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O年十月十日初稿一九五O年十二月十五日修改一九五三年五月第二次修改於沈陽戰地日記前記最難割斷的是“母子之情”,最難解決的是家庭的“生活問題刀。
“到前方去”,是我兩年來迫切的期待,然而,正因為母子之情難以割斷,生活一問題無法解決,雖然我的期待隨時都有實現的機會,而我卻永遠也不敢向那機會握手。
我一直隱伏在後方,整天為生活、為孩子忙碌著,體力是勞頓的,心情是鬱悶的,對於我們神聖的抗戰竟毫無貢獻。我抱著無限慚愧與疚歉的心情,在敵機狂轟亂炸之下,苟延著還很年輕的生命。兩年來的成績隻是撫養了一個未來新中國的幼年主人。
“文章”等於荒廢,偉大的時代需要的是有血有肉的文章,而我,整天蹲在家庭的小圈子裏,除了柴米油鹽和孩子外,與外界、尤其與前方幾乎完全隔絕。題材貧乏了,頭腦空虛僵化了,寫文章,在我已經感到極端的苦痛,因此,兩年來的創作,真是渺乎其微的,於是乎間接地也就影響到了“生活”。
“到前方去!”我也曾幾次私自下過決心,然而,那新生的孩子,我是怎樣也不忍離棄的,離棄了繈褓的嬰兒是一種殘忍的舉動,施殘忍於親生的孩子更是加倍的殘忍了。我想:離開了他,我也許會因痛苦而死的。
因為夭傷了四個幼兒,對於這孩子就特別珍愛,我愛他甚於愛惜我自己的生命和前途,我誓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然而,我那可愛而又可憐的孩子他競“生不逢時”生前生後的幾次逃亡,把他已經顛簸得逐漸衰弱,加之那整日處在敵機威脅之下的生活,更使他日見瘦削下去。有時我恨我的孩子生得太晚,有時也恨他生得太早。有人說:
他生得“適逢其時”。生在偉大時代裏的孩子是幸福而偉大的。然而,倘如那幸福而偉大的孩子逃不出這個偉大的時代呢?
在偉大的時代裏,每個國民都該有所貢獻,可是我,有著孩子的牽掣,除了對未來的新中國貢獻出我的孩子之外別無其他,如果常此下去,我將是一無所出的。因此,我感到我的孩子之生,是太不逢時了!正當敵機狂炸重慶的時候,“文協”發起了“作家戰地訪問團”的組織。消息傳來,我真的興奮得要哭了,我雖算不了“作家刀,然而我是“文協”的會員之一,於是,我立刻下了一個決心:“參加訪問團,隨烽到戰地去!”
首先,我用強硬的手段給孩子斷了奶。孩子斷奶是一個很大的難關,我下了最大的狠心,不管孩子徹夜可憐地哭,我一直硬著心腸不理。
奶是斷了。接之而來的是一老一小的安置和生活費的準備。重慶,正在敵人凶殘的轟炸下逐漸地走向殘破之途,把老人和孩子留居在那裏無異是送入虎口,而且,我們的老太太是一向都未脫離過屏依的一一一即使是太平盛世。她膽小多慮,沒有一點兒主意。她的年歲那樣大了,自顧猶不暇,再把一個未滿歲半的孩子丟給她,叫她整天抱著逃難,在恐怖中生活,那是會致她於死命的,雖然那明達的老人對於我們的走,從來未加一點阻撓。
訪問團的組織醞釀了多久,我和烽的憂慮便持續了多久。足足一個多月,日夜地籌思、奔走,在朋友的幫助下,最後,在出發的前兩天,才算把老人和孩子安置在重慶的南岸——雖然那裏也有敵人轟炸的大目標,但總比市內安全得多了——依傍在同鄉好友家眷的旁邊,再蒙“文協”借給一筆款,於是這兩個問題都算獲得了解決。
決心既定,就沒有更改。許多關心的好友提出各式各樣的警告,而我的決心卻始終沒有動搖,雖然明知自己的身體不見得能耐得住長途跋涉和許多難以預料的艱苦;雖然明知在敵機瘋狂的摧殘下,對於那一老一小的安危將是一種無盡期的牽掛,但我用耐苦的決心,堅決的意誌,衝破一切難關和顧慮勇往直前去完成我的宿願。為自己的前途引起一把光明的焰火,為偉大的中國盡一點棉薄之力。
象衝出樊籠的小鳥似的,我第一次掙脫了家庭的束縛和孩子的羈絆。以後的幾個月的時間,是屬於我自己的了。
在出發的第一天夜裏,我開始了這無條理的日記,無論怎樣忙或是疲倦,我也要完成我每天的這一工作。然而,不幸的事竟是接踵而出:中條山之行,經過垣曲、平陸、夏絳等縣一個月的緊迫工作和跋涉,我的體力已早感不支,尤其是心髒的衰弱到了不能勞動的程度,朋友們都在替我擔憂,勸我返渝療養,然而我自己卻還抱著前進的決心。前方浴血殺敵的勇士,戰地裏幫助抗戰的淳樸可愛的老百姓,都是使我不願離開的。
