那和悅的眼神和她那一排白牙齒似的,因為她總是微笑著——總是那麼自然地微笑著,使向來一見生人就局促不安的玉梅,在她麵前,一點拘束的痕跡也沒有了。當章林問到她來這工廠的目的和動機時,她便毫不隱瞞地把她的想法全部說了出來,甚至連她昨夜的夢都告訴章林。章林聽了,十分感動,她讚美地說:

“你真是個有覺悟的女孩子,在這裏工作是很合適的……不過,你是否考慮到這工廠的生產性質,你不覺得害怕嗎?"“不,一點也不!”玉梅不加思索地回答,“我從小就是個大膽,不知道什麼叫害怕,人家都說我‘彪’。在山東老家的時候,個個都說齊山有狼,誰也不敢上去,我就不怕,常常上去撿柴,卻一回狼也沒碰到。狼是有,看山的鬼子比狼還凶,我可也沒有讓它吃掉嗬。”她的天真,她的單純,章林非常喜歡。她感到,這個平凡的女孩子,有著一個不平凡的個性,她那種內在的英雄主義,正在她的身上滋長著,如果注意啟發和教育,是很可造就的。

“是的,這女孩子可以培養!”她肯定地想。接著又問:

“你哥哥邵仁膽量如何呢?”

“他嗎?”玉梅想了想,就給大哥作開了鑒定,“他膽子倒不小,就是顧慮多,總是前怕狼後怕虎,考慮來考慮去的,遇事拿不定主意,不象二哥那樣幹脆。”

章林點頭微笑,覺得她對邵仁的評語非常中肯。隨後就把話鋒轉到玉梅的具體工作上。

“你是想學技術呢?還是作一般的雜工?”

玉梅不大明白什麼叫學技術,這名詞雖然也常聽說。因此她一時無法回答,用探問的眼光看著章林。章林馬上就懂得了,忙解釋道:

“學技術就是學手藝,雜工就是一般的零活,譬如掃地、裝箱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