最大的不幸是禮錫的病逝洛都。他的死給予我們的是莫大的哀悼與刺激,同時也感到了死的恐怖。於是在禮錫大殮之後,長官部的郭參謀長替我們約請了軍政部的名醫施行了一次體格檢查,診斷書的最後幾句批語——極宜休息就醫,充分靜養,對於長途跋涉之工作,極不適宜也。——使我再沒有考慮的餘地了,為了個人的健康,為了不拖累團體的行動,更為了朋友們和醫生的關心與好意的勸告,我隻有選擇後退這一條路了,雖然我的心是在怎樣憂傷苦悶著。
離洛的一天,我結束了兩個半月的日記。在未渡河前的記述,自己是感到頗為空洞的。一方麵是因為那段期間整日趕路,一方麵也是記述的技巧太差,本來是不想發表的,可是為了使這日記和行期一致,還是拿來發表了。
最後的聲明是:我們的生活是流動的,而且每天都在緊張忙碌中,寫日記既沒有充分的時間,更沒有安靜的環境。
多半是在深夜,一麵和睡魔搏鬥,一麵寫日記,象寫流水帳一樣地簡單、匆忙。因此,技巧、結構都是談不到的,雖經一度的整理和補充,但與理想還是相差甚遠。隻希望讀者們也許能在這裏讀到一點什麼值得讀的東西而已!一九三九年九月七日歸途中一、渡河以前“一九三九年六月十八日”微雨早晨五點鍾,在夢中被烽映了起來,心裏十分興奮,我們終於要出發了。這個盼望已久的佳期使我喜悅,同時更感到萬分的新鮮。可是一聽到老太太突然帶著哭音在蚊帳裏哼起催眠曲的時候,我的心竟猛烈地抖顫起來。我竭力鎮靜著,用抖顫的手穿好了衣服,老太太竟從蚊帳裏走下地來。她垂著頭,沉默著,不住地用她那雙蒼老的手整理那花白的發絲。我沒有勇氣向她正視一眼,這個可憐的老人從此將孤獨無依了,她將懷著一顆不安定的心,直到我們歸來之後。
睡在床上的孩子,我一直沒敢看他一眼,現在他竟醒來了。他側臥在床邊,用那雙可愛的毛茸茸的大眼稚氣地、張皇地注視著我和烽。一向都是他先爬起來,用他嫩白的小手捏我的鼻子、扒我的眼睛把我喚醒,今天卻是先他而起來了,而且穿著他從來未見過的服裝在地下忙亂著,他感到新奇,感到不安,也許意識到我們將拋他而去了!我沒有勇氣去向我的孩子吻別,便匆忙地跑了出去,我的淚已經禁不住地流了出來。別了,我可愛的寶寶,我是用了多麼鋒利的刀才割斷這難斷的感情嗬!但願,你和撫養你的唯一的老祖母,能夠平安地度過這別離的半年,也就是我最高的願望了!一坐到那渡江的小舢板上,我的淚便幹了,混黃的江水洗去了我的悲哀。當進入車廂的時候,我興奮起來,所有離情別緒全讓微雨中的清風拂去。我的身體完全解放了,未解放的是一顆懸著的心!車站上,許多朋友都來歡送——老舍、文若等,東北同鄉有雨衡、毅夫兩對夫婦——陸晶清替錫禮挾著那黑色的皮包。當車子開行的前刻,她便拿出一個精致的白銅煙合:
“禮錫把這個拿去。”
“不,不,我決心戒煙了!”禮錫堅決地笑著說。
“也好,那麼大家把它抽了吧!”於是,那合煙便被陸晶清分散給會抽煙的朋友們抽掉了。
在他們夫婦的四隻眼睛裏,我看見了惜別的神情,我的心也被猛刺了幾下。
在互道珍重聲中,車子開了,雨還在輕輕地落著。
第一次嚐到自由的滋味,也第一次嚐到和孩子生別的哀痛!更是第一次過上集體有趣的生活。我們在車子顛簸之下引吭高歌,把我痛苦的一顆心完全打入興奮的漩渦中去了。
下午六時到達內江。當夜在旅館中開了一個“高爾基逝世三周年紀念會”。雖然在旅途疲勞中,但大家的情緒還好,直到十一點,才上床休息。
睡在床上,竭力避免思慮,讓腦子麻痹著,雖然睡不著,但老太太和孩子的麵影,始終沒讓他鑽進我的腦子。
“六月十九日”晴晨七時由內江出發,下午四時到成都,因為十一日敵機狂炸之後,成都的市麵也略顯淒涼。在往訪蕭軍的途中,經過一處災區,受災麵積約有一裏半,看去比重慶被害的情形更慘。據說這次死難的同胞不止一千,直到現在還在繼續挖掘中。
花了很多的車錢,才找到蕭軍的住處,但他的門鎖著,時間已是八點,不能久候,隻好留幾個字便和烽乘車回來。可是我們倆回到旅館不久,軍卻趕來了,老友重逢,當然有敘不完的話語,他在我們旅館裏談了三個多小時才走。
晚會,開了很長的時間,計劃我們今後的工作方式和步驟,最後是禮錫團長朗誦了幾首途中所作的打油詩,在大家的哄笑聲中結束了這個晚會。